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OCAT深圳馆 | 艺术家书 ] 史镇豪《情人》(上)
情 人
史镇豪
0.
30分钟后飞机将降落于胡志明市,此刻坐在我右边的陌生女士终究忍不住哭出声来。我尴尬地侧过脸,望向左边的窗户,妻子斜靠着窗沿睡着了,穿过她逆光的侧脸,在椭圆形的舷窗上终于露出了胡志明市的全貌。热带强烈的阳光穿透空气中的灰霾,泛着浅蓝色的光晕,大地上蜿蜒盘旋的西贡河绕着城区潺流,岸边挤满低矮的白色房子,一路向西延伸仿佛没有尽头。密密麻麻的灰白水泥建筑群,蚀尽了植被,反射着耀眼的光线,就像沙滩上闪烁的沙砾。
在写到“妻子”这两个字时候,我犹豫了很久,刚下定决心想要写点什么,写不到两句就立马碰壁,着实不是什么好兆头。我转身看着她,她如常地靠在沙发上看着手机,空调的嗡鸣声从午后一直响到深夜,窗外是广州酷热难耐的盛夏。
“我还是决定把你写进去。”
她没有回应,抬头与我对视了一眼,又回到手机上。
“虽然在接下来的故事里没有写到你,但我总觉得你在。我在想,能不能用‘妻子’这两个字把多余的介绍给免了。要是在文本的开头详细介绍一个往下不会出现的角色,会不会有点奇怪?”
她冲我翻了个白眼,什么也没说,起身走了出去。
当我写下上述那两段文字时,真正发生那些情景的时刻早就过去了,被文字所记录的,只是留存在我记忆中的画面碎片。无论使用什么方法,文字或图像,去记录“此刻”都注定是失败的,永远都只会是迟一步的,不完整的,局部的,经转化的,被修饰的。就像是一位愚钝的摄影师,永远跟随在她们身后,试图留下她们美妙的瞬间,却总是在那些珍贵的时刻溜走后,才恍然大悟地拿起摄影机,按慢一秒快门。
这真是愚蠢的废话。过去与未来之间的一瞬,只是上帝在人耳边的一记响指,惟有自己才能察觉。“此刻”是孤独的,私有的,不可言说的,即将步入过去与回忆,化作虚无的。似乎我唯一能抓住的真实,仅是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此刻,那些逝去的风景与形象,她们转化成新的样子,重新回到我的眼前。之于阅读这些文字的人而言,你们正在阅读的此刻,脑海所浮现的到底是怎样的幻影?
在完成这篇文章后,我重新回到这里,特此补上一段附注,为上面说了一些不太正确的话作反省,引以为戒。她在看完这篇文章后,指出了其中的不少问题,她表示对上文“妻子”一词的使用非常不满,一连批评了好几天。
意见有如下几个方面:一,“妻子”的出场意义不明,与全文的关联太弱,只是作者无聊的情绪病在作怪而已,大可省略不谈;二,试图使用“妻子”一词来作为省略多余介绍的办法,在观念上极其不正确,“妻子”仅是一种称谓,并不能代表一个人的全部;三,她对“躺在沙发上玩手机”的形象非常不满,说我是管中窥豹,不去了解实情,其实她当时是在用手机处理工作,要我把“玩”改成“看”。
以上。作为一篇文章的开头,真是糟糕透顶。
1.
舷窗上的风景缓慢下摇,飞机侧飞盘旋,开始为降落做准备。
穿过红教堂,在天空中滑向滨城市场。市场前方的郭氏庄广场被蓝色的工程板墙围蔽,广场内的雕像被移除,剩下一片被翻起的黄土。咸宜大道笔直地从广场通向西贡河,从地图上看,是一道东西方向的横线,相互交错的咸宜大道、阮惠街和黎利大道在地面上围起一个巨大的三角形。在这个三角形指向西贡河的尖角上,突然拔起一栋摩天大楼,那是胡志明市最高的建筑物,象征经济繁荣与发展的金融塔。从空中俯瞰,这就像是一块被切开的华夫饼,撒满糖粉,金闪闪的蜂蜜正在往下浇注,填满方格。
飞机绕着市中心的“大三角形”盘旋一圈,又回到红教堂上空。教堂耸立在两条马路的中间,开阔的四周使得砖红色的外墙格外醒目,据说这是仿照了巴黎圣母院的设计,而且建筑所用的砖块全部由马赛进口。当我几天后来到红教堂面前时,才发现教堂的正面被密密麻麻的脚手架包裹着,正在进行修缮。错过了进去参观的时间,只能站在教堂前方的花园广场四处张望。广场的中央有一座白色的圣母石像,她的双手举在胸前,捧着一个椭圆形球体,球体的上面有一个小十字架,她的右脚露出长袍往前半步,脚下踩住一条蛇的脑袋。我从未试过如此认真地去观察圣母像,虽然不是信徒,对教义了解不深,但圣母像的造型倒是见过不少。我所见过的圣母像,大都是怀抱婴儿或双手合十,或者双手呈拥抱般地张开,像这样捧着小圆球的造型还是第一次见。
我用手机拍了一张照片,给陈先生发了一条信息,询问他关于“小圆球”的寓意。陈先生是我身边唯一了解基督教的人,他在我责编的杂志上写专栏,我们每个月都会碰面,算是一位老熟人了。可是等他回信息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他对手机有着莫名的恐惧,但碍于工作又不得不用,平日总会把静音的手机锁在一个装有充电器的木盒子里,每天只打开检查三次。
我对哥特式的天主教堂并不陌生,小时候的家旁边就有一座,灰白色的,体积不足红教堂的三分之一。我一直以为那间天主教堂没有名字,唯一的印象是每年的平安夜能在那里领到一包小饼干,代价是要听完神父的布道。直到几年前无意经过的时候,突然发现教堂的右边新盖了一座圣母山,进去仔细看了一圈后,才发现教堂的名字叫“维多尔天主教堂”。这座圣母山的造型就像外公家阳台上的山水盆栽,在一个浅蓝色的圆形水池里,用水泥塑石砌了一座深灰色的中式假山,假山的正中央被掏了一个洞,洞里有一座双手合十的白色圣母像,圣母像的周围摆了几个红泥花盆,大概是地处亚热带的缘故,花盆里的植物长得过于茂盛。
记忆中,总能从外公的口中听到很多有趣的故事,其中有一个关于维多尔天主教堂闹鬼的传闻。教堂在文革时期遭到严重的破坏,变成了一间工厂,因为教堂的外观很像当时一些莫斯科照片上的建筑,所以被称为“莫斯科工厂”。据说当时有人被打死在教堂里,惨死的冤魂午夜在教堂里徘徊,有夜归的路人说,听见里面传出低沉的哭诉声。
我猜,可能是当时的信徒乘着夜幕偷偷潜入教堂做祷告,也可能是埋在茂密十字架树里的哥特式尖顶,在黑夜中弥漫着阴森神秘的气息,叫人的心虚作怪。也许所惧怕的不是亡灵,而是被没有尽头的黑暗纠缠。
那些十字架树是当时建造教堂的法国人引种的,现在只剩下教堂左侧的一棵,其余的都被移植到邻近的海滨公园里。据资料记载,1885年,中法战争结束后,法国占领了越南,建立法属印度支那联邦。1897年,法国军舰白瓦特号闯入广州湾。1899年,中法签定《中法互订广州湾租界条约》,广州湾被划入法属印度支那联邦,受安南总督管辖。1926年,法国东方汇理银行在广州湾设立分行,发行法属印度支那元作为官方货币,民间俗称“西贡纸”。1945年,抗日战争结束,广州湾光复,随后更名“湛江”。
几年前回湛江整理外公遗留的老照片时,在这些为数不多的黑白照片中我发现了一位陌生的男子,其中有两张他的单人照,一张远景、一张特写。他手持《毛主席语录》笑着站在友谊关前,戴着军凉帽,身穿长袖军服,衣服上满是皱褶,显得有些老旧。我猜,这可能是刚经历了一番跋涉的缘故,在照片中的远处停着几辆军用卡车。另外还有两张他与我外公的合照,其中他穿着一套整洁的海军军服和外公一起站在沙滩上,侧身面朝大海,按照片中外公的样貌推算,这应该是70年代拍的。
还记得外公曾提起有一艘军舰在湛江港湾内爆炸的往事。
“那天傍晚,家里刚吃完饭,就突然传来‘轰隆’一声震响,房子都被震得晃动了,厨房里的酱油瓶都掉了下来。刚开始还以为是地震,全家人提起裤带就往外冲,整个街区都沸沸扬扬。冲到楼下才发现情况不对,海湾那边的天空被烧红了,浓烟滚滚,爆炸声响个不停。我跑到海边一看才知道大事不妙,海湾里有一艘驱逐舰被炸沉了。后来听打捞尸体的人说,舰上的士兵被炸飞了几百米,连海水都是红色的,浮着的都是人肉。那时候的新闻,每天都在报道越南排华的事情,眼看着就要打仗了。当时有很多传闻,说是这艘军舰原定第二天要装载导弹去南海执行任务,幸亏当时还没装,不然整座城市就完蛋了。”
关于这艘军舰在港湾内爆炸沉没的详实,在官方的资料中找不到详细的记载,只留下一座“海军160舰烈士墓”。网络上流传的说法众多,整理概述如下:
传言1:160广州号导弹驱逐舰于船厂因失火而报损。
传言2:160广州号导弹驱逐舰因锅炉爆炸被毁报废。
传言3:1978年3月9日当天20时40分,160广州号导弹驱逐舰于港口码头发生爆炸事故,22时55分沉没,134名军人牺牲。
传言4:1978年8月,160广州号导弹驱逐舰于海军基地爆炸全毁,伤亡100多人,舰长与基地司令被判刑。事件原因是一名水兵失恋和其他情绪问题,引爆弹药库自杀。
传言5:1978年3月9日,当天港口天气异常,暴雨夹冰雹。广州造船厂建造的160广州号导弹驱逐舰,一名姓赖的水武班长因恋爱问题处理不当,影响提干,不满舰上对他处理过严。因他既了解水中武器,又持有仓库钥匙。当晚他喝酒后,在弹药仓库用380V三相电源引爆深水炸弹。
传言6:160广州号导弹驱逐舰水武长赖三羊,正排级。提干前在四川农村老家找了一位对象,赖提升干部后即表示要和那位对象断绝恋爱关系,导致对方自杀。支队政治部获悉后,作出对赖撤消干部职务作为战士复员的处理决定。赖向上级求情,说他是农村来的,现在那女孩死了,如果把他送回农村,他将永无宁日。他请求可以复员,但不要回老家,哪怕是在部队养猪或者每天帮支队打扫码头也行。但上级的命令很明确,必须退伍返回原籍。事后,赖三羊找来一把小钻子,在舰尾深水炸弹仓库的底部甲板处凿了一个孔,让海水渗入。第二天晚上七点多,海水溢满深水炸弹仓库,在海水压力下一颗深水炸弹在舰尾爆炸,随后引爆弹药库。
传言7:160广州号导弹驱逐舰爆炸,死亡94人,伤员众多。直接经济损失11亿元人民币。海军党委被迫向中央写检查,南海舰队向海军写检查。一名副司令被责令提前离休,第二驱逐舰支队多名领导被撤职。
潮湿厚重的海风总是深怀狠劲。关于爆炸的实情,依然谜团重重,也许早就没人在乎,已沦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有人说是越南特务炸的,有人说是菲律宾特务炸的,还有人说是国民党特务炸的。流言说,有人看见一艘快艇撞向驱逐舰的弹药库,也有人说是特务在弹药库里面装了炸弹。官方解释含糊,事件被定性为重大事故,不了了之。
如今依然在海湾里燃烧的,只剩下每年春节回家时的灿烂烟花。
在很多年前的一晚除夕,我和一位女孩相约去海边放烟花。沿着海岸找了一圈,始终没找到售卖烟花的店家。偶然间,遇到一位正在烧“神仙棒”的孩子,她便上前询问售卖烟花的位置。殊不知,那孩子竟头也不回地撂了一句,“在世界的尽头。”
晚上十二点,终于等到了陈先生的信息。
“红教堂只是昵称,我直觉这可能是为了方便旅客而取的。其实怎么称呼都无所谓啦,毕竟这方面的资料在国内很少,而且经常出现误译或疏漏,我翻墙查了一下资料,教堂的全名是‘西贡圣母无原罪圣殿主教座堂’。圣母双手捧着的圆球寓意献给天主的无玷始胎,笼统地说,圣童贞玛利亚受天主的恩宠,免染原罪的玷污诞下基督。圣母脚下踩着的大蛇代表魔鬼和邪恶,也就是打败魔鬼的意思。其实很多圣母像的脚下都踩着一条蛇,可能是你没仔细观察,误以为是长袍的布纹了。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去看看《启示录》的第十二章。
记得回来约饭。”
“那条大蛇被圣母踩死了吗?”刚发出信息,我就后悔了,估计要等到明天才能知道答案。
2.
惯例与陈先生约饭的地方是入夜后珠江边的大排档,推车沿街叫卖田螺的小贩每隔20分钟经过一次,停在大排档前每三声吆喝翻炒两下田螺。饭桌旁除了没完没了的田螺壳,就是无休无止的汽车尾灯,汽车的呼啸声和田螺的翻炒声混在一起,按陈先生的说法,汽车里的人跟田螺一样躲在壳里,是小贩在用锅铲指挥交通,上帝在天上炒田螺。夹起一只田螺放在嘴边用力吮吸,汁肉脑肠统统被牙齿嚼烂,跟车祸一样惨烈。
跟陈先生吃饭,大部分时间都在讨论与稿件相关的事情,他偶尔会提起自己最近做的梦,每次都会带着抱怨的语气,就像是在诉苦。我知道他总是失眠多梦,被虚幻的梦境困扰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所以每次都会耐心聆听。
“最近一连几天都在做一个奇怪的梦。”陈先生一脸郁闷,转身招呼老板,要了三瓶老珠江。
“关于什么的?”
“怎么说呢,跟连续剧一样。梦见了一个地方。”
“嗯。”
“就像参加了旅游团,被一个人带着四处观光。”
“然后呢。”
“如果我没记错,应该是一个叫阿南刻的地方。那里被一座连绵的石山环绕,山形缓落,碎石嶙峋,就像一根啃剩的玉米芯。有个人跟我说,这里曾以丰富的矿产闻名,群山的中央是一座已经被挖空的矿坑。因矿业聚集而来的人们围绕着矿坑兴建了城市,纵使矿业早已没落,但依旧兴盛繁荣,高楼林立。
因为当年的矿业,这座城市的地下有数不清的矿洞,地面新盖的高楼就像建在海绵上一样,地基沉降是困扰这座城市最大的烦恼。为了防止高楼倒塌,城市的地基被整体强化,挖开废弃的矿洞,填满钢筋混凝土,假如把这座城市切开来看,就是一块压在海绵上的水泥块。地基经过长年累月的反复补强,变得越来越重,反而恶性循环地令整座城市不断下沉,越陷越深,面临随时崩塌的危机。
触手可及的末日令人们变得异常疯狂,今朝有酒今朝醉,活死人式的孤注一掷,把这里变成纸醉金迷的酒池肉林,绝望变成了无休止的狂欢。末日的气息吸引着对生活绝望的人从四方八面赶来,只求千金散尽后于石山中自杀,一了百了。享尽浮华后,有的人如约赴死,有的人悄然离开,曾经轻生的勇气不过是一泻而尽的孩子气罢了。绝望的人接踵而至,繁荣的泡沫一路高涨,似乎永远都不会破灭,直到人类灭绝。
你猜猜,在那里什么东西卖得最贵?”
“什么?”
“是泥土。这座城市的地下是几百米深的钢筋混凝土地基,方圆百里全是摩天大楼和突兀的石山,路边看似土堆的东西,不过是建筑粉尘的沉积物。仅有的一片泥地,却全数用于填埋生活垃圾,由于在那里自杀的人实在太多了,这座城市的百里之外全是墓地。”
“你说的那个人呢,像导游一样带着你四处看的人呢?”
“不知道呢,只是一个背影。”他犹豫了一下说,“反正不是天使,也不是魔鬼。”
我之所以一直记得陈先生的这个梦,是因为确实存在一个叫“阿南刻”的地方,但我并没有告诉他,那是一个非常漂亮的海岛。
几年前外公去世后,我妈把外公家所有的照片都带了回家,说是要全部扫描成电子图片保存在电脑里,叫我节假日回家帮忙整理。照片全都装在一个纸箱里,沉甸甸的,里面有几本大相册存放着长辈们年轻时的照片,还很多散乱的照片装在一个袋子里。我打开翻看,有些是从旧证件上撕下来的大头照,照片的边沿还留有印章的痕迹。有些是从相框上取下来的,照片经常年的日晒已经开始泛黄。还有几张薄薄地涂了一层水彩的黑白照片,我妈说,这是她小时候干的,那时的彩色相片很稀有,便想着依葫芦画瓢在黑白照片上涂色冒充。
翻出袋子里的照片,我发现里面混着一个信封。信封里装着一些信件和几张照片,其中有一张黑白风景照,应该是从飞机上俯拍的。在大海的中央有一座椭圆形的小岛,平缓的小山坡从中间隆起填满整个岛屿,山上茂密的树林长得十分整齐,仿佛是被园丁刻意地修剪过,显得小岛的形状非常对称,就像一个漂浮在海面上的纺锤。照片的右下角写着,“Ananke Island”,背面是刚劲的字迹:
相别月余,思何可支,愿妹心安,无恙如初。路遥辗转,已渡重洋,人在天涯,耿耿依依。
瑞
“这是谁的信?”我问我妈。
“噢,可能是广州姑妈的,不对,应该叫姑婆,她是你外公的姐姐。”
“啊?为什么我都不知道,怎么突然就多了个姑婆,这些东西为什么在这里。”
“你当然不知道,家里人都很少提起她。你还没出生姑婆就走了,很可怜,她在战争年代逃难时就跟老公失散了,自己一个人回到广州生活了几十年,无儿无女,孤独终老。其实我也不熟悉,只见过几次面,连她的名字我都记不清了。这些东西是姑婆走了之后,从广州寄过来的。老一辈的都走了,就剩你外公一个亲戚,外公说,阿姐当年对他有恩,东西就留下来了。”妈把信封里面的东西都倒了出来,摊开看了一下说,“收好那张有你外公的照片,其余的信就烧给姑婆吧,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明姐
惠书敬悉,甚欣甚慰,久疏问候,抱歉良深。
姐夫的信已置于函内,火速回寄。信是姐夫当年渡南洋时寄出的,几近抵达,却因时局动荡,终未如愿,后经故人暂存,辗转多年,今交托于我。只是仍未寻得姐夫消息,生死未卜,愚弟不敢多言多想,只望明姐安心,安康无恙。
常念姐当年之恩,待我至亲,今忆起省城风物,甚是怀念。待日后有缘,必携妻儿登门拜访。草书仓促,匆此先复,余容后续,望姐珍重。
兴
写这封信的人是外公。他是我所接触过的少有的会写字、会背《三字经》的老人家,外公说,这是因为他小时候,在广州读了几年私塾。他在世时经常提起广州,十八甫、上下九,那是他小时候生活的地方。说得最多的是荔枝湾,他说,那里涓流清澈,与珠江相连,精致的画舫驶入细长的河涌,沿途停泊,河涌旁是一片荔枝林,荔枝林后面是曾经名噪一时的“海山仙馆”。
海山仙馆随着十三行的衰落而毁于一旦,现存的资料不多,能查阅到的照片,是一位洋人在1890年拍摄的,标注的题目是《潘庭官花园景色》。与苏派园林不同,照片中,一栋两层高的楼阁散发着“行商庭园”的阔气,楼阁前面是一片茂盛的荷塘,看不清楚照片中的人物,只能隐约看见挂在楼阁上方的牌匾,写着“云岛瑶台”。1958年,市政府将荔枝湾扩建成荔湾湖公园。1998年,在公园内重建海山仙馆。2010年,为迎接广州亚运会,在公园旁复建了被填埋数十年的荔枝湾。
那间重建的海山仙馆在亚运过后,被改造成的十三行史料陈列馆,以配合政治宣传。在资料中,我始终找不到它被毁的明确时间,也无法确认外公当年是否真的见识过它的容貌,只留下“海上神山、仙人旧馆”的雅誉。现在我平日散步,有时会刻意绕去荔枝湾那边看看。重建的荔枝湾早就不是当年的模样,入夜后会变得出奇的安静,路人稀少,只有河畔闪烁的彩灯作陪。穿过一小段浮华的仿古造景,一大片居民楼与绿化步道只隔着一道铁制围栏,只要稍微抬头就能看见别人家阳台上晾晒的衣物,稍微停一下步伐就能听见电视的声音。这片居民楼是广医三院的宿舍,步道末处的宣传栏上详细介绍着医院的历史,不知道是否已经走到了荔枝湾的尽头,这里没有夺目的彩灯,昏沉的路灯让人根本看不清宣传栏上面的文字。
资料:广医三院的前身是柔济医院,是一所于1899年,由美国传教士富马利博士成立的教会医院。以妇产科为主,只诊治妇孺病人。同一时期,她还创办了女子医学校——‘广东女子医学校(夏葛医学校)’,及端纳护士学校。
我翻查了很多关于柔济医院的资料,现存的文献和照片十分丰富。在一张于1914年拍摄的照片中,我看见了富马利博士的容貌。照片中,一位身穿白衣的女士平躺在木床上,她的腹部高高隆起,上面盖着一块白布。富马利博士站在床边低头看着她,紧锁的眉心透露着不安,似乎正在思索着什么。富马利博士身形消瘦,深陷的眼眶显得鼻子更加尖挺,她盘着头发,身穿白色医生袍,我凑近照片仔细看,隐约能看见挂在她脖子上的听诊器。照片下方的英文标注着,“富马利博士站在卵巢囊肿病人前”。
摘录:随着传教士医师入华,广州成为西方医学最早输入的城市,女医师和护士作为一个新兴群体而诞生……当时普遍的女性病患者、产妇受社会传统观念的影响,不愿接受男性医生的诊治,培养女医生有着迫切的现实需求……这些受过专门训练的女性医务人员改善了当时的妇女健康,使产妇、婴儿的生命安全获得保障。
这是一篇论文的摘录,在文中还展示了1914年夏葛医学校的毕业生详录。其实我对这些资料的兴趣,全都源于姑婆的那些旧信件。在一封信的文末,外公询问姑婆是否还在妇产科工作,要她好生休养。这些散落的只言片语就此打住,并没有太多可以追寻的线索,只能猜测,尝试着去翻翻资料,碰碰运气,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在姑婆留下的信封里,装着的全是外公写给她的信。信的内容全都关于“姐夫”,信件的数量不多,应该是被她挑选出来单独存放的。外公在信中并没有写年月,我也说不清楚这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信件,只知道他在帮忙寻找“姐夫”的下落。不清楚姑婆的全名,只知道外公称呼她“明姐”,也不清楚“姐夫”的全名,只知道他在风景照的背后,署名为“瑞”。外公终究没能找到“瑞”,只知道他坐船去了南洋,不清楚他离开的原因,也不清楚他到底去了东南亚的哪个国家,关于他的消息只停留在即将靠岸的船上。
我甚至开始怀疑,“明姐”和姑婆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故人已逝,所有的线索只剩下从前外公闲谈的省城故事,在我模糊的记忆中摇摇欲坠。试图努力回想,他所经历的应该是1923至1928年的广州。可惜那个年代实在离我太遥远,与我的关系仅停留在被阅读的书本里,所看见的只是幻影的切片。
1924至1927年“大革命”时期,广州。
1924年1月,国民党第一次代表大会在广州召开,第一次国共合作确立。7月,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开学。
1925年6月,省港工人为声援上海五卅运动举行大罢工,10多万人的游行队伍行至沙面租界时,发生“沙基惨案”。7月,中华民国国民政府在广州成立。
1926年3月,广州发生“中山舰事件”。7月,国民革命军誓师北伐。10月,为时16个月的省港大罢工结束。
1927年4月,广州发生“四·一五”反革命大屠杀。同期,南京国民政府成立。7月,“分共会议”召开,第一次国共合作正式结束。8月,南昌起义。与此同时,“宁汉合流”。9月,秋收起义。12月,广州起义失败,进入白色恐怖。
以上。这些被书本记载为正确的文字,只是被论证归纳后所制造的宏观时刻,没有多余的闲话,只有历史的无情。这些文字时常让我感到迷茫,就像是一位叙述者使用着不容有错的语气,朗读着一本被默认为真实的魔幻小说,展示着一个镜子里的世界。但我总会不加思索地选择相信,如同一个害怕被孤立的孩子,害怕质疑真实的存在,失去仅有的一点点确信。时常又会为这些资料文献而感到着迷,它们记录着我所生活的城市的过去,眼前的街道、建筑与文献中的图片、文字重叠,它们的背后隐藏着时间的皱褶,总能给予我穿越时空的幻觉,不用在意对错,就如抽取查阅着幻灯机转盘上的底片,享受着随意摆弄图像的快感。
我依着这些冷淡的文字猜测。1923年,六、七岁的外公随家人从殖民地来到省城生活,并入读私塾。1928年,内战爆发,广州进入白色恐怖,外公随家人逃难返回广州湾。纵使我能臆想这些活在历史缝隙中的微小个体,但我始终说不出一句关于他们的细节。
这是后来发生的事了。某天和陈先生约饭的时候,我不经意提起了姑婆的故事,他说,这正好与他最近着手的新文章有联系,让他想起之前看到的一些野史闲话。
“事先声明。这些资料来源于网络,我翻阅了其中好几篇文章,觉得全都是经不起推敲的传闻,猎奇地以讹传讹。我试着去查找这些文章的出处,发现它们全都源自一些奇奇怪怪的文史月刊。讽刺得很,据其中一篇的编者按,文章的作者还是某社科院的研究员,说这是他经过多年的调查、研究、考证,才得出的结论。另外还有些十分无稽的文章,文中的历史事件错漏百出,作者还自称是故事主角的后人。反正你别太上心,就当是茶余饭后的消遣。
传闻说,胡志明曾经在广州有一位妻子,她的名字叫曾雪明。虽然越南当局一直对外宣称,胡志明为革命事业而终身不娶,但关于胡志明先后有五位情人的坊间流言一直没有停息。流言中的情人,大都被他的革命精神打动,如此这般莫名其妙的革命浪漫主义,甘愿为革命献身的雾水情缘。惟独说这位是跟他拜过堂的妻子,故事虽然有那么一点像模像样,还是免不了装模作样地为革命站台。
1924年,胡志明化名李瑞,从莫斯科来到广州,任苏联顾问鲍罗廷的翻译。1925至1926年,胡志明在广州成立越南青年革命同志会,其后开办越南青年政治训练班,当时他的主要精力都集中在组织活跃在广州的越南地下革命者。与此同时,他还参与了当时轰轰烈烈的‘省港大罢工’,加入了罢工委员会组织的演讲队,在东较场发表演讲。并且,他仿效当时大罢工的宣传刊物《工人之路》,将‘青训班’的讲稿编印成书籍《革命之路》,秘密传入越南,试图动员群众投入民族解放运动。1927年,广州‘四·一五’政变,胡志明随鲍罗廷离开广州,前往莫斯科。
刚说的这些都是历史正文的叙述了,能查证的资料还是十分丰富的。我翻阅了《工人之路》的存稿,确实看到了有关‘安南人李瑞发表演讲’的报道,只是没能找到他的演讲稿,不清楚当时他对游行的群众说了些什么。‘青训班’的旧址就在农讲所后面,说实话,直到我看了资料才知道,原来那栋在糖水铺隔壁的老房子,曾经是胡志明待过的地方。
1905年,故事的女主角生于广州,名字叫曾雪明。她的父亲年轻时只身前往檀香山打工创业,其后带着所有积蓄回国经商,所以她年幼时的家境十分殷实。可惜父亲早逝,只留下少许房产,母亲带着年幼的她靠收租度日,每况愈下。她13岁的时候,跟着在妇产科工作的姐姐,开始学习护理和助产,这段经历也决定了她一生的轨迹。1923年,18岁的她入读了广州保生助产学校。1925年,毕业后于广州罗秀云医务所任职助产士,在媒人的介绍下,她认识了当时初到广州的李瑞。两人的交往十分顺利,感情也日益加深。1926年,在李瑞的动员下,她参加了广州妇女运动讲习所的学习,结识了一批当时在广州从事革命运动的女性。她的母亲曾一度不赞同这门婚事,担心女儿跟了一位四处漂泊的革命者,将来会吃尽苦头,最终在亲人劝说下,她的母亲还是同意了他们的事。在李瑞的催促下,这一年的年末,21岁的她和36岁的李瑞在广州太平馆摆酒成亲。在异国他乡漂泊了十几年的李瑞,终于又尝到了家的温暖。可惜好景不长,1927年,广州时局动荡,李瑞被迫与她分别,匆忙离开广州,只身前往莫斯科。从此,李瑞杳无音信,二人再也无缘重逢。
当年丈夫失踪后,她没有再婚,由始至终孤身一人,生活平淡节俭,默默从事了数十年的医务工作。她再次看到李瑞,是在1950年的一份报纸上。照片中的越南国家主席胡志明与李瑞的相貌非常相似,她匆忙地查阅了胡志明的资料,确信那就是她失踪多年的丈夫李瑞。她试图写信与胡志明取得联系,可惜始终得不到任何回复。1969年,胡志明逝世,她哀思如潮,在家中墙上悬挂胡志明的遗照,默默悼念。1991年,她于广州病逝,享年86岁,亲属依照她生前的嘱托,将骨灰洒进了大海。
我省略了原文中一些夸张拙劣的情节,例如她曾为胡志明堕胎,与胡志明在香港有过一面之缘等等。但凡看到这些描写得如此详尽,仿佛亲身经历一般的文章,我大都抱着怀疑的态度,不敢轻易相信。就算是口述,也只能作为论证的局部,事实的全貌到底是怎样,没有人知道,也许只有作为旁观者的上帝清楚。我想,也许这段故事只是政治宣传的产物,就跟那些被虚构的英雄一样,不过是在资料库里再增添一个条目而已。也许真的存在一位叫曾雪明的女性,也许她真的是胡志明在广州的妻子,可是漂浮在这些文章中的她,早就不是那个真实的她自己了。
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有空可以上网搜索一下。十几年前,有一位法国研究者在书中曝光了一份信件,据说是胡志明写给妻子的家书,但争议很多,有人说是胡志明的笔迹,有人说是伪造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都无所谓吧。”
姑婆的信件早就随着清明节的金银冥纸一同烧去,那张背面写着家书的黑白风景照已经化为尘土,物归原主。我上网找到了陈先生所说的那张题目为“胡志明家书”的图片,图片中的上下两处,标有法文注析,我不懂法文,只能无奈跳过,中间的汉字部分写着:
与妹相别,转瞬年余,怀念情深,不言自晓,兹因鸿便,遥寄寸笺,俾妹安心,是我所望,并请岳母万福。
拙兄,瑞
我试着与记忆中“瑞”的字迹作对比,幻想着,说不定姑婆就是故事中的曾雪明,这个“瑞”兴许就是那个“瑞”。可惜单凭稀疏的记忆很难区分其中的异同,无奈统统作罢。不过是我一时兴起,异想天开的蠢念头,对这些缥缈的过去有太多莫名其妙的执念。我又试着去寻找那一处印在姑婆家书中的风景,“Ananke Island”到底在哪里?无奈,与这座海岛相关的资料全无,搜素无疾而终。也许它只是汪洋大海中的一座无名小岛,偶然被飞机上的摄影师拍下,兴之所至的命名,只有摄影师自己知晓。
资料中与“Ananke”相关的词条,仅如下两个:
1.木卫十二又称为“阿南刻(Ananke)”,是木星的一颗逆行的不规则卫星,距木星2.12千万千米,卫星直径30千米。于1951年被赛斯·尼克尔森于威尔逊山天文台发现,并以命运女神阿南刻命名。
木卫十二的轨道非常奇特,不但离心率非常的高,而且轨道也非常倾斜,因此被归为不规则卫星。
2.阿南刻(Ananke)是希腊神话中的命运、定数和必然的神格化,是必然与天数、一切的开端,她的形象是拿着纺缍的女神。
命运女神阿南刻被视为最有力量控制一切命运、天数的神祇,她的意志是绝对的,连混沌也无法违抗,是包含卡俄斯在内,众神和万物必须服从的意志,所以不论众神和凡人都尊崇她。
艺术作品及展览现场
情人
史镇豪
影像装置 14分20秒
2018
书 名:情 人
作 者:史镇豪
设 计:史镇豪
鸣 谢:陈嘉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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