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教 | 徐凯文:父母之爱和祸害
全文共5120字,预计8分钟读完
文 | 徐凯文
北京大学副教授,临床心理学博士。精神科主治医师北京大学心理健康教育与咨询中心副主任、总督导。
| 转载自小崔不抑郁(ID:xcbyy_)
前 言
这几天有了从未有过的体验,在微博上开始一场论战,而我还是始作俑者。放下正在写的论文,对志红兄(武志红,心理咨询师)的文章进行回应,我发现想要谈的问题实在太多太复杂,一篇文字很难都涉及,因此决定多写几篇。大体上谈的问题包括:
① 关于父母的爱和祸害——还希望网友们一起来参加调查和讨论。
② 在网络上暴露创伤和极端个案可能造成的影响的咨询伦理问题——为何要强调并实行咨询伦理?
③ 我们为何对批评反应如此强烈——我们曾经受的伤和是否在成为那个自己最怨恨的人?
④ 关于孝顺和中国文化——我承认,那一刻我是刻意挖的坑。
首先谢谢志红兄给我的老派学者之风的评价,深合我心。去年我做了几场关于《时代空心病》的演讲,其中重要的观点就是有些教育者本身就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才使得学生对社会越来越失望,越来越空心。所以我一直希望自己不断成长,成为像我经历过的那些温润如玉,虚怀若谷,品格高尚,博学多识,令我敬仰的老一代知识分子一样。
关于此次微博互动,我觉得意义不在输赢,而是真诚、平等地从各自的经验、理论角度带着处理好的情绪进行讨论,澄清各自观点,看到和学习对方的感受、想法和经验,使得我们更好地推进心理学的发展和传播,更好地帮助到自己和他人。
关于父母之爱和祸害
对为何家庭会伤人的观点我是蛮赞成的,在我的临床实践中,父母对孩子的伤害,特别是以爱的名义的伤害,真是罄竹难书。
我也常常讲,如果孩子有病,那多半父母病得更严重。在青少年自杀者的危机干预中,我常用的思路之一就是先“干掉”父母,才能救孩子。即让父母通过危机的爆发,认识到自己的过度需要、控制、压迫、忽视、苛求孩子等问题是造成自杀危机的原因,从而推动发生改变。但是走到“父母皆祸害”,或者“不是你不够好,父母只是无条件恨你而已”就极端了。当然志红兄申明了并无此意。
也正因为此,当我看到那条“当孩子被洗脑附体一样开始实施自残自杀行为时,是妈妈到达巅峰快感的时刻,看着孩子掌殴自己、刀割自己,会控制不住嘴角上扬,会心一笑”的微博时,我觉得不能无视了。
志红说得对,我的评论“不懂装懂最误人”的攻击性是我在那一刻带着愤怒情绪表达出来的,并且这种情绪已经积累了一段时间。尽管此后我很快道歉了,但我的道歉也是有居高临下的心理,像是一个老师或前辈批评学生,而不是完全平等地交流。
情绪和想法甚至自杀会传染吗?
首先,因为我主要的工作就是心理咨询和处理各种心理危机,也做了很多相关的研究,包括对很多青少年自杀个案的心理解剖,因此深知青少年个案会把对父母的攻击性转而指向自己,通过自杀来杀死自己父母的孩子的自杀心理是非常常见的,也导致了很多悲剧。
而我在处理自杀传染的过程,例如富士康十五连跳的自杀传染案例中,包括自杀群成员集体自杀的案例中,深知情绪和认知的传递作用。如果我们强化了父母对待孩子的病态反应和自杀行为之间的联系,有可能会激发自杀行为——例如“你们不是想要我死吗,我死了你们就高兴了,我现在就死给你们看”。
作为一名危机干预者,我对一切可能导致自残、自杀行为的因素都特别敏感。因为无论是作为一个医生还是心理咨询师,危机干预者的所有训练、学识和本心都会让我把生命放在第一位。
2
人们是否会误解他人的情绪和想法?
其次,我的《父母真的“皆祸害”吗?》的文中列举的若干例子也想要说明,你看到的表情未必表达的是你理解的情感,笑也可能是因为痛苦或者其他负面情绪,可以是对痛苦的防御,如C君的例子。而作为被伤害的当事人,你也可能误读了对方的情绪,如A君的例子。明白这一点,可以对“变态“的行为有更多一些的正常化的理解。
关于A君
我曾经有一位来访者A君,她经历过原生家庭严重的性创伤和被抛弃问题。我们第一次咨询,她坐下来第一句话就说,我不信任你,我不信任任何人。在第一次咨询结束后,她给我反馈说她觉得我一直在嘲笑她。我知道在我的咨询过程中,我常常是微笑着和来访者交流,如果不是谈到非常痛苦的事情的话,我绝大多数来访者也会反馈说这样令他们感到安全和被接纳。这是第一位把我的微笑解读为嘲笑的来访者。
而A君是一个非常善良,温和,聪慧,也有些胆怯的女孩。我审视自己的情感,她引发了我对她的怜惜和想要帮助她的强烈愿望,并没有丝毫的嘲笑。A君的被嘲弄和伤害经历使得她把善意的表情解读为了威胁。这个个案后来进行了三年多的咨询,才渐渐摆脱了自杀自残的倾向,开始建立起和他人、异性的信任和亲密关系,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
关于C君
大约四年前,一位同行紧急找我会诊,因为她发现有一个学生C君有明显的精神分裂症表现。我去和那个学生进行了交流,她经历了严重的家庭问题,且最近半年有多次尝试自杀经历,但她在讲述自己的这些痛苦经历的时候,一直是笑着说的。因此我的同行认为这是精神分裂的情感倒错表现。
我询问该同学,你有注意到你在讲那些让你痛不欲生的经历的时候一直在微笑吗?C君回答说,“我知道啊。”我问,“为什么会这样呢?”她回答道,“因为笑着说我才能好受一些,否则我早就崩溃了。”微笑是因为痛苦?是的。
3
快感是否一定代表高兴进而说明不爱或恨
高兴快乐和虐待伤害自己孩子的快感是不同的,进一步推理为你父母只是无条件地恨你,那就走得更远了。前者是人正常的情感反应,后者是病态反应。
我们的自我中包含着自己和孩子,自己和父母,虐待孩子的快感类似于用刀去割伤自己,割的时候痛快,痛快是因为以此可以纾解痛苦,割完之后后悔,内疚。因此我的观点是当孩子自杀自残的时候,父母或许会有一时的快感,但这是病态、异常的反应,不意味着他们因此一定是感到高兴、不爱甚至恨自己的孩子。
4
为何父母会如此病态呢?
父母是和我们一样的平凡之人,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也已经或者会成为父母。我们有的问题,他们也都会有,他们可以是自私的,贪婪的,病态的,情感淡漠隔离的,情绪不稳定暴躁的等等,且因为不同的成长环境,他们可能更严重。
不会因为一个人为人父母了,她/他的性格缺陷、心理障碍就豁然痊愈了。放弃对父母的过度理想化,接受父母是不完美的,爱自己的同时也可能有伤害自己的行为,把父母病态和错误甚至违法犯罪的行为和他们本人分开,是我们看到他们和解放自己的一个重要的方式。
中国式的父母情感虐待自己孩子的一个典型的方式是“别人家的孩子”,但换言之,也许子女也需要放弃“别人家的父母”这样的思维模式,否则岂不也是一种情感虐待吗?绝大多数病态的症状和行为是对病态的、严酷的环境的应对(除了重性精神病主要是生物因素所致),其行为模式往往具有代际创伤传承的特点。
我曾经有一位来访者是一个可爱的小女孩,突然拒绝上学,她来访时显得活泼可爱,笑得很甜,和我讲述学校里的快乐生活。我用心观察和感受后给她反馈说我感到你的笑容里的阴影。
她一下子就哭出来了,谈起她的痛苦——父母对她躯体虐待,非打即骂。这次厌学是因为她的父母到她的学校,因为一件小事,当着全校师生的面打了她耳光,又把她一脚踹倒在地。
她行凶的父亲倒也坦白承认自己确实这样做了,说当时一时气愤,不管不顾,事后也后悔,但实在改不了。我问了他一个问题后,他泪如雨下。我的问题是,请你谈一下你小时候的经历好吗?他告诉我他从小被他父亲虐打,用的是铁锹,有几次几乎丧命。那一刻他知道他小时候有多怨恨他父亲,他女儿现在就有多怨恨他。在这次会谈后,他终于能停止了对女儿的攻击。
受虐者成为施虐者,这样的现象被称之为对攻击者的认同。对攻击者的认同是有重要的生存意义的。在我对监狱服刑人员的研究中发现,这是非常普遍的现象——用犯人的话来讲就是小的时候我被别人打,长大以后(我有了力量)打别人。
这种现象也不是必然发生的,国外有研究,大约三分之一的人会认同父母的行为继而虐待孩子。三分之一被虐待的儿童在成年后会虐待自己的孩子,三分之一不会,三分之一继续被虐待(Olive,1993)。我的临床经验也是如此。
人生而有生育的能力,但并不意味着生而有做好父母这个最美妙也最困难的工作的能力。有的父母因为原生家庭的问题,自己的心理年龄都比孩子还小,自己的创伤都没有治愈,情绪还常常崩溃,做出荒诞可怕的行为也就不奇怪了。
5
病态和不爱子女的父母是少数还是多数?
问题是,究竟是父母不爱自己的子女,还是父母不会(没有能力)爱自己的子女?一字之差,对子女来讲可能是从地狱到天堂。我和志红兄、李雪比较一致的看法是有些人没有感受到父母对自己的爱,甚至感到过很多伤害。问题分歧在于如果没有感受到被爱,究竟是因为父母不爱自己,还是父母不会爱自己?
现在讨论的难点在于我们都是从自己的个人或者临床经验出发提出的观点。正如我上文提到的那样,会不可避免地有着盲人摸象的误差。我们的经验都真实,但都是事实的一部分而不是全貌,更代表不了真相。
因此,我想或许我们可以和关心这个问题的网友们一起来做一个调查,集合更多人的经验和事实。我还是要说明,这不是站队和争输赢,而是网络伟大之处在于给每个人更加平等的发出自己声音的权利。我们一起来靠近事实,事实是智慧。
下面是我请我的研究生用问卷星做的一个调查问卷《父母,爱与祸害之间》,这是基于网络的开放性调查,请有兴趣的网友回答非常简单的六个问题。一分钟就可以完成,参与的网友越多,越有代表性和说服力。从你看到这篇文章开始开放调查,2月14日我会公布调查的结果。参与调查的网址https://sojump.com/jq/12061732.aspx(复制网址至浏览器中即可参与调查)
6
关于亲子关系创伤的痊愈之路
志红兄对我的观点进行了很多批评。例如
“这种解读,把恨说成了不会爱,甚至像是把恨说成是爱似的,这很容易让人犯迷糊。”“在这一点上,我认为凯文是绕了很多弯,才能将父母虐孩子时的愉悦表达成别的东西,而这也正是孝顺的逻辑——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父母怎么做都是出于爱意。无论如何,我们不能否认,即便父母与孩子之间,也存在着恨与自私,以及表达恨时的愉悦。所以,恨并不是一个必须被灭掉的政治绝对错误的东西。无论孩子对父母的恨,还是父母对孩子的恨,它需要承认和直面,以及学习如何与恨更好地相处。”
我想您和很多网友误读了,或许也有对我观点的过度引申。当然也在于我没有阐述充分,虽然阐述永远不会够充分的。
我的《父母真的“皆祸害”吗?》一文一开始就开宗明义地说明了“很多个案经历是非常真实的,可能我帮助和研究过的个案经历甚至更加匪夷所思”。家庭内的创伤显而易见,并且因为是基于依恋关系的,伤得更加严重。真正能伤害我们并令我们绝望的是我们所爱的人。这种关系的特点是爱恨交加。所以,我把这种恨区别于仇恨,叫做怨恨。
亲子关系爱恨交加。恨之越深,是因为爱之越切而不得;爱之不予,不是因为不想给与而是不知如何给与,或者自以为已经给与而给予的实际是伤害;为何不会给予或者给错,是因为自己从未得到过正常的爱。
子女会不会怨恨父母?当然会。父母会不会怨恨孩子?当然会。有了爱就否认恨的存在吗?当然不是,否则就是自欺欺人,父母皆圣贤了。
同理,但有了恨就因此否认爱的存在了吗?当然也不是,否则就是父母皆祸害了。这两种思维、二元对立的思维都是极端的,极端和绝对往往与错误相伴。
同意面对和接受家庭内的创伤,接受父母对孩子可能有伤害的事实,否认创伤比创伤本身的伤害更大。在咨询中不仅允许而且鼓励表达对被伤害的愤怒和恨,很多时候是要给来访者足够安全和抱持的咨询环境,使得来访者从乖孩子、伤害的忍受者成长起来,才能有力量去对伤害说不,去表达,去停止伤害。
但是这只是康复的第一步,不能停留于怨恨,能够正视和表达自己被深深压抑的愤怒是有帮助的,但仅停留在表达愤怒上并不能痊愈,此地是囚笼,正如简里里提到她的督导的观点,如果你要让一个人不得安宁,你就教他去仇恨自己的父母,仇恨自己的文化。我要补充的是这样的仇恨也是在否定自己,研究支持参见《父母真的“皆祸害”吗?》(点击阅读原文)一文中朱滢教授和杨国枢教授的研究。
我有一个来访者,在他母亲临终前,她同样和父母关系很糟糕的男友鼓励她把对母亲的恨表达出来。于是她在母亲病床前,把自己从小被忽视,没感受到爱的愤怒表达了出来。她看到母亲流泪了,但此时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不久以后就去世了。
母亲去世后,她自己一下子就严重抑郁了,因为母亲离世后回想起生前的点点滴滴,她知道母亲是深深地爱着她的,但是就是不会说,说出来就是伤人的话,更不会做,做得特别笨拙,强硬,控制。因此她陷入内疚和自责,想要自杀。这个个案我也治疗了一年多才康复,而她的男友是自己想要向自己父母表达恨,却没有勇气和机会。愤怒表达后没有明白伤害的原因,最终造成对自已的终生伤害。
在走过这个阶段以后,我们还要一起去探讨你父母经历过怎样的创伤才会是这样子的,她一点不爱你但又养育你,她对你的伤害是错,无可辩驳的错,但我们为何要那么努力地去证明父母是恨自己的,是不爱自己的呢?我们为何要用他们的错误来囚禁和惩罚自己呢?怨恨后面是多么撕心裂肺的对爱的渴求啊,放下怨恨,走过怨恨,才能开始从别处寻找,寻找一条新的道路,开始自己的人生。
认识到父母的错误甚至病态,以保持界限和距离,不以他们的错和病来惩罚伤害自己,进而摆脱原生家庭的负面影响,学习和成为健康和幸福的自己,建立和发展新的美好健康的亲密关系。
如果能够越来越有力量,或许就能去接纳和包容,反哺父母。他们也许还不能变得更好,也不把他们能改变作为我们的目标,否则又在重复“我这是为你好”的模式,只不过亲子关系换了位置。即便他们还那么不好,但我们依然能去爱他们,帮助和照料他们,这不是道德,是人的本性,本性中的良知。这个本性是平复你的情绪后问自己的内心最深处,你还爱他们吗?
如果做不到和解当然是可以的,从自己的新的家庭和亲密关系中得到好的亲密关系也好。我们没有权利替别人做选择,咨询师尤其如此。重要的是放过自己,走出怨恨。
这样的一条成长和痊愈之路很长很难,但值得我们去付出最大的努力,因为亲密关系是我们一生幸福的主题。
来源:小崔不抑郁
编辑排版:祝颖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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