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同性恋做整理师
“这个东西你还要吗?”
“我看一下……你多久没做爱了?”
“怎么忽然问这个?”
“想起来就问一下,你喜欢什么类型的男人?”
“我也说不好。”
“你身材不错啊,干活热了就可以把衣服脱了。”
“不用了,干这点活还不热。”
宁涛一边说,一边拿着抹布,往窗口走去,他要离这个五十岁出头的男人远一点。
“你把衣服脱了干活。干完这些活,我多给你一百块钱。”男人终于忍不住提出了要求。
宁涛不吭声,他埋头加快了整理房间的速度。他不再问对方这些东西要不要,而是把这些东西整理好、把浮灰擦掉,转身忙下一个地方。
两室一厅,七八十平的房子,怎么也要收拾两三个小时。在那三个小时里,宁涛感觉像在被监视甚至被用目光猥亵一般难熬。他怕自己忍不住,破门而逃。那样的话,事先说好的两百块钱就拿不到了。
在宁涛弯腰去搬东西时,男人凑过来,站在他身后,把裆部贴着他的臀部,甚至还顶了两下。宁涛的热血一下子涌到脸上。他推开那个男人,“我只是过来给你做整理的,不是卖的。”
男人嬉笑着,“别生气,你还有其它的服务项目吗?比如按摩?”
宁涛板着脸,顾不上脸上的汗,“就收拾到这。两百,我们之前说好的。你要是满意就付款吧!”
今天没有白雏菊
宁涛最喜欢早晨六点多钟。初秋的阳光,轻柔地刺破了微微的雾气,带着些许潮湿,撒在马路上,和树木一起形成斑驳的影子,让整个人跟着清爽起来。
宁涛走到早市最边上、一个带着七八个花桶的老妇人的面前。
“来啦。还是要雏菊、白色的?”坐在小板凳上的老妇人仰起脸,见到是宁涛,笑着打招呼。
宁涛自从来到这个城市,半年多换了三个住处,最后落脚在这个走路不过七八分钟就可以到早市的老旧小区里。房租不贵,两室一厅,一个月才650块钱。他每天早上六点多出门,去早市买些菜。每周日他都会到卖花的老妇人这里,买一束白雏菊。
宁涛点点头。
老妇人有些抱歉地笑了,“今天没有白雏菊,有绿色和黄色的。”宁涛毫不迟疑,“那算了,等下次吧。”老妇人急忙说,“明天,明天早上我去上些白雏菊,明天有空就来吧!”
宁涛一开始并不喜欢雏菊。这花太像野花,小小的、没什么特色,也不香。但男朋友很喜欢。不知不觉中养成了宁涛习惯于在家里摆一束白雏菊。如今男朋友不在身边已经快三年了,这习惯却没变。
回到家里,熬了粥,就着昨天的咸菜,随便吃了一口。宁涛的头又开始疼。他在空荡的房间里走了几圈,光着脚踩在地板上,秋天的凉从脚底传上来,头疼是热、天气是凉,这让他心里因为头疼带来的烦躁有了些许缓解。
手机上有提示音,是同性恋交友软件上的,“收拾卫生要多少钱?”“按小时计费,也可以包月。”宁涛一边忍着头疼,一边和对方聊起来。他现在的客户并不多,每天大部分时间在家里呆着,他把价格又压了压。聊了大约一个小时,宁涛终于和对方约好了时间,下午三点。
宁涛看了看时间,还有大概一个半小时。每次头痛都会让时间过得特别快。宁涛以为头痛不过才半个小时,实际上加上到床上躺着休息恢复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大概两个小时。
他花了三分钟,往白色的帆布包里塞了六个黑色大号塑料袋,两块抹布,一小包洗衣粉,一小包去污粉,一次性口罩、一次性的袜子,以及塑胶手套。
他查了一下时间,从他住的地方到客户指定的地点大概需要一个小时,他不想迟到。每一次做清洁整理工作,从一开始准时抵达、见面问候,就已经开始决定,他是不是以后还有机会为这位客户打理家务。
跟男人做爱,是可以接受的
公交车站在早市的另一端,走过去时,他看到垃圾桶外的地面上躺着几只腐烂了的红玫瑰。宁涛本来想的是,没买到雏菊这件事,脑子里却又忽然冒出刚才那位客户的问话,“你有相关的资格证吗?或者你在哪个家政公司登记注册过吗?”他一点都不觉得好笑。宁涛没有资格证,也没有注册过,他有的是一所985大学的毕业证,和一张电气工程师证。于是他发了自己的身份证照片给对方。
宁涛习惯了同性恋客户不容易信任对方。“要是约炮,可比这容易多了。”宁涛想到这里,忍不住笑了起来。或许对于同性恋来说,约炮没有那么困难,毕竟是做完就走,极少数的人会留下过夜,还有很多时候都是在酒店或者日租房里。哪怕彼此都不认识,也不会在乎赤裸相见、进入身体这样的事。整理师的工作就不一样了。家里有什么东西不能碰,有什么东西不希望看到,还真不是普通的家政大姐能做的。
宁涛对安全套、润滑剂、rush,熟视无睹了。这对于男同性恋来说,简直就是独居标配。偶尔还会看到假阴茎、皮鞭等性玩具。没想到这一次一进门,他就惊呆了,对方是一个和尚。光头、灰色和黄色的袈裟和罩袍,绑腿,白色的袜子。宁涛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拎着帆布袋,滞在了门口。
客户先开了口,“你今天吃了什么?”“粥和咸菜。”“什么咸菜?”“萝卜。”宁涛有些纳闷,还是站在门口的地垫上老实回答。“没吃肉和鸡蛋就行。”客户让他换鞋、给佛主上香,然后开始打扫卫生和整理房间。
“所有的法器都要擦干净,放在指定的盒子里。”和尚的声音洪亮的如同一口钟,身材也像一口钟。
宁涛按照习惯,一边放综艺节目,一边找到一个盆,开始放水和洗衣粉,准备整理。和尚则到另一个房间开始念经。过了不到十分钟,和尚走过来,“能不能把相声关了?我这面礼佛呢!”
宁涛关了相声,一边干活,一边小声哼着歌。和尚站在他身后,“你知道我为啥想当和尚?”宁涛也不吭声,就算自己不说话,客户也会聊下去。这是他工作的一项隐形职能。
“中国的和尚和日本的和尚不一样,日本的和尚可以结婚,但是中国的和尚不可以。”和尚说。
“那你喜欢男的吗?”宁涛问道。
“我到寺庙里是去上班。这份工作收入也很好。”和尚继续说,“关键是我不需要结婚。我最初知道自己喜欢男人,也是很痛苦,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最大的压力来自父母,怕他们失望啊、埋怨我啊、逼着我结婚啊。当我知道可以去寺庙以后,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不管父母怎么问,我都一口咬定,要去信佛,这是我的个人信仰,也是我的追求。他们就无话可说了。”
宁涛用了不到四十分钟,便收拾完一个房间。他浑身微微出汗了,最开始进来时,一屋子的香味熏得他难受,现在也闻不出来了。和尚的东西不多,主要就是摆放整齐,擦灰。他默默地听着和尚的话。他不去分辨真假,也不去辩解。
“哎,那些盒子不要动,那些都是放法器的,你收拾一下,擦擦灰。”和尚看到宁涛要搬动一些大小盒子,急忙指挥。宁涛忽然想起来什么,“和尚不能结婚,可是也不能做爱啊!”
“不同的人,理解不一样。”和尚说,“我理解佛教规定里面指的淫欲,是不能和女人做爱。和男人之间做爱,不在这个范畴内,是可以被接受的。”宁涛转身看了看和尚的表情,他没有在开玩笑。和男人做爱,没有打破清规戒律。
临走前,宁涛忽然想起来什么,“附近有花店吗?我想买一束雏菊,就白色的那种。”
可惜,附近的花店也没有雏菊,红玫瑰、粉玫瑰、香槟玫瑰,倒是很多。
宁涛家中的玫瑰干花
我们一起吃
周一,宁涛不到四点就醒了。脸还没洗,先爬起来和面发面,再把昨天在早市买来的猪肉和青椒剁碎拌好。剁馅儿和馅儿的功夫,面也发得差不多了。宁涛一边放综艺节目一边包饺子。蒸饺子的时间里,他从冰箱里取出香蕉、苹果、葡萄、猕猴桃和酸奶,开始做水果捞。“差点忘了!”他一边嘟囔一边从储物架上拿下来一盒榴莲,放进背包。
背着包,六点钟出门,到了老妇人的花摊儿,老妇人还没到。宁涛有些心焦地等了差不多一刻钟,老妇人才推着三轮车,出现在视野中。
宁涛迎着小跑过去,买了一大束白雏菊。他不敢跑太快,背包里装着饺子、水果捞、榴莲。他又不能慢慢走,他害怕错过第一辆发往市郊的公交车。
两个小时后,宁涛穿过一片墓碑,来到男朋友的墓碑前,有些疲倦地坐下来,“今天来看你了,差一点来晚了。”宁涛把饺子、水果捞和榴莲拿出来,“都是你喜欢吃的。饺子也是早上我起来包的。”
一阵风吹过,宁涛笑了起来,“怎么,担心我又没有吃早饭吗?老规矩,我们一起吃。”说完,宁涛打开保鲜盒,饺子还冒着热气。“看我这记性,忘了带辣椒油和醋。”
一边吃一边聊。半个小时,吃完带来的食物,宁涛把雏菊留在男友的墓碑旁。他的头似乎也没有那么疼了。
宁涛开始头疼,是在男朋友因为交通意外去世之后的四个多月时。一开始也没有那么在乎,以为是休息的不好或者工作上劳累过度导致的。头疼一天一天加剧,他心里有点害怕。连续几天在梦里和男朋友一起吃饭、逛街后,宁涛忽然问自己,“头疼是不是男朋友带来的?”
宁涛也知道这是自己吓唬自己。但他开始一样一样地把和男朋友在一起的习惯捡回来,白雏菊、包饺子、做水果捞、家里常备榴莲、开始收拾家务整理房间……头疼似乎也减轻了。
宁涛最喜欢做的事是收拾和整理,他从未想过能把这件事当做职业。大学毕业后,从陕西老家一路南下,来到福建的这个城市。不仅爱上了这里的湿润天气,也度过了有爱情、男朋友过世的日子。男朋友留给他的,似乎一直到他去世两年多以后,才慢慢地开出花来。
跟男朋友在一起时,宁涛鼓足勇气告诉男朋友,自己喜欢做的是整理师。男朋友当时只是笑笑,隔了一个月,却给宁涛惊喜,帮他报名了专门的课程。第一天学习回来,宁涛就跟男朋友说,“要不然把学费退了,一起学习的都是四十多岁的阿姨。”男朋友鼓励他,“这不正好是你的优势吗?你这么年轻,而且还是一个同志。”当时宁涛以为男朋友在取笑他,索性不去上课了。
男朋友很认真,“你要是不愿意去上课,就在家里专门研究这些,不需要去工作了。我的收入也够我们俩的开销。”宁涛一下子哭了。他从没被人这么宠爱过。
时至今日,自己真的开始做整理师,才知道,冥冥中的天意。他特意回到男朋友的家乡,只想能多陪陪他。
也不知是真是假
宁涛在租来的除了一张床、一张桌、一个柜、别无他物的房间里发呆,看着窗台上的白雏菊,阳光洒在花上,显得时间很长。
宁涛一直很自卑。之前因为自己的身高和体重。他太瘦小,165厘米的身高,不到90斤,乍一看以为他是女孩子。之后因为自己的职业喜好自卑。一次一个朋友听说他向往做整理师,开玩笑地说,“这个世界上还有男人把做家庭主妇当成自己的事业追求?”
宁涛上同志交友软件,希望能扩展一下新的业务。在这里,单身男同性恋太多了。都市生活繁忙,却得到同性恋的喜爱,可是收拾屋子、整理打扫,就变成了麻烦的事。宁涛思考着为同性恋做整理师的前景。
没想到,才上午十点,头疼让宁涛已经吞了三颗止疼药,狠狠咬断了他的思考。他陷入奇怪的状态,一面头疼欲裂,一面身体疲惫,一面又要不停地走动,一面又口干舌燥。他感觉自己像一枚炸弹,引信已经拉响。
他摸出手机,给姨母打了电话。说是姨母,其实是远房亲戚,她的女儿和宁涛同岁,一起读的大学。在宁涛跟家里出柜后,父亲大怒,母亲让宁涛自己选,要么怎么娶妻生子传宗接代,要么滚出家门生死由天。宁涛那时还和男朋友在一起,索性和家里一拍两散。
与其说宁涛恨自己的父母对他不理解,不如说他心凉了。男朋友说,你喜欢做家庭主妇都没问题。父母却说,你不结婚生子,就当没有生你养你。宁涛联系家里很多次,家里却像一个遥远的黑洞,没有反馈。
反倒是姨母听说了,哭了好几天,给宁涛打电话,先是劝他回家,后来说,“将来你有啥事,就找我。我要是不在了,你小妹还在。”后来,宁涛听说,姨母的女儿当时就在姨母身边,颇为不高兴地说,“他一个同性恋,我还要给他养老送终?”姨母说,“你涛哥多可怜,你多了一个哥哥,有什么不可以!”那女孩说,“那你让他将来买房子写我的名。”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今日,姨母听到宁涛在电话这端头疼得呻吟,一面逼着他去医院做检查,一面买了车票。
在医院,宁涛被查出颅内有肿瘤。手术后,确诊为良性,他才打电话告诉了父母。父母听完,也没有来看他。姨母还要工作,等宁涛手术后清醒了,也就离开了。
人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宁涛知道,就像这朵花和那朵花之间,看起来很亲密地在风中摇摆,其实并无太多交集。
我有男朋友
宁涛回家的第一件事,买了一束白雏菊,放在花瓶里,摆在阳光下,开始收拾屋子。
收拾和整理让他内心平静,平静得如同当时他躺在手术台上,麻醉师告诉他,要给他麻醉的时候,内心那般平静。
宁涛在手术台上一点都没有怕,他甚至都不担心自己的肿瘤是恶性的,他也不怕死。“死了就死了。”他这样对自己说。可当清醒之后,睁开眼,瞳孔重新聚焦,看到阳光、蓝天,感受到自己的呼吸、心跳,眼角湿润了。
这面还没收拾完,手机响了。电话里,对方说是朋友介绍的,“听说你收拾得特别的干净,我一个人住,你来给我收拾一下。”
宁涛看着镜子里,头上还包着纱布,迟疑了一下,咬咬牙,“行,你把位置告诉我,我这就过去。”他找出一顶帽子,出门了。
这是一位经常出差的大哥,离婚一年多,一周有四五天不在家。香蕉皮在茶几上长毛了、鸡蛋在厨房生了蛆。看到自己家这么糟蹋窝囊,大哥也不好意思,“煮方便面的时候没注意,不知道这个鸡蛋壳掉在灶台缝里面了。”也许是不好意思,大哥找了个借口出门了。宁涛自己在家里收拾。大哥家里东西并不多,只是东西乱扔、食物残渣酒瓶子特别多,弄得屋子里有一股特别肮脏的气味。
宁涛把窗户全打开,整整收拾四个小时。其中大哥回来一趟,看他还在收拾,便又出去了。等宁涛收拾的差不多了,大哥也买了饭菜回来,“一起吃吧。”宁涛开玩笑的说,“其实我做饭挺好吃的,有空做给你吃。”没想到大哥当真了,把自己家里的钥匙给宁涛一把,让他定期过来收拾、做饭。宁涛想都没想,“我只给我自己的男朋友做过饭。”话一出口,大哥愣了,表情轻微扭曲,原来他不知道他是同性恋。
大哥还是给了宁涛钥匙,“每个月过来收拾四次,如果我不在家,你自己开门进来。定在周三吧!”大哥说完闷头吃饭。宁涛想,自己想做整理师,肯定要面对这样的情况,所以也没再争辩,把钥匙收起来。下次去收拾时,宁涛把自己的身份证复印件,放在大哥家的茶几上。
这样过了两个多月。宁涛去大哥家收拾时,大哥正好在家。宁涛打了声招呼,“怎么今天没出门吗?”大哥胡乱地点点头。等宁涛收拾完,大哥让宁涛坐在沙发上,他心里忽然紧张起来。
“我看你收拾的挺好,然后咱俩都单身,我之前没想过这事,最近也琢磨琢磨,要不咱俩在一起试一试?”大哥开了口。
那天,宁涛从大哥家走出来,心里又高兴又失落。高兴的是大哥对自己的工作还挺认可的。失落的是宁涛拒绝了大哥,以后也不会再去给大哥家做整理。他不想和客户产生感情。做朋友可以,做恋人……宁涛有男朋友。
宁涛想好好地把整理师的工作做下去。但是他也想要一个家。就像白雏菊一样,需要水,也需要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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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人物为化名。
吴楠 | 作者
航空工程师,非虚构写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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