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镇西：夏老师没有自杀，为什么有人感到了失望？

最初听说茂县那位因打学生屁股而受处分的夏老师“悬梁自尽”了，我很震惊，在微信圈里评论了几个字：“痛心！惋惜！”但很快当地教育行政部门便发布了辟谣声明。不知是谣言远比真相更吸引眼球，还是人们更愿意相信自己希望发生的事，总之“夏老师自杀”的帖子依然在网上传播。最后，当事人夏老师在网上发布了辟谣视频。

按理说，谣言到此不攻自破，但网上因夏老师“自杀”激起的“民愤”却没停息，各种抨击、控诉的煽情评论一次次刷屏。这使我甚至怀疑，夏老师的辟谣视频会不会是假的？从技术上说，这并非不可能——辟谣视频中，夏老师的面部打了马赛克，这为“作假”的猜想留下了空间。于是，我通过可靠途径核实真相，得到的答复是：“夏老师并没有自杀，一直在正常上班。”

夏老师确实并没有自杀，这铁一般的事实逐步被大家接受。然而，有人却依然发表评论：“夏老师自杀与否，其实并不重要……”

我一下惊呆了：我的天！得有怎样奇葩的思维，才会有如此诡谲的心态啊？

原来，夏老师没有自杀，让有的人很失望，因为他们其实是希望夏老师自杀的。他们已经表达而且还准备表达的同情、控诉、愤怒、谴责等等，因为“夏老师自杀是谣言”而失去了排山倒海、一泻千里的理由，这让他们的满腔的“正义”何处安放？

试想一下，如果夏老师真的“自杀”了，主张“体罚”的汹汹“民意”（其实是“民粹”）将再次占据舆论主流：“体罚何错之有！”“黄荆条下出好人，自古而然。”“强烈要求给教师以体罚的权利！”“今后谁还愿意当老师啊！”“如果今天不打孩子，明天整个民族就要被别人打！”……当然，更有人会为夏老师“自杀”而“悲愤不已”：“是谁把一个认真负责的老师逼上了绝路？”“夏老师用生命唤醒了我们对体罚的重新认识！”还会有人从国情、传统、文化、体制等角度全方位剖析（同时也是“消费”）“夏老师自杀”的“悲剧”。

可是，夏老师“居然”没有自杀，而且“正常上班”，这让许多还没来得喷发的煽情言辞和“深刻思想”猝不及防，戛然而止。如同一个憋足了劲儿跃跃欲试的斗士突然被闪了腰——情何以堪？

我这样说并非妄言。“夏老师自杀与否其实并不重要”的帖子不是还在网上流传吗？一个人的生命啊，真的“其实并不重要”吗？先前写下那么多“同情”夏老师“悬梁自尽”的文字，现在怎么这么轻飘飘地说“其实并不重要”呢？真如俗话所说“翻脸比翻书还快”！你满肚子话想一吐为快，这和“夏老师自杀”没有必然关系——夏老师自杀不自杀你都非说不可，那你直接说就是了，何必要“绑架”夏老师呢？

是的，教育局对夏老师的处理确实过重了——不，岂止是“过重”，简直就是“过分”了：记过、调离、检讨、承担高达三万元的“医疗费”……犯了错理应接受批评甚至处分，但如此“重罚”是难以服众的。我想到了“文革”时，因为说错一句话而带来灭顶之灾的“寻常事”。我估计这多半是教育局怕家长闹事的“维稳思维”使然。在一些贪官涉案巨款却被轻判的背景下，一个老师因为冲动犯错却被重处，老师们有情绪，同情夏老师，进而感到愤怒，则是很自然的了。

然而，暂且抛开教育局的处理决定不说，单论体罚这件事本身，确实是不应该的。这本来是没什么讨论余地的问题，可在一些朋友那里也成了“有不同看法”“有争议”话题了，有朋友干脆认为“不准体罚这个说法本身就是错误的”。关于这点，我已经写过很多文章（本文末端有“往期精选”，最后《让教育惩罚理直气壮》《世界上多数国家都允许学校体罚学生吗？》两篇文章大家可以参看），今天不再详细阐述。这里，我只是简要说说我的看法要点，再次和持这种观点的朋友们探讨——

第一，教育需要惩罚（不仅仅是“惩戒”），没有惩罚的教育是不完整的教育；第二，惩罚不等于体罚，体罚必须坚决反对，无论中国古代或现在少数某些国家的体罚如何“合理”“合法”地存在，都支撑不了教育体罚的“正当性”；第三，不要用个别的、极端的“我就感谢小时候老师打我”“如果不是老师打我就没有我的今天”“越是被老师打过的学生越和老师亲热”等特例，来为体罚辩护；第四，所谓“现在的学生和过去不一样了，根本没法管了”之类的说辞也不是体罚的理由，你从事教育就注定要面对“学生真不好管”这样的难题，这是你报考师范时的自愿选择；第五，近年来学生或学生家长打老师的事时有发生，甚至还有过几个男生暴打其老师的恶劣事件，但类似的“小概率事件”依然不能说证明教育体罚“合法”，无论谁的人格尊严和身体安全都应受到法律保护，在这一点上，师生是平等的。

还有朋友把教师不管学生，归咎于“教师不能体罚学生”，说“教师的教育权被剥夺了，手脚被捆住了，没尊严了，于是不敢管学生了”云云。好像所谓“教育权”就只是体罚，或者说体罚是唯一“行之有效”的“教育”。这种认识显然是糊涂的。如果说没有惩罚的教育是不完整的教育，那么只有惩罚的教育也是不完整的教育；而只有体罚的教育则根本就不叫“教育”。不用体罚又要有效地教育、引导和转化“后进生”，这不只挑战着教师的耐心，也考验着教师的智慧——当然，我这话是对那些热情单纯、不够成熟但愿意成长为优秀老师的年轻教育者说的。

其实，作为有着较长时间专门教“后进生”班的老教师，我非常理解一些年轻教师有时面对恶劣学生时的无可奈何、欲罢不能和最后的怒不可遏。我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年轻时曾一年中连续三次打学生。关于这点，我有空会写一写。所以感同身受，对夏老师以及其他控制不住而“实在忍不住”对学生“出手”的年轻老师非常理解。但理解不等于赞同，无论如何不能打学生，这是底线。各种相关的教育法规都明确规定教师不能体罚学生，因此说到底，体罚学生不是一个道德问题，而是律法问题。

认为“夏老师自杀与否其实并不重要”的人毕竟是少数甚至个别；绝大多数老师在听到“夏老师悬梁自尽”后所表现出来的惋惜、同情甚至愤怒，是真诚的，后来得知这是谣言时，大家都很欣慰，同样真诚地为夏老师的平安而庆幸。这是善良人性的自然情感。在舆论沸沸扬扬的时候，我曾想过去离成都不远的茂县看望夏老师，想帮助他缓解些压力，安慰他坚强地面对未来；可终于没有去，因为我不想去打搅他。这里，我衷心祝福夏老师一切安好！

“夏老师悬梁自尽”的谣言，不但损害了夏老师名誉，而且亵渎了众多老师真诚情感，已经涉嫌违法，可造谣者却至今没有得到追究。为此，我强烈要求有关部门，彻查造谣者，并追究其法律责任！

               2017年5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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