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处陷阱的社会，不要认为你就可以幸免！

四年前，我去河南商丘采访，和同事一起去看望赵作海。

赵作海是商丘市柘城县的农民。19年前，他们村一位村民失踪，警方怀疑赵作海是杀人犯。恰好调查期间发现了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后来警察把赵作海抓起来一顿胖揍，赵作海屈打成招，承认自己杀了人。2010年，那位被赵作海杀的人起死回生突然回到村里，赵作海冤案昭雪。

赵作海被释放后，政府给了他大约一百万赔偿和补偿。老赵在监狱蹲了十几年，和社会严重脱节，出来后手上突然有了一大笔钱，很快就出了问题。

出狱不久，赵作海结了婚，新结婚的媳妇带着他跑到兰州参加传销，没多久，20万就打了水漂。他们回到商丘后，赵作海找了一份清洁工的工作，后来又开了一个小旅店，但不久就因为经营不善而倒闭。

我们就是在这个时候，去上门拜访的他。

老赵和媳妇租住在一片平房里，那是个冬天，家里很冷。

我坐在他们家客厅和他们聊天，我问起他们现在做什么。老赵说，小旅馆破产后，不太敢继续做什么实业了，把剩余的大部分钱存到了民间借贷公司吃利息。我听了心里一惊，提醒他要小心。老赵说，熟人介绍的，没事儿。

聊着聊着，老赵媳妇又拿出几件保健品，说，平时还在推销这个，我一看，是权健。

我早就听过权健的大名。

过去许多年，我一直在天津电视做评论节目。有一次的的案例，就是权健的故事。一位70多岁的无儿无女的老年人，被权健的推销员盯上了，他大妈长大妈短的很快就把老人搞定，然后向老人推销自己的保健品。老人说我没什么现金，存折里有几万块钱养老钱，那位推销员，就陪了老人去银行，把老人的积蓄取了出来，全都买了保健品。

没想到在河南商丘偏僻的民居里，在冤狱昭雪外出谋生的赵作海家，我又看到了权健。

老赵两口子租的房子里没什么像样的家具，他媳妇递过来的权健产品就放在客厅的一角，颜色鲜艳夺目。我一看，有什么白果酒，说是能治病，我翻过来看了看说明，是“食字号”，根本没有任何疗效。

还有不少其他“高级保健品”，都是权健的，她都很信。

她给我看权健的介绍，其中有介绍权健的老板束昱辉的页面，说他刚刚在年初参加了全国两会，还有一张束昱辉站在人民大会堂的照片。

我当时还以为这张照片是PS的，后来一查，束昱辉还真是全国政协委员。

真魔幻。

我苦口婆心劝赵作海两口子，说，这东西不靠谱，是骗人的。你们前段时间不是去兰州，已经上过当了么？可千万不能再掉坑了。政府赔你们的钱，是你们的养老救命钱，可不能再有闪失。

老赵的媳妇对兰州之行耿耿于怀，说他们其实不该回来。老赵也对传销缺乏警惕，他们只是在抱怨自己的运气不好，根本不知道是掉入了精心的骗局之中。

网上有种说法，认为类似像传销这种骗局，就是一种智商税。那些上当的人，是因为自己智商低，他们不上传销的当，也可能上保健品的当，还可能在算命先生那里上当。他们认为，这些人的上当都是“必然”的，一个社会没有必要花太多精力去防范这些骗局。

这种说法冷血，而且是错误的。

比如赵作海，他因为冤狱被关十几年，从监狱出来，社会已经变得面目皆非，但处处是陷阱。你说他上当活该么？

还有，也不要认为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就不会陷入到传销里。十几年前，我的一位学生就曾经身陷传销。当时我在央视工作，她来北京参加传销组织的培训，给我打电话。说了几分钟，我就知道她被传销组织骗了。当天晚上，我打车去燕郊去救她。

到了一家小旅馆，我进了他们房间。房间里正在进行学员之间的晚交流。他们来自五湖四海，此前并不认识，但在那个交流会上，学员们宛若多年不见的朋友，热情而亢奋。

我坐在下面听了一会儿，发现传销洗脑有其窍门，他们说的那套理论，比如积极向上，人与人之间要信任，要彼此帮助，都是正确的，但在最后，会夹带一点点私货，让你相信参加了他们的组织，就是实现所谓人生价值的途径。说实话，普通人如果对生活现状不满，又缺乏明辨秋毫的能力，很容易陷进去。

传销组织的人看到我进去，很快就热情洋溢地来和我交流，给我讲国际形势，社会发展，还有人生的规划，人不能浑浑噩噩活着如何如何。最开始来给我布道的，穿的衣服比较脏旧，或许是我没掩饰住对她理论的不屑，不一会儿，换来了一位西服革履，头发梳得整齐锃亮的导师。他手里拿着一摞资料，和我探讨当下的社会问题，问我怎么看未来社会如何发展，我不断給他纠正他手上资料的各种错误，告诉他正确的数据。两个小时后，他彻底对我丧失信心，我于是带着学生离开了那里。

事后和我和学生交流，为什么她会被洗脑呢？其实她文化并不低。就是因为洗脑课程讲的大部分信息，都是精心设计的，再加之在一个封闭的环境，信息高度隔离，人很容易丧失判断力。传销组织为什么热衷于搞这种培训班，许多北派传销为什么热衷于将学员控制起来，其实都是为了制造信息隔离。

传销很容易让人丧失警惕还有一个原因，是它混淆了消费者和经营者的角色。一般的市场交易中，买者希望价格越低越好，卖家则尽可能卖高价。但由于卖家和卖家，买者和买者之间存在竞争，所以，最终市场会形成一个均衡价格。这个价格不太可能太离谱，因为买家会出于自己的利益，对价格非常敏感。

但是，传销打破了这一规律。

各位可以留心一下传销组织的商品，它们价格都非常高，但实用性却都非常差。为什么会这样？这是因为在传销的链条里，买家不再是单纯的买家，而是通过潜在的下线获利的人，因此，买传销商品的人，不再追求商品的性价比，而是梦想自己可以通过发展下线发大财。

到后来发展到1040时，这些传销组织干脆具体的商品都不要了，因为质次价高的商品也要生产，也很麻烦，他们只通过一个概念，就实现了传销组织的扩散和传播。当然，这种传销也是政府竭力打击的非法行为，它的风险也高。现实当中，还是有不少传销企业固守于高价保健品，然后通过拿到直销牌照将自己的企业洗白，通过虚假宣传欺骗从众，比如权健就是这样。

很多人曾经问我，如何鉴别传销，在我看来极为简单，两个标准：

第一，是否存在混淆买家和卖家边界的设计。

第二，是否要求发展下线，尤其是二级下线，并通过下线给予提成。

只要符合这两个标准，就一定是传销。这个标准各位可以牢记，不管什么产品，或者服务，只要符合上述两条标准，就一定是传销无疑。

我们法律定义的标准相对来讲要苛刻一些，但我认为我的 标准更准确，毕竟按照法律，权健还是合法企业呢，不照样谋财害命么？

我认为，人的智力有高下，竞争也会有成败。但是，一个良善的社会，不能放任那些看起来不算聪明的人以被欺骗的方式失败，这是不公，不是什么优胜劣汰。

去过法治完善国家的人一定有体会，那里的骗子明显少。普通人看起来也比我们“傻”一些，因为他们在生活中不太容易遭遇和我们类似的骗局，警惕性自然也就没那么高。

制度努力可以减少大量欺诈行为，这一点毋庸置疑。

这样的结果是什么？是人际交往的成本大大降低。比如许多买卖不用付定金，你说要买，商家就信了。比如信用卡不用密码，你签个名就行。如此一来，全社会的交易成本大大下降，人与人的友善程度，也提升了。

我们正相反。

我们在生活不得不时时刻刻提防自己上当，就连儿歌里都反复教孩子，“不开不开就不开，妈妈没回来”。但即便如此，你还是会时不时掉进坑里。如果你有丰富的阅历和社会地位，也许会少上当，或者上了当有办法解决，但是，大量的普通人，是即便上了当也求告无门，只有认命。

久而久之，我们不再信任任何陌生人，甚至不再信任我们的亲友，因为他们随时都可能把我们发展成传销的下线。我们不再相信眼见为实，我们不再相信陌生人之间还存有善意。这，就是骗子给我们带来的负外部性。

这是我们期待的社会么？

说回赵作海，我们离开商丘几个月后，听到消息，他存钱的民间借贷公司老板跑路了，他最后剩下的四十多万保命钱，全都损失殆尽。他们两口子热心参与的权健产业，投入的钱也全打了水漂。赵作海一着急，心脏病发作，住进了医院。

面对这样不幸的人生，我们该指责赵作海无知和轻信么？还是该问一问，为什么那些民间借贷公司没有任何监管，而权健这样的传销企业，却可以长期合法的存在呢？

我觉得是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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