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雯迪：我很难接受没有想象力和没有突破的东西
毛笔、水墨、绢本，她用最传统的中国媒材，创作出最具潮流感的当代绘画。她看似柔弱甜美，却总是倔强地挑战和对抗着让她感到束缚的种种规则。她拥有着出色的学术背景，小时候却是个不喜欢上学的孩子。当很多人都在想方设法稳固一套具有辨识度的图式符号时，她却总想着怎样才能让今天的自己颠覆昨天的自己。
出道即成名，年轻时的她便收获了绘画大奖和画廊的独家代理。独具特色的作品面貌不仅让她解锁了小红书等社交平台的流量密码，也受到了成龙、邓超、姚晨、欧阳娜娜等明星的青睐。但，对于她来说，一路繁花之下，更为重要的是在学习和创作的过程中，被新知识和新灵感激发的兴奋感。
有人跟她说，一旦确立了一个被认可的系列就要一直画下去，变来变去会很“危险”。这个问题也曾经困扰着她，但相比冒险，重复和固化显然更痛苦。她说，开启一个新系列的动力，往往是因为厌恶了上一个系列。所以，她总是在大家意犹未尽之时戛然而止，继而转战新的题材、新的系列。
“玻璃马”、“红龙”、“花米奇”……无论她创造了多少个经典IP、无论每个IP、每个系列之间有多么不一样，它们背后始终存在一个不会改变的IP——“游雯迪”。
艺术家 游雯迪
01 弃武从文
当我习惯地把艺术家的从艺起点作为采访开始的问题时，游雯迪的回答却有点不走寻常路。跟一些艺术家自小习艺不同，游雯迪的第一段“职业生涯”是作为学校的田径运动员。
虽然后来因为“觉得跑步的女生不美”这个原因而弃武从文，但隔着电话，依然能够想象当年那个娇小而倔强的女孩，为了从不受重视的B组，转到成绩优异的A组，咬紧牙关吃苦训练的模样。“学校要求早晨6点训练，我5点就会到。”清晨无人的操场上，一个被朝阳拉长的小小身影，有着不服输的能量。
游雯迪小时候所获的田径奖牌
“当时变成A组最强的时候，我享受了半年的喜悦感，后来代表学校参加比赛还获得了奖牌。我一直觉得要坚持做一件事情，首先要顺应自己的内心，要热爱，对于后来选择艺术为职业也是一样。其实艺术创作是痛苦的，尤其是不被接受和不受欢迎的阶段，很难过。这期间，你需要不停地自我否定，再重建信心；同时，也会有很多反对的声音。虽然在那个阶段也想过放弃，但面对自己的热爱，能做的，唯有坚持。我没有上过一天班，一直在读书和画画，也庆幸自己是幸运的，还能靠着作品为生。”游雯迪回忆那段时光时说。
年少时的运动经历，在游雯迪的人格建立和性格养成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平日里柔弱、不自信，但越挫越勇、喜欢挑战、勇于突破的个性总是会在她遇到困难或障碍的时候被激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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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雯迪
千里星座图
绢本水干，100 × 50 cm × 12，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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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雯迪
《千里星座图》线稿，2022
Q&A
Q = 99 艺术网
A = 游雯迪
Q
您是从小就开始画画吗？
A：我小时候其实是跑田径的。我常开玩笑说，自己是弃武从文。
Q
当时有没有想过以后要成为一个田径运动员？
A：没有。因为我觉得跑步的女生不是我想要的那种美。不过，跑步的那段经历和运动精神，我觉得在我人格塑造的过程中，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比如好强、坚持、有毅力，都是在那个时候被训练和激发出来的。
正在创作中的游雯迪
游雯迪
旋转吧，五王！
绢本水干，150 × 80 cm，2021
Q
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艺术产生兴趣的？
A：当时我一般是早上训练跑步，中午会被老师叫去帮班里画一些海报，参加比赛。所以，也可以说从小就对画画感兴趣，只不过那时在运动中的表现更出色。后来慢慢地觉得越来越喜欢安静下来做一些事情，所以国中的时候就开始上美术班，之后一路就进入到了艺术创作的领域。
Q
从2006年至今，从台湾艺术大学到巴萨罗那大学，再到中央美院，您一直都在求学习艺，是什么样的动力推动您不间断地进入院校学习？
A：想想也挺有趣，我小时候是个有上学恐惧症的小孩，但长大后却是读书读最久的人。回看小时候的经历，我意识到不喜欢上学的原因，其实是不喜欢不自由的感觉。国中、高中的时候，铃声响起就要进教室，学完8节课才能放学，每天的生活都是被各种秩序和规则限制。但到了大学，发现自己可以自由掌控时间，突然就喜欢上了这种生活。同时，学校可以给我不停获取新想法和新知识的兴奋感，这种感觉让我很愉悦。所以这些年来，我一直很迷恋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学校寻找和体验这种感觉。
游雯迪
幻
绢本水干，78 × 48 cm，2013
游雯迪
冻
绢本水干，62 × 68 cm，2017
Q
您开始学艺术时，为什么没有选择西画，那时西画应该很受欢迎。
A：当时考入台湾艺术大学的时候，我是可以入西画的。受到当代艺术思潮的影响，那时西画在台湾比较热门，也是大多数学生的首选。整个大学时代我都很沉迷于书画和古文化。我觉得选择什么是一种缘分和直觉，当时就觉得西画很难闻，不养生；同时，相比厚叠，我更喜欢一笔定生死的、轻薄的、可以层层晕染的，而且晕染之后还是薄薄一片，但却很有层次和质感的那种感觉。
Q
在您现在的创作中，还会有“一笔定生死”的感觉吗？
A：会有，但我现在更喜欢“工”中带“写”。一开始落笔的时候往往是偶发性的，随着晕染的深入，再细细地修一些小的细节。我不喜欢从头“工”到尾，那种没有节奏起伏和灵光闪动的“制作过程”会让我不舒服。
游雯迪
我们都站着，所以你不许躺平
绢本水干，120 × 60 cm，2018
游雯迪
谁会来
绢本水干，150 × 100 cm，2018
02 杜尚的影响
当问及在将中国传统绘画与当代元素相结合的过程中，有没有遇到困阻时，游雯迪说，如果让她一直照着传统的样式画，那才是最大的困阻。虽然在学艺初期选择的是中国画，虽然痴迷于中国传统书画艺术，但这并没有让游雯迪走上传统绘画这条路。相反，不断挑战传统、打破规则的杜尚，让她感觉“很对味”。
代表中国元素的太极、龙袍，在与皮卡丘、米奇老鼠、大力水手等来自当代文化的流行符号的交融与碰撞间，产生了新的审美趣味。水墨在绢本上特有的晕染方法，让画面有着细腻朦胧的美感，同时也带来了如风般的轻盈感。游雯迪的画面，常常呈现一种定格了的幻象状态，她像个导演，会关照画面中的每一个“演员”，并将它们一丝不苟地安排在最合适的位置上。她营造的一个个画面空间，在写实与超现实之间，烘托出一种合理但又怪诞的气氛。
如何将传统语汇进行当代转化，是游雯迪的一个课题。在通过实践逐步接近问题本质的过程中，她创作了“Old is New”、“玻璃马”、“中国神兽”等系列。在对中西经典图式进行解构和重组的同时，重建起新的秩序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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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雯迪
虢国夫人游春图
绢本水干，100 ×100 cm × 3，2010
游雯迪
依米花
绢本水干，96 × 86 cm，2022
Q
在您学习和创作的过程中，有没有持续对您产生影响的艺术家或艺术流派？
A：我觉得好的艺术一定是勇于挑战和打破旧有思维的。相比对美的传达，我认为艺术之所以存在的价值在于其不受禁锢的思想。对我一直产生影响的艺术家，就是杜尚。杜尚艺术的价值核心不在于他创作的那些惊世骇俗的作品，而是他的思想——不断颠覆传统和不断颠覆自己的思想。后来在中央美院读博，吕胜中老师的传统语汇的当代转化思想对我的影响很大，他其实也是强调在艺术语言的转化过程中，要实现一种颠覆。所以，在这些年的创作中，我很难接受没有想象力和没有突破的东西。
游雯迪
化
绢本水干，88 × 46 cm，2010
游雯迪
采福 - 路边的牡丹花可以采
绢本水干，130 × 130 cm，2022
Q
您创作了很多不同的系列，各个系列在内容上也有着不小的差异。什么原因促使新题材和新系列的产生？
A：当我厌恶了上一个系列的时候。
我其实很讨厌扑在一个系列上画很多年。之前也有老师跟我说，一定要形成一个稳定的符号或者题材、风格，让大家一眼就知道那是你的东西。
“玻璃马”系列很受欢迎，也因此获了奖、被画廊独家签约。但画得久了，灵感也跟着减淡了，我就不想继续画了。对我来说，当下能触动到我，给我灵感和感觉的东西，才是我想要去画的。我几乎每个系列的产生和停止都会经历相似的过程，“古调新弹”也是这样，画第一张时特别兴奋，但随着不断重复的技法、想法，多画几张后我就会很痛苦，满脑子都在想别的问题。我好像永远没有办法让我的一个系列作品能有好几十张或者是画上好几年。我也曾因此而感到困惑，因为总是变化，似乎很难塑造一个有高辨识度的统一的风格。但后来，有人跟我说，你一直在用你自己的方法创作，那在这个过程中产生的作品就是你独一无二的系列。
游雯迪
创世纪：我们还太年轻
绢本水干，30 × 24 cm，2018
Q
从市场角度来说，艺术家经常作出比较大的转变其实是比较冒险的。
A：是的，画廊一般都希望合作的艺术家能够始终输出最受欢迎的系列，但对我来说很难，我不喜欢重复的技法和机械式的制作，我画得也很慢。在创作中，我需要有挑战性，不喜欢受约束，从小就是这样。
游雯迪
英雄都在洗衣机里
绢本水干，240 × 110 cm，2014
游雯迪
凤凰长城
绢本水干，150 × 100 cm，2022
03菠菜到底是不是花？
如果不是因为这波疫情，此刻的游雯迪应该身在北京参加由位于798的“共同艺术中心”为其举办的个展“菠菜不是花”。游雯迪说，展览名“菠菜不是花”是策展人夏可君在对她的作品进行整体梳理之后给出的，而这个题目本身也是对游雯迪作品的一种归纳——既直接指出问题的根本，但又宛转地表达问题背后的逻辑。
【菠菜不是花】游雯迪个展现场
共同艺术中心，2022
游雯迪
《鹤舞》虚拟现实交互作品HoloLens 2展示效果
共同艺术中心，2022
游雯迪 《鹤舞》现场互动展示
《龙袍 黑与白》中，代表至上权力的龙被替换成了皮卡丘。画面中，皮卡丘黄色的身体形象已通过我们的大脑转译为视觉色彩，所以即便是黑白色，但眼中看到的早已是一片黄色。“花米奇”系列中，一片花海间其实并没有一朵真的花，而是由很多米奇老鼠组合而成的花间游戏。似花非花、真真假假式的表达方法，正如游雯迪并不喜欢把所要讲的问题一股脑地倒出来一样，她喜欢娓娓道来，让你细细去看，慢慢感受。即便是将中国传统元素与卡通、潮流符号拼接，也与波普或潮流艺术里直接、张扬且富有视觉攻击力的形式有所不同。对中国传统文化和绘画精神的理解塑造了游雯迪的作品面貌和思想逻辑，无论是哪个系列，她的画面基本都在用中国传统绘画艺术的构图、用色和气韵规则，组织和讲述与当下有关的故事。
游雯迪
龙袍黑与白
绢本水墨，75 × 83 cm，2019
同样的“视觉游戏”也体现在了“Me,Didi”、“红龙”等系列中，在轻松且有些语焉不详的图像中，解构的是诸如权力、控制、意识形态、情感疏离等严肃且凝重的话题。
游雯迪
米奇城堡
绢本水墨，60 × 60 cm，2020
Q
您在早期创作了一些作品是非常传统的中国画表现方式和视觉经验，您是从什么时候，哪个系列开始将现代元素和当代艺术的表现方法加入到画面中的？是什么原因促发了这种转变？
A：上大学时，我对中国传统书画，尤其是唐宋绘画风格很着迷。“古调新弹”系列作品就是那个阶段创作的。这个系列的作品在风格上看起来会感觉比较传统，但其实也在含蓄地映射当代的思想。我画过一件名为《向左看 向右看》的作品，主要描绘了两只鸟。一些中国唐、宋时代的画家，比较倾向于通过花鸟画来传递美好的寓意，所以通常也喜欢描绘成双入对的飞禽。但我的那幅画中，虽然也是成双的珍禽，但它们却各有各的想法。通过这种拟人化的表现，当时我其实是在用一种含蓄的方式表达当下的感悟。
游雯迪
左：丑小鸭
绢本水干，59 × 44 cm，2013
右：一个鹅胸的人
绢本水墨，120 × 60 cm，2008
大学期间，我每天都练在毛笔字、刻印章、画画，但当时并没有怎么接触当代艺术。但后来对当代艺术有所研究后，我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台湾艺术大学。在新的学校里，我开始读一些跟当代艺术有关的书，也读黑格尔、德勒兹等哲学家的著作。这些书给了我新鲜的思想，也促使我思考新的方向。
水墨艺术在整个当代艺术体系中处于弱势，我们也总是在讨论如何革中锋的命，如何将传统与当代接轨……但我认为，这些问题并没有从根本上触及水墨当代化的问题，也很难让水墨艺术进入到当代艺术的语境中。我记得我有一位老师曾跟我说，他在美国教书的时候了解到，水墨艺术在美国人的眼中，即便是当下，依然还是那种很传统的类似非遗的文化形态。这让我感到难过，我一直希望我能用自己的方式，让大家对水墨画的印象不再停留在像《芥子园画谱》那样传统的形式中。所以，在经过思想和实践的论证后，我用水墨、毛笔、绢本画了一些移花接木式的作品，比如“玻璃马”、“花米奇”系列等。
游雯迪
花米奇 No.3: 没有一朵花，从一开始就是花
绢本水干，60 × 40 cm，2019
游雯迪
幸运树
绢本水干，100 × 100 cm，2022
Q
所以这也是您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更换过创作媒材的一个主要原因？
A：艺术表达本身不应该被媒材局限，而应该是当艺术家想要表达某一个观念的时候去寻找适合的媒材。对我而言，水墨媒材能够更好地表达我的想法。
虽然我并不排斥其他媒材的介入，但依然会坚持用传统水墨画的媒材去创作。当然，用水墨媒材创作潮流艺术作品也会有受限的问题，比如创作速度慢、色彩不如丙烯和油画那样明亮、鲜明、有视觉冲击力，我也因此吃过亏。有些人会用油画画出水墨画的风格，但我更愿意通过技法和表现力将水墨画媒材的特质和特有的表现力体现出来。
游雯迪
红龙1.0：不管你的帝国
绢本水干，150 × 240 cm，2012
游雯迪创造的最新IP“卡里多”和《一副好牌·卡里多》 局部
游雯迪
《一副好牌·卡里多》 片段
数字艺术品，2022
Q
您觉得作为一名女性艺术家，家庭、孩子对您的创作有着什么样的影响？
A：这种影响是在很自然的过程中体现出来的，而不是刻意的。有的时候，来自家庭生活中的一个瞬间或者片段都会对我产生影响，比如前段时间，我看到家里宝宝的衣服，一下子就被激发出了灵感。小孩子的衣服，不像成年人那样灰灰的，他们的衣服花花绿绿，颜色可以那么肆无忌惮的亮丽鲜明，那么自信、那么躁动、那么酷。于是我就想在画中也用到一些这样的颜色，不过这是个很小的系列，像个小插曲。我最近在构思一个更完整的系列，我想借用宝宝的视角来画一批画。我一直比较关注用不同的视角来看待周围的世界，也在学习用不同的思维模式来思考问题。像我家宝宝现在1岁多，开始对“自我”产生意识，我觉得宝宝的视角和思考问题的方式很有意思，让我有想要通过艺术来对此进行表达的冲动。
我曾经有过一个系列叫“我们连面对自己都不诚实”，也是尝试用不同的视角和立场在思考和创作的系列作品。通过那些戴着透明面具的头像，我想要表达的是希望人们诚恳、透明、无心机，但事实是，人与人之间永远存在无法打破的隔阂。
游雯迪
我们连面对自己都不诚实：素颜1-2
绢本水干，49 × 38 cm、46 × 60 cm，2016
Q
2017年左右的作品中也出现了一些小孩子的形象，那个时候出于什么样的想法？
A：创作那个系列的时候，是觉得在成年人的世界中，自恋型人格的人特别多。实际上，这种人格的养成源自于一个人在“开化”的过程中所受到的影响。家长期望让自己的孩子成为最好的、最棒的那个，所以一个人在婴儿的时候，其实就带有着来自成年人的主观意愿。
每个物种都有各自的特长，人类的大脑好使，动物跑得更快……在原始社会，部落以动物为图腾，跑得最快、飞得最高、繁殖能力最强的动物，往往也是出现在图腾中的可以护佑人们的神。在那一系列作品中，我其实是通过类似图腾的形式来反思在现代教育中，从小就被塑造成以自我为中心的人格的过程。就像图腾一样，这种附加在一个人身上的诸如最美的、最好的，其实也都是被赋予和被塑造的。
游雯迪
逐月存在：我和我自己
绢本水墨，100 × 32 cm，2017
游雯迪
抱团
绢本水干，150 × 85 cm，2022
图片、视频致谢：
游雯迪工作室、共同艺术中心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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