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度过那些长夜，并且一言不发

这世间有一种最不孤独的想法，几乎每个人都曾体会过：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在觥筹交错的聚会上，突然感受到彻骨的孤独。并非翻遍通讯录找不到可以打电话的人，而是即使身边簇拥了人群，却也并不想开口说些什么。

除了感慨“热闹都是他们的，而我什么都没有”，也就是把千头万绪的情绪变作一句：“你站在这里不要动，我去买几个橘子。”

我女友问我：生活中时常感到孤独，却没什么人能诉说。是不是每个人都这样？

我说：每个人都这么想。但其实他们什么都不想说。

她又问：如果有知己能了解你，是不是会有一些表达欲？

我说：能表达的是寂寞空虚冷，是现世的小烦恼，是主动要求呵护的娇嗔，是一道解得开的数学题。是我们在现实中能彼此支撑活着的一些细小连接。

而孤独，是碧落黄泉茫茫两不见，是拔剑四顾心茫然。是我和世界肯定有一方出了问题。是无论怎样呼喊，这世界并不肯给你一些回音。

也是每个人此生注定要经历的功课啊。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你完成，甚至借你答案参考都不可能。一定会有一个瞬间体会到它的彻骨：这个瞬间，我失联了。

我后来对她说：多么知己的朋友，到最后，最开心的不过一句：喝酒喝酒，吃菜吃菜。

孤独就是——不被看见，没有回应。失去自己，感到虚空。

我们和最爱的人分别，我们和最爱的人同床异梦，我们找不到存在的意义，我们深陷现实或情绪无法突围，这时候都是最艰难的时刻，仅仅倾诉是没有用的。那些人间抽象却具体的苦痛非要亲身体会才得。

当你痛的时候，有人劝你多喝热水，有人送你就医，有人为你祈祷，你会觉得欣慰。然而还是痛。没有人能以身代之。非要自己扛过来，慢慢恢复。而孤独也是这样：道理我都懂，但过程无法省略，就只有熬过来。一寸寸的熬过来，就像失眠的夜里紧紧盯着天空亮起来。

然后在清晨若无其事的走出门去，看起来岁月静好。

如果你拥有过短暂的上帝视角，看过这夜晚辗转反侧的人们，就不会寄希望于还有一个知己可以让你免于孤独。迎面走来的每个人也许都是强行努力着在岁月静好，保持不崩已经用了所有力气，又怎么能分出神去理解你的苦痛。

而你发现确实什么都不必说了：懂的人自然懂，有过同样经历的人用慈悲的目光看着你自己走出来，并不出声打扰。不懂的人也不必懂，他们还没有经历过这些人生中最难的一课，还在讲笑话试图消解。

所以又何必将舍利拿出来当弹珠。

有些场面细细琢磨就很可笑：比如我们心中都有一个想象中的知己，可以随时倾诉，可以和他展开形而上的灵魂交流，他懂得你，也懂得安慰你，他一直都在。如果没有，总会觉得生命中有些遗憾（那个人就是想象中在茫茫人海中你感到孤独的时候他应该适时出现、并且你很愿意和他分享一切的人）。可转过身想想，既然我们自己并不能成为这样的守护天使，就不要奢望他人也可如此出现了吧。

还有一些矛盾之处，就是，当下社会新哲学是要远离黑洞、远离负面情绪，远离爱抱怨的人。很多时候，浓度颇高的精神沟通都会被视为让人疲惫不堪的东西，人们往往本能回避。“喝酒喝酒，吃菜吃菜”是一种打岔的方式，“天凉好个秋”也是一种顾左右而言他。可当你不被看见、不被回应的时候，也是想过有一个人可以依赖上去，帮你走出这种困境的。若你一边为这样的文章点赞，一边又希望拥有这样一个人能让你感到安慰，那这件事的逻辑看起来并不能自洽。

所以一个中年人成熟的表现就是——独自度过那些长夜，并且一言不发。

吃喝玩乐是可以转移注意力的，这些年来，我们对“酒肉朋友”有些误解，仿佛就是一群可共享乐并不能共患难的势利鬼。

殊不知能长久的吃喝玩乐到一起的人，其实也都是现世中最匹配的一群人了。他们经济水平、口味、品位都差不多，并且还有随时抽离现实的本事，才能于苦海中共同体会一点点生活的甜。并且绝口不提那些悲痛哀伤。

一起吃过那么多好吃的东西，喝过那么多酒也说过些真心话，大家心照不宣的把麻烦遮盖起来。虽然年轻人觉得俗气，但这是尘世中比较温暖的化解方式。我经常感觉我的黑洞刚刚冒头，就被这些朋友们用肘子卷烙饼或山崎12年给填上了。而在我带着猫看病的漫长过程中，陪伴我的也不是灵魂伴侣、红颜知己什么的，而是……饭搭子。

看到这里，你也许会想，我是要写一篇关于如何走出孤寂的文章，但其实并不是。这只是我和女友聊天之后的一些感想，那就是——一个成年人需要找到另一种生活方式，抛弃青春期的那种生活想象，才是真正成熟了。

成年人都是靠自己默默的捱着，靠一些看似庸俗但实则有力量的红尘烟火撑着，才能走出生命的荒野。而还没有走出青春期的人，他依然有天真的生活想象，以为靠友情或爱情支撑，靠一个人的出现，就能得到温暖和安慰。

成熟的另一个特征是：当你精神上有无法化解的痛苦时，请想办法在现实层面解决它。

裤衩说过一句话，大意就是还是得努力啊，这样可以泡在日本温泉里哭，而不是蹲在马路边哭。虽然我觉得在哪里哭也不会因此减轻痛苦的程度，但能离开伤心地毕竟是一件好事。而且换一个环境也许就可以被看见。而在此之前，你还真是非得攒够一笔fxxk money 不可。所以，当痛苦和孤独有明确的去处的时候，它会因此安定一点，等着你去解决它。

最近我们总是说一句话：成年人的心中要有碧树。有了碧树之后，就知道自己的限度在哪里。比如说，如果我觉得我经常感到孤独的原因是身边缺少一位伴侣，那么我首先就要先去找到一位伴侣，而不是找到一位“180cm、180m²、180mm 还灵魂特别契合”的伴侣。人类痛苦的原因往往是在一个卑微的愿望后面缀着无数庞大的要求。成熟的人就不太会这么想问题，他们更多的是“山不来就我，那我就去就山”。山穷水尽又有什么关系，毕竟在路上，可以被看见。

我有个朋友外号叫“哭喊中心”（来自一家潮牌店名），我觉得这几乎是我们每个人内心的外化。谁没想过不顾一切的哭喊呢，然而谁又不是在最后默默的摁住了自己。孤独不就是哭喊都不被看见，不被回应吗？

我常常感到幸运，因为我有太多那种精神上感到孤独的时刻。我想说些什么，却没法说给某个具体的人听：也许他听不懂，也许他正在忙，也许他和我一样正在挣扎。但好在我能把这种复杂的感受写出来，只要能触动几个和我有过同样瞬间感受的人，就已经可以感到欣慰了。即使是在哀伤时刻，也有欣慰在的：这些天我看了很多留言，很多很多人都记得我猫的那些小小片段，为我拼凑出时光长河流过的痕迹。小biu 被人看见过，被人惦念过，也会感到并不孤独吧。

所以说，还是要创造啊。如果能写，就去写，如果能画，就去画。如果能在自己的日常工作中做出令人难忘的事迹，如果能活出不一样的自己。这些都是被看见，被记住，被回应的方式啊。

这也是我们中年人抵御孤独的终极方式了。

再也不会期待从天而降王子或骑士的拯救，也不期待非要有高山流水伯牙子期的灵犀，只想默默捱过这长夜，创造自己的小世界，然后笑着跟大伙儿说“喝酒喝酒，吃菜吃菜。”

有很多话都是同一个道理，比如“命运已经暗中标好了价格”、“食得咸鱼抵得渴”、“条路自己捡，扑街唔好喊”之类的。若没有隐忍，就不会有绽放。若不能苦苦坚持，也不会有潇洒放手，若没有睁眼看着天明的漫长时刻，也体会不到光天化日拉下窗帘睡觉的爽了。

现在我想听你讲讲，你是如何独自度过那些孤独的时刻的。我会在留言中选出前四位点赞数最高的送上王欣的新书《北京女子图鉴》签名版。

顺祝夏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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