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那个带你遍寻雪豹的少年,当你离开后在追逐些什么?

刘馨浓 山水自然保护中心 2021-10-20

编者语:

在三江源国家公园试点核心保护区昂赛乡,尚处在探索阶段的自然体验项目吸引了世界各地自然爱好者的关注。作为在昂赛工作的山水社区项目员,我们平日里接触更多的不是游客,而是带领人们寻找雪豹的向导们,今天不如讲一个接待家庭的故事。对于生活在牧区的年轻人来说,自然体验既是令人跃跃欲试的机会,也是前所未有的冲击和挑战。也许他们参与其中时微妙的情感波动,更能映照出一个社群在这个剧烈变革的时代中所展现的疑虑、恐惧、期待与愿景。


👇

说真的,刚认识群培的时候,我一点儿都不喜欢他。染成棕黄色的头发总是有那么几缕搭在前额,松松垮垮的牛仔夹克半敞着斜披在身上,露出半个肩膀,显得邋遢又轻佻,让人看了心里很不舒服。


尽管牧区的年轻男孩有不少都是这样的装束,但是群培还是显得和其他人有那么一点格格不入。总觉得和同龄的小伙子比起来,他身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郁气质。


第一次见到群培,是去他家做自然体验接待家庭的入户培训。不巧那几天男主人旺加出了远门。我到他家的时候,只有几个年轻的女孩子在家。她们客客气气把我请进屋里,就各自忙家务去了,我问什么问题,她们都只是笑一笑作为回应,一个字也不回答。


天快黑了,才看见两个年轻人骑着摩托车一阵风似的进了院子。那是家里的儿子群培和女婿曲朋。


我高兴坏了,冲上去兴高采烈地自我介绍了一番,说明了此行的来意,等着两个年轻人作为一家之主对我送上热烈的欢迎。他们俩却只是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就嘻嘻哈哈互相推搡着进屋去了。


很快我发现,年轻人独自在家的时候,不只是客人会受到怠慢,家里人的日常生活也一切从简,就连一日三餐都随便许多。


晚饭时间到了,灶台上还是空空如也,没人张罗做饭的事。直到天黑透了,几个女孩子才七拼八凑地把几袋不同口味的泡面倒进锅里,放半斤速食肉丸,开水一煮,就算是全家的晚餐了。

当天晚餐的泡面和肉丸


吃饭的时候,群培和曲朋凑了过来,开始围着我问东问西。“你家在哪里?”“多大了?”“你在这边做什么?”他们对我本人的好奇远远多过对我此行任务的关心。三言两语,就把我的情况问了个清清楚楚。聊起来才发现,两个小伙子的汉语都流利得出奇。


吃过饭,我拿出访谈问卷来,开始入户培训之外的例行工作。“群培,你家牦牛有多少头啊?”我拿起一支笔,准备记下他告诉我的数字。

 

“不知道,我又不放牛。都是他们的活儿。”他却翻了个白眼,剥开一片口香糖放进嘴里。

 

“那你家平时住几口人呀?”我有点尴尬,换了一个更常规的问题,想引他把话匣子打开。

 

“我说不好,等大人回来你问他们吧。”他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嘴里嚼着口香糖含糊不清地说道,好像故意要让人难堪一样。

 

姐夫曲朋听了我们的对话,乐得前仰后合,几个女孩子也在一旁偷偷捂着嘴笑。我无可奈何地放下手里的纸和笔,心里又好气又好笑,明明是二十岁的大小伙子了,还喜欢在家人面前哗众取宠,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


第二天早上,看见群培和家里的一个年轻女孩子一起从隔壁帐篷里走出来,我才知道,这个二十岁的小伙子不但已经结婚成家,而且女儿都满5个月了!

 

群培的妻子仁青是个美丽的姑娘。身材小巧匀称,浓密的黑长发编成一条粗粗的麻花辫梳在脑后,眼睛又大又明亮,目光清澈幽深,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湖水。每次无意中和她对视,我都觉得几乎移不开眼睛。

 

她为群培准备好早饭,给女儿喂完奶又哄她入睡,就把小小的婴儿留在全家共用的大帐篷里,自己去牛圈里忙活其他事了。

 

谁知妈妈刚走了没多一会儿,小姑娘突然醒了,大声哭闹起来。群培却好像没听见一样,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玩着手机。

 

我走过去抱起女婴,笨拙地在怀里摇来摇去,她却越哭越厉害了。我转头看群培,他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我看不过去了,走到他面前大声说:“喂,你女儿哭了!你倒是哄一哄啊。”

 

群培这才抬起眼睛,却没有接过我手里抱着的孩子,而是走到牛圈外大叫起来:“仁青!仁青!”

 

仁青放下手里的活儿急急忙忙地跑回来了,抱起女儿哄了没多一会儿,她就乖乖地安静下来了。

 

看着眼前这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和她怀里柔弱又可爱的小小生命,我由衷地羡慕起群培来:“你女儿真漂亮啊,眼睛大大的,长得像妈妈。”

 

谁知群培却不领情:“我不喜欢女儿,我喜欢儿子。”我吃了一惊,紧张地看看在一边抱着女儿的仁青。她背过身去,好像没听见一样。

白天全家共用的大帐篷


上午过了大半,女孩子们做完了挤奶、捡牛粪、放牛的日常工作,终于有时间回到屋子里喝杯茶,歇口气。我想趁家里的年轻人都在,借着午饭时间顺便进行接待家庭的烹饪培训。

 

看见我把带过来的装着新鲜蔬菜的口袋打开,仁青和群培的姐姐措毛卓玛赶紧围了过来,主动提议要一起帮着洗菜、切肉。群培和曲朋却坐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手机里下载的视频。

 

“两位男士,过来帮忙洗个菜吧!”看见女孩子们忙忙碌碌了一个上午,现在又要准备做饭,我心里有点不平衡,就这样对盯着手机的小伙子们提议。

 

群培在曲朋耳边嘀嘀咕咕了一阵,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说什么呐?”我好奇地问。

 

“他说做饭是女人才做的事。”曲朋揶揄说。再一看群培,他悠哉地翘起了二郎腿,嘴里嚼着口香糖,挑衅一样地看着我。

 

“这些男人什么都做不好,别理他们。”措毛赶紧拉拉我的袖子,半开玩笑地替他们打了个圆场。

 

我白了群培一眼,叹口气,心里暗自咒骂,仁青这么好的姑娘嫁给你这样的人,真是倒霉透了!


但很快我就发现,群培其实也有体贴的一面。

 

那天吃过午饭,我接了一桶从河里打上来的清水,又烧好了一壶热水,回到没人的屋子里准备洗头。结果头上的洗发液还没冲干净,壶里的热水就见底了。

 

我想叫措毛帮忙再烧一壶水,但想想屋外那么多人,我带着满头满脸的肥皂泡,觉得不太好意思。就咬咬牙,又往盆里掺了一大半凉水。

 

“热水够吗?用不用再烧一点?”群培不知道什么进了屋,站在我身后轻声问道。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不想麻烦他,就说:“没关系,反正快洗完了。”

 

群培不声不响地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又提着一壶满满的热水进来了,也不说什么,放在我身边,又默默走出去了。

 

晚饭后,年轻人照例围坐在一起闲聊,我在旁边听了一会儿,对他们谈话的内容毫无头绪。离睡觉还有一段时间,我于是打开电脑,却发现几周前提前下载好的电影已经看完了,Kindle又没有电。

 

我翻出手机上的日历算了算,没有信号已经第八天了。

 

“是不是要上网?一会儿我们去巴艾涌吧。”群培看见我对着手机发呆的样子,主动提出要开车带我到离家最近的一个有信号的地方。

 

“啊……不用了吧,太远了。”想想从群培家到那里,开车至少要半个多小时。

 

群培没理会我,走过去跟仁青说了几句什么。仁青点点头,却好像有点不大情愿,看看他又看看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赶紧跟群培说:“叫上仁青,咱们一起去吧。”

 

“她要在家干活。”群培不耐烦地说,然后抓起车钥匙就出门了。我有点尴尬,但还是拿上外套,跟在他后面走了出去。

从群培家到巴艾涌的路上


到了巴艾涌,我打了几通电话,又打开电脑开始回复好几天前的邮件。群培拿出了手机,看起抖音上的视频。女孩子的歌声、小孩和猫狗的吵闹、喝醉男人的大声叫嚷一股脑儿涌进窄小静谧的车厢里……

 

我被视频里的声音吵得心烦意乱,又不好意思说什么,只好加快速度,想尽早做完手里的事快快回去。

 

“你挺喜欢你的工作吧?”群培看我对着电脑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突然关上了手机里的视频,一本正经地问道。

 

“喜欢倒也谈不上,工作嘛……”我敷衍道,边回邮件边问他:“你以后想做什么?”

 

“不知道,在家放牛呗。我跟姐夫他们不一样。我小学没读完就回来了,干不了什么正经工作。”

 

“为什么后来不继续念书了?”我想起牧区从几年前就开始推行义务教育,上初中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上学挺没意思的,我不喜欢上学,自己想回来的。”群培说,“学校里规矩太多了,老师也特别凶。那时候我们背着老师逃课去打台球,被抓住了就要挨打。后来上了几年学我就回来了。还是待在家里好,自由自在的。”

 

“那以后要是有机会,你还打算……”

 

“你用完网没有?总是问东问西的,问那么多干嘛!”我话还没说完,群培就不耐烦了。

 

于是各自刷了一会儿微信之后,两个人又在夜色里开车回去了。

 

随着待在牧区的时间越来越长,我和群培一家慢慢熟悉起来。

 

尽管知道他待人冷漠并非出于恶意,只是性格使然,但有时候我们带着远道来访的媒体和师生团队去牧户家做访谈,总是有意无意避开群培家。无论我事先酝酿出多么昂扬的情绪,一看见他那副冷冷嘲笑的表情,一下就泄了气。

 

每次轮到群培家接待自然体验游客,我也不由自主要替他捏一把汗,总担心他这样的脾气会得罪客人。

 

去年冬天的一个傍晚,群培带着住在家里的两个外国客人来工作站。本以为他们是来喝茶聊天,分享这趟旅程的愉快经历,不承想他们是来投诉的,一进门就大声嚷嚷着要换向导。

 

两位游客七嘴八舌地说起这几天的境遇,先是抱怨糟糕的天气和堪忧的车况,接着又埋怨起接待家庭位置不好,看不到雪豹。说来说去,最后话题落在了向导群培身上。

来昂赛参加自然体验的外国游客(非当事人,请勿对号入座)


“我们最不能忍受的一点是,这个向导太不专业了!白天我们上山去找动物,他自己坐在车里玩手机。你们的向导就是这种水平吗?还好意思说你们做过培训!”他们越说越生气,对着群培厉声苛责道。

 

如此言辞激烈的指责让我大吃一惊,我想把群培叫过来核实一下情况,看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他却一转身,径自坐在了沙发上。

 

“群培!他们说你白天工作的时候心不在焉,要换向导!”看到群培又耍起小孩子脾气,我的火气也上来了。

 

“那就换吧!我无所谓。”他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听到这话我气极了,想冲过去跟他大吵一架。结果走近一看,发现群培眼睛红红的,低着头强忍着眼泪,好像受尽了委屈。

 

“怎么回事啊,群培?”他的样子着实把我吓了一跳,语气也立刻平缓了下来。

 

“这些客人眼里只有他们自己。”群培说,“白天给他们开车,他们想去哪儿我就开到哪儿。他们只吃自己带的饼干和水,也不愿意吃我从家里带来的东西。他们自己聊起来没完没了的,有时候说着说着特别高兴,有时候又像在骂我,但我一点儿也听不懂。我坐在旁边,像个哑巴一样。”

 

听到群培一连串的抱怨,我有点心疼起他来,原先的怒气也一下消了大半。

 

后来我和同事一起帮他们调解了一番,最后群培答应收敛自己的脾气,尽量满足对方的合理需求,而客人们也同意继续住在群培家。

 

他们临出门的时候,群培还是有些不大开心的样子。我悄悄拽住他,再三嘱咐:“这些游客也是大老远过来的,你就稍微再耐心一点儿……”

 

群培点点头,默不作声地走了。


去年春节前的一天,我和卓玛(山水的研修生)到杂多县城采购物资。在一家理发店里排队等着洗头的时候,感觉到旁边有个小伙子一直盯着我看,我跟他对望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是群培的姐夫曲朋。

 

跟两年前比起来,他精神了许多,也显得成熟了许多。短短的寸头干净利索,西装马甲和条纹衬衫熨熨帖帖地穿在身上,一双黑色漆皮鞋擦得锃亮。聊起来才知道,这两年他和家人在县城开了一家杂货铺,做点小生意,在虫草收入之外补贴家用。

 

“下次什么时候再回昂赛?”我问他。

 

“说不好。现在不怎么去了,这边忙不开。”他皱着眉笑着摇摇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脸上却显出一点儿得意的神色。

 

“我记得前年你在昂赛住过一段时间。”我想起2017年他和群培一起待在牧区的那个冬天,突然有点怀念和这些年轻人住在一起的日子。“那时候你成天跟群培待一起,你俩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总窝在一块儿看手机视频,没事就骑着摩托车往外跑。”

 

“哦,是住过一段,但具体的我也想不起来了……那时候还小呗。”他眯起眼睛看着地面,像是在脑海里努力构建一个并不存在的画面。

 

我听了心里有点难过,说不清是为了群培还是为了那段被遗忘的日子。

群培家的牦牛和冬草场


又过了三四个月,有一次和几个北京来的学生在昂赛做访谈。正值虫草季开始之前,接连去了几户都没人,最后还是来到群培家。

 

一行人进屋的时候,群培和刚从县城回来的哥哥姐姐正在家里收拾东西,准备搬到夏草场去。

 

喝过几杯茶之后,大家纷纷拿出笔记本,兴致勃勃地对着三个年轻人询问起来。

 

“家里人平均多长时间去一次县城?”同行的一个女孩问道,想要通过日常活动范围和出行频率等指标了解当地人的移民倾向。

 

“其他人偶尔去一次吧,我弟弟群培天天去。”哥哥达杰回答说。

 

“去县城都做什么呢?”

 

“就是随便玩儿呗。买点东西,到处逛逛。”群培回答,还是冷冷地笑着,一副开玩笑似的表情。

 

“想过以后搬到县城去住吗?”另一个学生好奇地追问。

 

“搬过去能干什么呢?每天没什么事情可做,住的时间长了也挺闷的。”群培说。

 

“那看来你还是更喜欢这里的生活。以后会一直住在牧区吗?”

 

群培盯住桌上的茶杯茫然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又转过头去,没再说话。


虫草季一过,自然体验的预约又开始了。

 

不久前的一个晚上,几位当地向导带着一个刚刚到达昂赛的自然体验团队来工作站和我们碰面。十二人的游客队伍被分到四个接待家庭。每支队伍都有一个向导,群培也在其中。

 

游客到达的时候恰巧碰到在工作站调研的几位专家顾问。大家兴高采烈地围拢过来,翻出手机和相机里的图片资料,讨论起各式各样关于鸟类和哺乳动物的问题。

 

正聊到一半,一个游客的手机突然没电了。他急急忙忙在背包里翻充电宝。

 

“先别找了,一会儿到了他家再充电吧。”同伴指了指分配给他们的向导群培,小声说道。

 

“现在我家没电。”群培不紧不慢地说。

 

“是太阳能电池电量不够了吗?” 我赶紧问,“能不能把其他房间的电池集中一下,先给客人应应急?”

 

“太阳能没有开,现在全家都没有电。”群培嚼着口香糖,还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几位游客听到他的回答,在一旁不满地嘀咕起来。

 

我顿时有些着急。我知道,为了这次接待,群培特意从很远的夏草场跑回来,修好了被熊砸坏的铁门和窗户,收拾好乱成一团的房间,还提前一天开车到结古,买了许多这几天招待客人用的水果和蔬菜。

群培家的冬窝子,被棕熊砸坏的铁门


而他家没电的太阳能电池,可能是整个夏天放在冬窝子里没人使用,出了什么故障;也可能是这两天收拾屋子太忙乱,忘了在白天打开。

 

我想替群培跟他们解释,但这几个游客已经走开了,凑在一旁兴奋地讨论起雪豹观测热点。我只好咽下几欲脱口而出的争辩,告诉他们:“手机放在这里充吧,明天一早出发前你们再来取。”

 

群培看了我一眼,表情还是冷冰冰的,看不出是轻蔑还是感谢。但我好像觉得自己听到了一些他从没说出口的话。那些同时存在他心里的,对当下生活的厌倦和珍惜,对今后人生的期盼和恐惧,都那么清清楚楚地显现在他的一举一动中,在他微微扬起的唇角和紧紧蹙起的眉头里。

 

我想告诉这些从远方城市前来,带着美好想象途经此地的旅人,这个你们眼中任性的孩子其实是个多么脆弱又勇敢的少年。他有着不愿展露的细心和温柔,也有深深隐藏的烦恼与忧愁。

 

他和其他在这里出生长大年轻人一样,正用自己的方式,一点点地学着和这个剧烈变化的世界相处。但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啊。我如何用两三句话,把它讲给第一次来这里的你们听呢?

 

只是请来此体验新鲜生活,期待着完美旅途的你们,对他们再多一些耐心吧。

 

*为保护当事人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作者介绍

关于自然体验,你还可以了解



识别下图二维码 关注山水公众号

: . Video Mini Program Like ,轻点两下取消赞 Wow ,轻点两下取消在看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