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学随笔36】特翁如何把平凡物象化为神奇图景的?
诗学随笔三十六
论特朗斯特罗姆四首诗里艺术形象的生成
文/巨鸟
这是特朗斯特罗姆的四首诗。选自他的《17首诗》(李笠译),大约20岁左右的诗歌。虽然还没有达到他最高的水平(也就说诗意还不是那么浓厚,思想还不是那么深重),但是已经可以把握到特诗歌的最关键特征(他掌握的表现奥秘已经透露出了)。看他如何让日常的事物在诗歌中产生与众不同的形象。
突然,漫游者在此遇上年迈的
高大的橡树———像一头石化的
长着巨角的麋鹿,面对九月大海
那墨绿的城堡
北方的风暴。正是楸树的果子
成熟的季节。在黑暗中醒着
能听见橡树上空的星宿
在厩中跺脚
凤凰:一颗橡树面对大海的风暴,和一头石化的长着巨角的麋鹿,面对墨绿的城堡。我们发现一幅是现实中的景象,一种是经过比喻处理之后产生的诗歌的形象。这样处理之后,在诗歌中,两种形象还是独立,但又相互融合了。如果你能在读的时候,眼睛产生这三种影像,那么你也应该明白了,诗歌就是应该如此,让现实生活的场景,经过艺术的处理,化腐朽为神奇。
“你能听见橡树上空的星宿,在厩重跺脚”,这里一个“厩”字,这个具有关键特征的字,就隐喻了“马”这样的形象,虽然“马”并没有在字面上出现,但是它已经被“厩”字带出来了。这样,这句诗又给我展示了一幅视觉性极强的画面。天上的星宿就像一匹匹马一样在跺脚踢踏。
在这里,我们要学习,怎样用一个字词或形象,带出背后的一整套语境。诗歌用少量的语言,只是说它的字数量少,并不是意思少,它就像一条牵引的线,背后是一整个线团,或一架架飞翔的风筝。
通常,我们都是用事物最显明的特征,来引出它所属的整体。在诗歌中,最鲜明的特征,是给你的眼睛看的,背后的意思又指出了意义。这样就完成了形象层和意义层的兼顾。可观和可思维的,都给你了。
好了,我们再看他诗歌的复合性的层次性。“厩”隐喻了天上的星星是“马”,在踢踏跺脚。然而这个形象仍然是一个喻体,因为这首诗说的星星,并不是指天上的星星,而是“成熟的花椒树果子”,一枚枚红果。
这里,我们看到,首先他把一枚枚红果比喻成天上的星宿,又把星宿比喻成马。你看,这里有两重延伸的比喻。两重比喻的层次性和复合性的形象,充分展露了“花椒树成熟的红果子在风暴中摇晃”的现实形象。
或许一个不够力度的诗人只会写“成熟的花椒树红果子在风暴中摇晃”,本身这个形象也有丰富的形象性,但是却远远没有写出这一形象里面的意味。特朗斯特罗姆并非仅仅是指给你一个现实的景色看,而是把那种景色的意味用具体清晰的雕塑般的语言展现出来。把一种精神性的感受化为一幅幅可观的图像。
他把那种精神性的感受,固定下来,描画下来。
我们看到,“一棵橡树在风暴中矗立,花椒树红果在风暴中摇动”。这首诗歌只有这两种简单的现实景色。但是通过隐喻形象的展示,平凡物象展现出了奇幻丰富的图像。这种图像的作用并非仅仅作为表达意义的手段或工具,它本身也是诗歌要写的一个目的,这种形象本身就是诗人致力于震动你感官的东西。同时,这种形象还传达出了作者感受到的内在意味。
当然诗人感受到的风暴的意味,则是推动作者隐喻产生的背后力量。
我在这里强调的是,看作者如何把平凡的物象化为神奇的诗歌图景的。我们不要认为自己周围都是缺乏诗意的索然无味之物,那只是你的内心没有真切的感受,或你感受到了,却没有相应的方式,把它展现为一种诗歌的图景。
用类似的手法,你基本上可以把任何事物,都化为奇幻迷离的诗歌。
当然,这首诗歌本身算不得最好的诗歌,原因也很简单,在特朗斯特罗姆的这首诗歌中,我们只是感受到了他写的物象气魄的逼真,和他高超的艺术手法。但是诗歌最终的精神底蕴,也就是说对自然或自身的精神底蕴深度的展现并不够。
但正因为他写的东西简单,没有太多的精神深度,诗歌却展现了巨大的艺术魅力,这里面的秘密,正是我们关注这首诗歌的原因。
夜晨
月的桅杆腐烂。帆皱折一团
海鸥醉醺醺飞过水面。渡口
沉重的四边形发黑。灌木
在黑暗中悬荡
走出房门。黎明敲打敲打着
大海的花岗岩大门,太阳喷吐着火
走近世界。半窒息的夏神
在水烟中摸索
凤凰:“月的桅杆腐烂,帆皱折一团 ”,月亮在天空中,旁边有几抹白云,这都是常见的景色。但是经过了隐喻的形象处理之后,展现在视觉中的,就是“月亮既是月亮,同时也是一首帆船,旁边是它皱褶的白帆”。这样我们又看到了特朗斯特罗姆如何把平凡物象化为神奇视像的。
我们继续说,隐喻通常被认为是用一种常见事物来说明一种未知事物。但在这里,隐喻的作用并不仅仅是说明,它不仅仅是用船的形象来说明月亮的形象。而是强加了一种新的语境给自然的物象。在这里,我称为构建的手法。所谓构建,就是说,诗人像小说家一样,在创造场景,而不仅仅是在描摹现实中的场景。现实中的场景,只是诗人诗意形象中的基本材料。
也就是说,在这里我们看到诗人一种主体性的力量。主体性力量就是说,用自己的心智来改造和构建形象。这种构建的形象,一方面就像画家作画一样,遵从画面的美感原则。另一方面,这种创建的图景,又是诗人所要表达意蕴的形象化显现。也就是诗意的形象层营造和意义层营造。两者统一在一起。
我们看到,现实中的形象,诗歌中的形象,诗歌的意蕴,三个层次。
我们看到,这种处理,诗歌中的形象实际上是大于现实中的形象的。也就是说,诗人并非仅仅在描摹现实物象,而是在现实物象的基础上,根据自己的感觉或表达需要,赋予了原本形象原本没有的各种新特征。
在形象的处理上,有两种不同的观点。一种认为这种诗歌形象的经营,完全可以独立,只遵从形象与形象构建本身的美感。也就是说,就像音乐家写曲子,他只需要考虑一个音符和另一个音符是否和谐,彼此和谐的音符构成一首乐曲。另一种观点认为,这种形象的构建本身还需要与诗人内在情感相对应,也就是说形象是诗人内在情感的显现。
这两种观念分不出对错。都可以。完全看诗人具体表达的需要。
不过我倾向认为,自然精神和诗人内在精神是形象构建的统摄者。否则容易流于表面。
复调
在鹰旋转着的宁静的点下
光中的大海轰响着滚动,把泡沫的
鼻息喷向海岸,并咬着自己的
海草的马勒
大地被蝙蝠测量的黑暗
笼罩。鹰停下,变成一颗颗星星
大海轰响着滚动,把泡沫的鼻息
喷向海岸
凤凰:“光中的大海轰响着滚动,把泡沫的鼻息喷向海岸,并咬着自己的海草的马勒” ,这里,把海草比作“马勒”,其实就是把海水比喻成马。这里的马勒和第一首诗歌中的“厩”作用一样。
这里有相似的地方,就是大海的岸边的泡沫,就像马嘴边吐出的泡沫。而海草也像马的缰绳。通过两种相似的特点,把大海比喻成马。
但是大海和马本身的形象并不相似。
这就是通过相似的部分,产生隐喻,使本体和喻体连接起来。并通过这种连接,推及到本体和喻体不相似的部分。
这样大海和马的连接,既合理又不完全合理,产生一种奇异感。
就像说“女人如花,她的枝叶翠色欲滴”。把女人比作花,是因为两者都给人美感。这是相似性。通过相似性的连接,我们就把女人看成一株花了,一株花必然有枝叶,说女人的枝叶翠色欲滴也就完全合理。只是女人的枝叶到底是什么,其实也就说不清楚。但是合理。
但如果没有前面的“女人如花”,直接说“女人的枝叶翠色欲滴”,这样就会突兀。
也就是说相似性的连接,使后面的延伸,显出合理性。否则就很难成立。
“鹰停下,变成一颗颗星星”,这里是天空中的鹰和天空中的星星彼此转化。一种神话般的想象力构建。
早晨与入口
海鸥,太阳船长,掌着自己的舵
它下面是海水
世界仍打着瞌睡,像水底
斑驳的石头
不能解说的日子。日子——
像阿兹特克族的文字!
音乐。我被绑在
它的挂毯上,高举
手臂——像民间艺术里的
形象
凤凰:“海鸥,太阳船长,掌着自己的舵,它下面是海水 ”,这里又是我们前面说的那种构建性的隐喻。通过一个视像的构建,我们对风景的理解马上就变了。这个构建的场景,就好像从一部电影里摘出的片段,通过这个片段,使我们想象整部电影的剧情。
“世界仍打着瞌睡,像水底斑驳的石头 ”,这里,表面上把打瞌睡的世界,比作水底斑驳的石头,其实并没那么简单。还有一个层次,也就是说,在把世界比作水底的石头之前,诗人已经对水底的石头做出了比喻----水底的石头像人一样在打瞌睡。
也就是说,首先,水底的石头像在打瞌睡,然后,才是世界像水底的石头一样在打着瞌睡。
这个句子仍旧是复合性的比喻。不过是在一个句子里完成的。
或者你也可以翻过来理解。表面上这个句子是把打瞌睡的世界比作水底斑驳的石头。实际上,是把水底斑驳的石头,比喻成像世界在打着瞌睡。
不管怎么说,这句话的重点就是:世界在打着瞌睡,水底的石头也是在瞌睡。
这是构建的两个意象。
这就是特朗斯特罗姆凝聚的复合性隐喻。里面有很多层次。
“不能解说的日子。日子—— 像阿兹特克族的文字!” 日子不能解说,就像谁也不认识的阿兹特克族文字。把日子比作一种文字,两种貌似不相干,分属不同领域的东西,发现它们极其类似的相似性。这里不单是相似性的那部分。好像这个隐喻沟通了日子(日常生活的日子)和文字(文明符号)两个领域。打通了貌似不相干两个领域,使之在此相遇。
这就是特朗斯特罗姆自己说的“我的诗致力于在被常识划分的不同领域,建立起一种突然的联系”。这种诗歌好像是一种“聚点”,像勃莱评价特朗斯特罗姆“他的诗歌好像是一个火车站,这里停靠和经过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列车,有的带着南极的雪,有的带着非洲的炎热,它们都在此汇合相遇”。
我们甚至可以在这里发现一种哲学意义:如果我们把诗歌当作人类感受性的代表,它致力于消化自然和所有的人造物,消化所有的经验。那么当它连接起无限遥远的事情,似乎就说明,这大跨度的不同领域,被他的感性所彻底了解和掌握。
“音乐。我被绑在 它的挂毯上,高举手臂——像民间艺术里的形象 ”,这里,诗人把无形有声的音乐,化为一种空间性有形象和质地的挂毯。把虚的东西实体化。而诗人本身,一个活生生的人,化为挂毯上一个高举手臂的人物图形。这里面的意味非常丰富。
结合全诗,我们知道他描写的是早晨的景色和感受。这一句,表面上是写音乐。但是实际上应该是一种翻转的比喻。也就是说,他把早晨的世界(实体的世界),比作音乐,这是把实体的东西虚化。
同时,他对自己的观照,感觉自己像是一幅挂毯上的高举手臂的一个人物图形。这也是把实体的自我,虚化成一种艺术品里的图形。也是把实体虚化。
就像王维在诗中,把行走在山阴道上的行人,比作在屏风里行走。其实是一样的。表达的意蕴也差不多。
扩大来说,一切艺术形象,都好像是实体的世界,化为了一种虚化的影像和无形的音乐。镜花水月。
在这里,我们再反过来。把音乐比作一幅挂毯,而把自己比作在音乐挂毯中的一幅人物图像。这也是沟通虚实两个领域。和前面说的一样。虚和实,现实和虚幻,有形和无形,有声和无声,有生命的实体和无生命的图形,都向对立的特点转化。这种转化,就是两种领域在沟通在交流在融合。
表面上是一种修辞,实际上有更深的哲学意义。也就是说,在这样的比喻中,我们体验到了巨大的美感,同时我们还有一种奇怪的贯通式的领悟。
好像改变了我们对世界日常的感受和经验,再塑了我们的经验。我们通常所感受的世界,被常规语言所分割刻画的世界,貌似在这里被打破了,融合了。解放了我们自己出来。好像被遮蔽的东西显露出来。就好像敌对的人变成了一种友好的可交流的朋友。
在这里,我们发现,巨大的美感,和巨大的生活的意义是统一的。
也就是说,巨大的生活意义或说真相的发现,会带来巨大美感的感受。美感可以作为真理显露的证据。
美感并不仅仅只是神经痉挛的快感,它本身是一种判断力。就好像我们对滚烫的水产生痛觉,就是提示了一种事物对于我们危险一样。
巨大的真理伴随着巨大的美感。只不过这种真理并非是客观观察的那种真理,而是生命性的那种真理。属于生命界意义的那种真理。
或说生命的真谛。
如果就海德格尔所说,语言是存在之家。也就是说,世界就是我们所理解的世界。具体讲,世界就是我们语言所刻画的世界。那么日常语言为我们刻画了一个世界,科学语言为我们刻画了一个世界,一个客观化的世界。那么诗意的语言,就不单单是表达那么简单了。诗歌实际上就像麦哲伦一样,是在探索和发现一个世界。如果从创造性的角度讲,诗人就是在发明世界。严格说,诗人是在塑造世界。
至少从生命角度讲,世界并不单单是客观确定的物理科学的那部分。世界生命性的一面虽然仍然以物理世界为基础,但是却展现出了不同的一面。对于生命来说,意欲、热情、理解都是一种实践和行动。人的世界,就是他所意欲的世界,他投入热情的世界,他所理解的世界。生命之存在,就是这样不断的展开。而诗歌就是这一切的表达。也就是生命世界的表达和塑造。
隐喻。我们说隐喻是基于相似性。我们发现,隐喻并非和哲学科学的概念截然不同,而是一个东西。科学的客观性的概念,比如“圆”“打”都是从一切圆的事物或一切击打的行为中,抽离出它们共同的那部分性质。所以科学的概念,哲学的概念,其实也就是对相似性的提纯抽离。而诗歌的隐喻也同样建立在相似性上。所以,科学哲学和诗歌只是同一种思维,在不同领域的运用而已。一个是认知性的客观观察领域,一个是生命化的感受性领域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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