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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评 | 《落凡尘》:神仙落凡尘,国漫落何处
文 | 陆建宇
编者按:
2020年,广州美术学院毕业设计动画短片《落凡尘》在网络斩获好评,引发关注。四年来,广美师生和咏声动漫将毕设短片开发成院线长片。7月12日,《落凡尘》正式全国公映,公映当天,电影在豆瓣开分7.7,获得2024年暑期档国产新片最高分。截至写稿日期,《落凡尘》在猫眼获得9.4的高分,但票房暂时只有163万元,综合票房占比仅0.7%,落后于同期梦工厂动画长片《神偷奶爸4》。目前来看,电影呈叫好而不叫坐的走势。自2015年《大圣归来》引发“国漫崛起”的呼声以来,国漫发展已将近十年,“崛起”对于国漫来说似乎仍是进行时态的动词。本文将从《落凡尘》的故事、空间和美学谈起,三问国漫崛起需直面的问题:国漫可以怎样故事新编?国漫可以怎样想象现实?国漫可以选择怎样的美学实践?
新神话:何为故事新编?
电影《西游记之大圣归来》剧照
“牛郎织女”的神话萌生于西周时期,“跂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睆彼牵牛,不以服箱”(《诗经·小雅·大东》),这时的牛郎织女是先民星座崇拜的映射,也寄托民众对西周王朝的讽刺。到了汉代,文人五言诗《迢迢牵牛星》完整描述牛郎织女的爱情故事,“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盈盈一水间,默默不得语”。齐梁时期殷芸在《小说》中把牛郎从天上神仙改为地上牛郎,设计天帝阻挠牛郎织女自由恋爱,投射民众对封建父权压迫自由婚恋的不满。魏晋南北朝以后,牛郎织女故事基本定型,且大都与七夕相关联,秦观《鹊桥仙》将牛郎织女上升到爱情观的高度,《落凡尘》中主角兄妹的名字“金风”“玉露”便取自词中“金风玉露一相逢”。明代白话小说奠定牛郎织女人神相恋的情节框架,清代通俗戏剧奠定牛郎偷窥洗澡、偷衣骗婚等情节。新中国成立后,叶圣陶根据明清以来的民间传说改写成课文《牛郎织女》,这个版本保留传说演变过程中渐次呈现的反封建主题,也保留了牛郎偷窥骗婚等颇具争议的陋俗情节。1960年代,香港作家刘以鬯在报刊上连载《牛郎织女》,故事新编,描写织女受折磨的人生,表达他对香港六十年代劳工阶层妇女的关怀。
电影《落凡尘》剧照
对民间疾苦的关怀,对自由婚恋的推崇,是牛郎织女的传说在漫长历史演变中一直深受人民喜爱的原因。与此同时,明清时期牛郎偷窥骗婚等情节又反映了封建社会的男权文化陋习,削减了牛郎织女恋爱故事的光辉,这是后世再创作时需加以改造的。《落凡尘》的主创团队在故事新编的过程中就用心地保留了牛郎织女传说的优点,规避了封建时期遗留的陋习。在电影中,战神为实现自己野心,想要夺取织女守护的星宿,制造天地动乱,织女为了守护星宿,守护苍生,不惜承受雷罚;坠入凡尘后,牛郎挽回织女性命,又默默守护织女,打动织女,最后人神相恋,生儿育女;后来战神来袭,牛郎织女用身体守护儿女,却背上污名化的罪名。当然,《落凡尘》的新编更多是一次续写,写牛郎织女的子一代寻回对父母的认同的故事,金风玉露在凡尘经历磨炼,明白情感才是凡人的法力,于是重拾父母的使命,运用星宿的力量击碎战神的野心,守护人间烟火。
然而,牛郎织女的传说从萌生时期开始就还有对秩序的质问意识。《落凡尘》仿照现代社会中绩优主义的评价体制,设计了一个“神仙也有KPI”的“绩优-等级”体系,绩优显赫的神仙掌管天界权力,映射了绩优主义的窠臼。但电影最后并没有把矛盾推向对秩序的反思和改造,而是落在战神因不满权力旁落而试图摧毁天幕,重新夺权的野心,情节矛盾的解决只需要金风玉露击碎野心家的野心,修补摇摇欲坠的天幕,最后秩序没有发生任何改变。由此,对秩序的质问让位于对秩序的维护,牛郎织女传说的核心精神反而没有得到发扬和新编。在电影的高潮段落,金风凭借一己之力,用金线独自补天,场景固然悲壮,但这种不无个人英雄主义的场景却让人联想到纽约街头的蜘蛛侠,个体英雄奋不顾身,修复秩序。牛郎织女的传说被修改成超级英雄的个体神话。
近年来,国漫电影相继打出“新神话”“新传说”“新历史”等旗号,但何为“故事新编”,是选择任一故事加以新编,还是在新编的过程中推陈出新,是值得我们思考的。
动画拟象:落在凡尘何方?
电影以《落凡尘》为题,不仅预设了“天界”和“凡尘”的对立,也在价值判断上预设了对“天界”的质疑,对“凡尘”的亲近。在电影里,“天界”和“凡尘”由织女编织的天幕连接,“天界”以素雅的丝线和织布为主要装饰质料,呈现清冷的、低欲望的气质,众神隐匿在布绸之后,增加距离感和神秘感,众神议事的星辰殿具有森严的位次结构,一个神明一个位置,呈现体制结构的森严秩序感。与之相对应,以七古镇为代表的“凡尘”纷繁精彩,灯笼、舞龙等火源提供的暖色构成空间主色调,灯火通明的“凡尘”更有烟火气息,也更有人情味。一直在“天界”受到秩序规训的金风,正是在七古镇和小妹玉露相处的过程中,才改变冷漠的内心,逐渐领悟凡人的法力——情感,为后来他对母亲的理解埋下伏笔。
电影《落凡尘》剧照
主创们在设计七古镇的时候,为了渲染电影的国风,以宋代为基础参照设计建筑风格,同时为了引起观众共鸣,又参考重庆山城,增加不少现代都市消费主义的文化符号,如鸳鸯火锅、珍珠奶茶,店铺评分和排名令人想起当下网红文化里的点评机制,店铺里为顾客庆生的服务更是直接取材现实,让人会心一笑。因此,七古镇具有传统与现代交织的架空特点。如果带着历史研究的考据心态来看电影,那七古镇的细节是经不起推敲的,神仙们怎么会在宋代喝珍珠奶茶呢?可是如果把七古镇看作现代都市的一处网红景点呢?年轻人们穿着汉服,漫步在仿照古风建造的,或者在古建筑旁重新规划建造的网红景点,吃鸳鸯锅,喝珍珠奶茶,消费完以后打开评分软件,惊叹吃火锅和奶茶“好city啊”,这难道不是现代都市的日常吗?
七古镇不是小红书里的网红小镇,但它和那些网红小镇一样具有真实感,小红书里网红景点也不是现实的全部,但是在消费主义的体验下,它们比现实更具真实感。不管是七古镇,还是小红书里的网红小镇,都是鲍德里亚所谓的“拟象”空间。从这个角度再看七古镇,就不难理解为何主创要以宋代为参照设计七古镇:在中国古代城市谱系里,商品经济高度发展的宋代集市大抵是最能与现代消费主义相耦合的。
电影《落凡尘》剧照
然而,在这里我们不妨对电影提一个间或严苛的追问:难道我们对“凡尘”,对所谓“烟火气息”的想象就只能止步于消费主义的拟象空间吗?百年前郭沫若在《天上的街市》一诗中从街灯联想开去,想象牛郎织女“定然在天街闲游”,寄托着在黑暗现实中对理想乌托邦的想象和追求。在百年后的国漫电影中,牛郎织女的后人似乎在七古镇的消费主义景观中找到了郭沫若期盼的天上街市,但他们又要竭力阻止天幕坠落,防止七古镇被摧毁,担心着消费主义拟象摇摇欲坠。这一方看似安宁,实则易碎的消费主义拟象,能担得起百年前知识分子对“天上的街市”的想象吗?
民族媒介:何为国漫崛起之道?
电影以丝线和织布结构天界的世界观,天界和凡尘是由针织的天幕连接的,星宿是由织女在天空穿针引线缝制而成,男主金风继承了母亲织女运用金线的法力,他可以把星宿缝在星轴里,也可以把崩溃的周天重新缝补,这些都是电影中创新且浪漫的想象和设计。无独有偶,电影最为观众称道的段落也是一段挪用了刺绣艺术,具有针织质感的二维动画。在这一段“刺绣动画”中,金风和玉露一起上路,一边收服星宿,一边修炼法术,情感渐渐升温。整段动画只有平面运动,具有皮影戏的戏剧感,温馨、有趣、诙谐。此外,电影另一处华彩段落是具有彩铅质感的二维动画,这段动画交代了牛郎织女爱情萌芽,养育子女,誓死守护孩子的过往。这部三维动画上映后,获得观众一致好评的竟是两段二维动画。
电影《落凡尘》剧照
有趣的是,在过去将近十年的国漫电影里,这种在三维动画里“喧宾夺主”的二维动画并不是孤例。在《大圣归来》中,交代孙悟空大闹天宫前史的是一段挪用了皮影戏的平面动画;在《姜子牙》中,回忆姜子牙率领众神决战朝歌的是一段具有多图层的二维动画;在追光动画的白蛇系列和新神榜系列中,讲述哪吒削骨还父、青蛇鏖战法海、杨戬对决师尊的是挪用水墨媒介的二维动画......
电影《姜子牙》剧照
问题在于,为何国漫电影的三维动画技术日渐精进,但往往还是这些挪用了民族媒介的二维动画“喧宾夺主”呢?这或许是因为不同动画媒介召唤着不同的美学记忆和情感认同。全球当下三维动画的技术主要是由好莱坞的皮克斯、迪士尼、梦工厂等动画巨头,和暴雪等欧美游戏巨头引领的,这些动画游戏巨头把三维动画建立在焦点透视的法则上,追求深度运动和逼真现实主义等动画美学范式。而国漫电影里挪用了民族媒介的二维动画所召唤的美学记忆,是以上海电影美术制片厂为代表的美术片及其民族化艺术实践。在上世纪50到80年代间,上影厂通过挪用国画、水墨、剪纸、皮影戏等民族媒介,创作出一系列具有民族风格的动画作品,铸就中国动画史的两次巅峰。这些美术片在传统国画的散点透视的基础上,形成留白、平面运动等动画美学范式,这种美学范式更接近我们对所谓“国风”的理解,更能召唤起我们对中国动画的记忆和认同——同时也是一种“二次元民族主义”的情感认同。
电影《大闹天宫》剧照
然而,尽管这些挪用了民族媒介的二维动画更能召唤观众的情感认同,但考虑到制作二维动画的高昂成本,加上全球当下以三维动画为主导的商业动画生产体系和市场体量,让国漫电影摒弃三维动画的生产流程,将民族化的艺术追求贯穿全片,这又是难以实现的苛求。但是,在全球当下以好莱坞的三维动画为主导的动画格局下,国漫要真正崛起,中国动画要真正走出自己的道路,探索不同于好莱坞的动画美学范式才是必经之路。
电影《落凡尘》剧照
《落凡尘》在生产模式上亮点是校企合作,院线电影的前身是广州美术学院师生共创的毕业设计,经由咏声动漫的投资,一份毕业设计渐渐孵化,升格为一部进入暑期档的动画长片。在这个过程中,咏声动漫作为国内最早的三维动画供应商,为《落凡尘》的创作提供坚实的支持。可以预见,这种校企合作的生产模式也将为后来的国漫生产提供启发,帮助更多动画专业的学子实现动画梦想。与此同时,我们也可以期待着,是否也有更多别样的动画美学实践能经由校企合作的渠道,获得进入动画节,进入动画市场,进入主流视野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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