伊安·伯查尔|四十年后重思萨特
让-保罗·萨特(1905-1980)
译 | 何啸风
01
“人是被逼得自由的”
人们通常认为萨特是个悲观的思想家。他在小说《恶心》中写道:“一切存在之物都是毫无理由地生出来,由于软弱而继续活下去,最后随遇而死。”也许,萨特最著名的话出自戏剧《禁闭》:“他人就是地狱。”如果说他的出发点看起来有些悲怆——我们生活在一个无神、无意义的宇宙之中——那么,这里的逻辑正是,一切意义、价值都来自人,来自我们自身。用萨特的话说,我们是“被逼得自由的”。
像萨特自己说的那样,不是他的悲观主义,而是他强大的乐观主义。他始终坚持,我们有行动的自由,有改变世界的自由,因而对这个世界负有责任,对战争、饥饿、压迫负有责任。对于萨特的所有作品,最核心的就是自由这一事实(我们不是愉快地体验它,而是痛苦地体验它),以及我们否定自身责任的手段(萨特所谓的“自欺”)。
所以,萨特认为,不存在“自然灾害”这种东西:“正是人通过地震间接地、或直接地毁灭了这些城市。”对于没有人的世界,地震是无意义的:它只是无意义的物质变动。唯有地震与人的谋划(道路、建筑、城镇)相抵触,它才成为一场灾难。他明确告诉我们,在气候的变迁之下,带来灾难的不是大自然,而是人的选择,是人的野心和暴力。
在1948年的文章中,萨特表达了自己的雄心壮志:“为自己的时代写作”。[1]他的目标不是在1948年写的一篇文章中,萨特宣告了他的志向“为自己的时间写作”。他的目标不是追求普遍真理,而是直面我们生活的世界的现实。这个世界的问题已经迫在眉睫,我们不能因为长远的考虑而忽视这些问题。
[1] 这里指的是Sartre, ’écrire pour son époque’,Les Temps modernes(June 1948),pp.2113-2121.
02
在战争年代
要想弄明白这一点,重要的是记住萨特所活跃的这个世界。1939-1962年,萨特创作的大部分时期,法国只有很短的时间处于和平状态。它先是经历了二战,被德军占领,后来爆发武装抵抗运动。
刚刚获得解放,又卷入两场漫长而惨烈的战争,拼命维护它庞大的殖民帝国:印度支那的八年冲突,换来奠边府的惨败;阿尔及利亚的七年鏖战,满是暴力和血腥。而且,阿尔及利亚的暴力事件时常蔓延到法国本土的街头。
此外,1947年之后,法国陷入苏联和美国的冷战,时刻面临核毁灭的威胁。这时期,萨特的作品始终关注暴力,也就不足为奇了。
03
“想成为一切的人终究成不了人”
1943年,萨特出版了哲学代表作《存在与虚无》,还表示会写一部关于道德问题的续作。他没写出这部作品,不过他死后留下一份手稿。萨特特别关注压迫,特别是种族压迫的问题,这是他作品各个方面都出现过的一贯主题。
1945年,他出版一本小书《反思犹太人问题》。萨特的关注点不是大屠杀,而是法国社会盛行的反犹主义,这种反犹主义解释了法国人对纳粹占领的热情支持,甚至极力推崇。
他指出,反犹主义和犹太人的存在无关。相反,它是反犹分子幻想出来的东西。“即使犹太人不存在,反犹分子也会把他发明出来。”萨特向我们证明,反犹主义的根源不是某种种族优越感,而是某种种族自卑。
一言以蔽之,反犹分子执意成为无情的岩石、汹涌的激流、毁灭性的雷电:想成为一切的人终究成不了人的。
1945年,萨特访问美国。他特别关注的一件事,就是这个国家种族压迫的程度。不过,他坚决表示,种族问题不能和阶级问题截然二分,黑人必须“和白人劳动者一起斗争,和他们站在一起,承认他们的权利”。[1]
1931年,阿拉巴马的黑人男孩因为伪造的强奸指控被判处死刑,萨特根据斯科茨伯勒一案创作了戏剧《恭顺的妓女》。许多人指责他的反美主义,因为他凸显了美国的种族问题。后来,历史证明萨特的目光比这些批评者看得更远。
[1] 出自Sartre,’Ce que j'ai appris du problème noir', Le Figaro, 30 July 1945.
04
对帝国开战
1948年,萨特给未来的塞内加尔总统利奥波德·塞戈尔编辑的非洲诗人选集作序。他一开头,就是一段司空见惯的蛮横无理:“一旦你让黑人的嘴巴开口说话,你就别抱什么幻想了。难不成你还想让他们给你唱赞歌?”二战过后,法国依然是世界上第二大的殖民帝国,几乎所有政客们都决心死守这个帝国。可是,不到20年,它就在暴力和血腥中消失了。
阿尔及利亚开战头两年,社会党主席摩勒、孟戴斯-弗朗斯、年轻的密特朗,这些最杰出的左派政客,都拥护政府向阿尔及利亚派出更多军队,下令处死阿尔及利亚激进派。当政府提出“特别权力”来应对危机,赋予殖民地总督自由裁决(rule by decree)的权力的时候,连法共也投了赞成票。但与此同时,因为深知法国殖民统治的种族本性,萨特成了最早一批反对战争、提倡阿尔及利亚独立的人。
我们也许会想,他那么快就看到法兰西帝国已是明日黄花,人们应该对此赞誉有加。恰恰相反,萨特去世后,史学家们频繁地攻击他,指责他对苏联共产主义抱有同情。其中有些史学家的作品还带有左派的色彩,包括一股英国史学家托尼·朱特、曾经的毛主义者亨利·列维、自称“无政府主义者”的米歇尔·翁弗雷。
要说萨特的生涯无可指摘,这自然不是事实。我们可以说,他犯下了重大的错误判断和战术过失。他绝不是唯一对斯大林主义抱有幻想的欧洲文化界人士:布莱希特和毕加索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是,对萨特兴师问罪的人,他们的指责并不是出于某种理性的批评,而是恶意中伤。这些中伤往往来自断章取义、误导人的引用。虽然东方集团已是明日黄花,可是,这些批评萨特的人急不可耐地重新挑起冷战,彰显自己的高风亮节。
05
萨特和加缪
最突出的例子就是,他们经常拿萨特和同时代的加缪做对比。1952年,两人大吵了一架。当时加缪出版了一本书,人们普遍认为这是在反对马克思主义传统,尤其是列宁的传统。加缪的崇拜者总是把他看作反共先锋,可是,现实要复杂得多。作为来自工人阶级的阿尔及利亚欧洲居民后代,加缪早年也曾抨击法国殖民的罪行。不过,他从不支持阿尔及利亚独立(他死于1960年,当时战争尚未结束)。除此之外,支持加缪的人有时也会发现他的激进主义一言难尽。
和萨特争吵后不久,他就给阿尔弗雷德·洛斯默的回忆录《列宁的莫斯科》写了一篇十分正面的序言。洛斯默是法共的先驱者,后来反对斯大林。共产国际早期,他和列宁托洛茨基合作密切。加缪的朋友们,几乎都对这件事闭口不谈。
事实上,萨特和法共的关系,比批评者想象的更加紧张。1945年之后,法共知识分子频繁地对萨特进行猛烈攻击,担心包括学生在内的年轻人支持他的理念,而不站在自己的阵营了。这群人对萨特的攻击,远甚于对加缪的攻击。法共知识分子罗杰·加洛蒂写的一本书里,萨特担当了重要的角色。这本书叫作“文学的掘墓人”。
1950年,萨特曾经的政治盟友、纳粹集中营幸存者大卫·鲁塞发起一场针对苏联劳改营的运动。萨特拒绝支持该运动,理由是筹备运动的是右翼媒体,而且没有反对右翼亲美政权的集中营。萨特的对手们总说他不批评苏联劳改营。实际上,他在《现代》杂志上发表社论说,多达1000万囚犯的劳改营的存在,狠狠地打了苏联体制的脸:“我们还有什么理由谈论苏联的社会主义。”[1]
[1] 出自’Les Jours de notre vie’, Les Temps modernes(January 1950),pp.1153-1168.中译文见《符号》,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327-340页。
06
“主要敌人在国内”
不过,1952年,萨特的立场转变了。此时正值冷战高潮,法国警方狠毒地殴打了一名共产党示威者,还逮捕了法共的代理主席杜克洛,声称他密谋给莫斯科通风报信(可想而知,法共领导层肯定有更高明的联络方式)。有人甚至扬言要取缔法共。
在这种情况下,之前支持法共的人纷纷同它一刀两断,而萨特却和法共站到了一起。他的逻辑很简单:庞大的工人阶级(500万选民,最大的工会组织领袖)支持法共,而萨特希望和工人阶级站在一起。对他来说,法国的事情比苏联的事情更重要。用德国共产党人卡尔·李卜克内西的话说:“主要敌人在国内。”
确实,在接下来几年里,萨特发表了某些极不明智的言论,来为苏联辩护。不过,这种辩护是暂时的。1956年,面对苏联领导人派坦克镇压匈牙利工人阶级起义,萨特直接公开地表示反对,强调社会主义“不是靠刺刀得来的”。[1]之后,他对苏联的批评就变得尖锐了。他痛批“苏联帝国主义”,表示苏联工人阶级应该把统治者“窃取的权力夺回来”。
萨特从没加入法共,而且确实质疑一切形式的党组织。但是,他清楚集体行动的必要,致力于探索组织独立的左派的各种方式。1948年冷战升级之际,萨特在革命民主同盟的创建上扮演了核心角色。在成立宣言中,该组织宣布在华盛顿和莫斯科之间保持独立:
资本主义民主腐朽不堪,某些社会主义民主又问题重重,斯大林式的共产主义更不足取。我们相信,争取革命民主的自由人联合起来,能够用自由和人格尊严的准则进行社会革命,让这两项准则重获新生。
革命民主联盟受到短暂的欢迎,就在冷战的打击下瓦解了。由于无法建立独立于两个阵营的势力,萨特与法共站到了一起。
[1] 出自Sartre,’contre l’intervention soviétique’,France-Observateur,8 November 1956,p.4.
07
《现代》杂志
另一项影响更深远的改变,即1945年《现代》杂志的创立。萨特的余生都奉献给了这份杂志。他造就了一个作家团体,让这份杂志向左派的各势力敞开大门。斯大林关押的早期布尔什维克拥护者维克多•塞尔日的素材,理查德•赖特讲述的美国共产党黑人活动的经历,都在《现代》上刊登过。
在阿尔及利亚战争中,《现代》扮演了不可无视的角色。远在冲突爆发之前,上面就刊登了无政府主义者丹尼尔•盖兰的文章《为马格里布哭泣》,预见了迫近的战争和它带给法国社会的痛苦后果。
杂志的主编弗朗西斯•让松,放弃了文学事业,给阿尔及利亚叛军搭建非法的支持网络。在阿尔及利亚本土,当局1957年就对《现代》进行了四次查缴,这反而让它勇敢的编辑立场为人所知。萨特对阿尔及利亚独立的公开支持,无疑产生了影响。他为影响不小的反战杂志《共产主义道路》撰稿,是《121人宣言》(它号召公民不服从,从而终止战争)最有名的署名者之一:
我们尊重阿尔及利亚人民,敦促各方停止对阿尔及利亚人民的攻击。我们尊重法国人民,支持以法国人民的名义援助和保护受压迫的阿尔及利亚人的行动。
越来越多应召对阿尔及利亚作战的年轻人,不愿意履行自己的义务。最终,是法国人不愿意继续战争,战争才最终结束:民族解放阵线(FLN)一场军事胜利都没取得。萨特赢得阿尔及利亚独立斗争领袖的中最杰出的知识分子——弗朗茨•法农——的敬意,并为他影响最大的作品《全世界受苦的人》作序。
萨特热情拥护1968年的骚动,还签署了最早的一批声明来支持学生运动。当这场运动点燃欧洲史上最大的总罢工,整个政治局面都颠覆了。萨特开始接触各式各样的毛主义思潮,尽管他始终否认自己是毛主义者。一直到生命最后,他都致力于直接的行动。当法国当局查禁了几家革命报社,萨特就把报纸拿到街上去卖,挑衅警方,看他们敢不敢逮捕像他这样的知名人士。
08
螃蟹的法庭
萨特的人生,留给我们的更多是疑问,而不是答案。事实上,我们可以说,他的作品里最有价值的,是他提出的那些问题,而不是他给出的答案。他对中东问题的立场总是摇摆不定,一会儿认同以色列成为犹太国家,一会儿支持巴勒斯坦的权益。仅仅从这个例子,我们就看出,我们不能用他的立场来指导政治。
虽然萨特的作品都植根于他那个时代,可是,对于这个截然不同的时代,它们也提供了某些东西。比如,他关注集体行动的可能性。在《辩证理性批判》里,他区分了等待公共汽车的人和捣毁巴士底狱的人。
等待公共汽车的人聚集在同一地点,有同一目标(坐上车);可是,实际上根本没有足够的空间,所以每个人都是彼此的绊脚石。与此相反,捣毁巴士底狱的人(萨特所谓的“融合集团”)不光因为同一目标聚集起来,而且依靠彼此的支持(“我没法一个人捣毁巴士底狱”)。如何形成融合集团,仍然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对萨特来说,人的自由这一事实意味着历史不会有某个注定的结局。就像他1946年的文章《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说的:
明天,在我死后,有些人可能决定建立法西斯主义,而别的人可能变得懦弱,或者松松垮垮,听任他们为所欲为。这样的话,法西斯主义那时就会成为人类的真理,而我们就更加倒霉了。
这恰恰就是卢森堡“要社会主义还是要野蛮”的那种精神。
在最后一部剧作《阿尔托纳的死囚》里,主人公弗朗茨想知道未来会怎么评判现在这个时代。可是,他向前巡视了许多世纪,发现评判人性的不是人,而是一群螃蟹的法庭。这个时候的萨特,为核战争忧心不已。所以,我们很轻易就能想到,上升的海平面淹没人类的那一天,留下来的只有一群螃蟹。萨特依然能够把我们的希望和恐惧生动地说出来。
○
○
本文译自Ian Birchall, "The Outrageous Optimism of Jean-Paul Sartre ", Jacobin, Apr.17,2020, https://jacobinmag.com/2020/04/jean-paul-sartre-communism-algeria-oppression,译者何啸风。感谢译者授权海螺社区发表。文中图片来自网络,如侵删。未经许可,请勿转载。
本期编辑 | 李晓筱
○
○
推荐阅读
30
09-2020
25
09-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