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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岁的琼瑶,让我想起84岁的外公

2017-03-16 又四日 新京报书评周刊

微信ID:ibookreview

『阅读需要主张』


“所有看到这封信的人都是见证,你们不论多么不舍,不论面对什么压力,都不能勉强留住我的躯壳,让我变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卧床老人!那样,你们才是“大不孝”!...人生最无奈的事,是不能选择生,也不能选择死!好多习俗和牢不可破的生死观念锁住了我们,时代在不停的进步,是开始改变观念的时候了!”


这两天,琼瑶在facebook上发布的这封《写给儿子和儿媳的公开信》引起了网友和书迷的很多讨论。其中,琼瑶提及,希望亲人能够接受自己的自然死亡,待她病重临终时不要急救和悼念,一切后事从简。


琼瑶在脸书上发布的公开信


这封交代身后事的公开信,再一次把“死亡”这件事带入了大家的视野。我们一直以来忌讳谈论死亡,可越是忌讳,它越是如同幽灵挥之不去。生命脆弱而无常。许多还算年轻的人,体会到这一点是从亲人的衰老开始的。当我们看到曾经强壮威严的,甚至坚不可摧的长辈,在疾病与衰老的袭击下,身上布满导流管、呼吸器,被束缚在病床上失去意识之时,我们知道:死,是一件终究会到来的事。


从某种意义上,死亡也是一个机会,让人可以把最温柔、最深刻的情感释放出来,让爱变得浓烈悠长,生生不息。在人类用了如此多的精力和金钱研究如何“优生”之后,我们是否也需要好好研究“优逝”的课题,尊严地死去,能否不再是一个不可能的期盼?今天这篇推送,作者跟我们道出了一个普通中国家庭,面对衰老与死亡,亲情与失去的挣扎。这样真诚的诉说是难得的,因而也是珍贵的。



撰文|又四日

 

前天,作家琼瑶公开了一封写给儿子和儿媳的信,透露她读到一篇名为《预约自己的美好告别》的文章,有感而发想到自己的身后事。她在信中说,希望自己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不要因为后辈的不舍,让自己的驱壳被勉强留住而备受折磨,叮嘱儿子和儿媳不要被生死的迷思所困。

 

79岁的琼瑶,让我想起84岁的外公。


外公独自吞下了一整瓶安眠药

 

在他82岁那年,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凌晨,独自吞下一整瓶安眠药。外婆发现他时,他早已气息微弱,床头整整齐齐摆着他的身份证、医保卡、老年证、存折。还有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写着如何分配存折里少得可怜的钱,以及几句平静的道歉。可以看得出,外公这么做时,头脑一定无比清醒。

 

为了这一整瓶安眠药,一向不和人讨要东西的外公,在每天晨练时,都向最要好的老吴要上几颗,借口是失眠。没料想,他用上大半年的力气,攒下了自己通往死亡之门的通行证,而理由却是:恐惧死亡。

 

被送到抢救病房的外公,经历了三天三夜的洗胃灌肠,终于醒了过来。他看着因为睡眠不足,哭得双眼红肿的母亲说:我咋没死呢?眼神里尽是无辜和失落。

 

对于“因为怕死所以去死”的逻辑,母亲自然是不懂的。她只懂得,无论怎样,都要救回那个生养她的老父亲。


《直视骄阳:征服死亡恐惧》

作者:欧文·亚隆 

版本:中国轻工业出版社 2015年3月

 

时间往前推一年,外公因为身体终日痛疼,去医院检查。医生给出的判断是“重度抑郁症”。而除精神病院外,普通医院不接收精神疾病的患者,何况外公年岁已高,更加没有病房肯让他住。母亲实在不忍心,又难以两地奔波照料,就让外公住进我们家,睡进我的隔壁房间。

 

外公终日不苟言笑,满面愁容,在床边枯坐,眼神木讷地望向窗外,一坐就是一整天。严重的耳聋,加上重度抑郁,外公终于活进了独属于自己的世界,一个外人不能接近、难于理解的世界。那里一定单调而灰暗。

 

只有在夜幕降临之后,外公才开始来回走动。因为记忆衰退,他时常不记得自己有没有排过便,于是一次又次挪着步子,奔向马桶,卫生间便传出他痛苦的呻吟。每一次,他都一脸失望地出来,继续回到床边发呆。那时的外公,状况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一遍遍念叨自己远在国外的孙子(他从不念我,即便我就在他面前);坏的时候只能在床上辗转反侧,除了给他吃医生开的药,我和母亲束手无策。

 

外公是异常痛苦的。夜里,他时常将我房间的门错认成卫生间,疯狂地敲着。开门后,面色憔悴的他却对我说,“我想要一把梳子”。我找来梳子,他却早已忘记。或者,他向我要一种没有名字的药,我四处翻找,转头却发现他早已睡着。

 

一次,我从睡梦中惊醒,听见他在隔壁胡乱叫着。我冲过去,听见他嗫嚅着:要尿尿。母亲赶过来,我们一同搀着他艰难地起身。我举稳尿壶,外公瘦小的阴茎搭在尿壶边上,柔弱的溪流淌下来。等扶他上了床,才发现自己的眼泪早已挂在脸颊上。



一个要强的人,却无法左右自己的生死

 

外公一生要强。

 

年轻的时候,单位每年给职工分玉米和土豆,外公总去挑拣那些烂了的,听起来是一件难以理解的事,家里的三个孩子嗷嗷待哺,大人也饿得发慌,他却非要把好的让给别人。外婆为了这件事,几次和他吵翻。但他舍己为人的精神也救过他。1985年8月18日,哈尔滨市交通局航运公司负责运送往返市区与太阳岛游客的423号客艇,从太阳岛三联码头驶向松花江南岸。五十三岁的外公就在人群中排队上船。旁边的人拥来挤去,外公就故意退后,让别人先上船,自己则在岸边等下一班。当天下午三点零五分,423号客艇在距离南岸约357米处沉船,船上238名乘客全部落水,67人生还,171人死亡,造成震惊中外的“8·18哈尔滨沉船事故”。而外公因为谦让了一步,幸免于难。

 

“文革”期间,单位的同事互相揪斗,很多人借此机会报私仇,批斗厂里的领导。轮到外公,他桌子一拍,两眼一瞪,大吼道:他没有错!我为什么要斗他?!开大会的时候,全厂的人互相检举揭发,微妙的人际关系,似一张错综复杂的大网,唯独外公,因为太过清正,逃过一劫。

 

一个人人都敬仰的人,一个所到之处皆清明的人,却无法左右自己的生死。


《最好的告别:关于衰老与死亡,你必须知道的常识》

作者: [美] 阿图·葛文德(Atul Gawande)

译者: 彭小华 
版本: 浙江人民出版社 2015年7月

 

他像个疏于照料的孩子,躺倒在医院的病床上,回想自己是怎样死又没有死成的。而每次检查,他又对医生匆忙插进自己身体的管子毫无抵抗,我看见他呲着牙咧着嘴,痛不欲生,不禁对医生说:麻烦您动作轻一点。医生抬头看我,没说什么,动作依然没有丝毫减慢。屋外,走廊里的病患一个挨着一个,站着的、蹲着的、坐着的、躺倒的,嘈杂声里,有哭声也有呻吟。

 

我坐在外公的病床前,听他讲起年轻时的故事,无一都是凄惨的。我料想他不应该只有凄惨这一种回忆。时不时地,外公的回忆被打断,外卖的小哥塞进门缝一叠广告,护士走过来例行检查问几句话,还有母亲焦躁不安的踱步声。

 

趁外公休息的间隙,我怯怯地对母亲说:妈,你不觉得,外公并不想活着吗?

 

母亲半晌没言语,叹了口气,淡淡地说:这我知道。但作为女儿,你说我怎么忍心看他去死。



你如何讲述生死谜题的答案?

 

母亲谈及死亡,眼里总是噙着泪。在我十六岁那年,曾经因为什么事情想不开,想要自杀。母亲发觉了,便与我长谈。

 

原来,我并非她的第一个孩子。我的哥哥,长到七岁,因为一场病,不到二十天便死了。那时赶上“计划生育”,原本哥哥三四岁的时候,父母有了第二个孩子,却因为怕被罚款,没敢要。现在哥哥也死了,于是才有了我。“你不知道他有多聪明,人人都夸他懂事,可惜……”母亲的鼻涕和眼泪落在手上,我也哭了。

 

于是我向她许诺,从今往后,我替哥哥活着,不会轻易去死。要她放心。这样一来,十六岁的我便连死的权利也一并被剥夺了,从那之后便不再能轻言死亡。

 

回想起来,我们这样的家庭是不能谈死的。一旦不能谈死,忌讳也随之多了起来。比如吃鱼,吃完一面再吃另一面,不能说“翻过去”,要说“滑过去”,因为东北渔船出海,最忌讳“翻”。逢年过节,是不能说“鬼”和“死”的,不小心说了之后,要用力“呸呸呸”三声,以免晦气上了身。还有,一定不能说“我从来不吃药”这样的蠢话,因为事情往往会因为一个绝对的判断,开始反转。看电视,演到死人的桥段,就要速速换台,不可久留。这些,在我都见怪不怪。

 

为了避开死亡,安于此生,我们形成一种不必多言的默契:对与死相关的一切话题闭口不谈。原本是为了弥合这个家庭早已溃烂的疮口,结果却是导致了我的无知。


《让“死”活下去》

作者: 陈希米 
版本: 湖南文艺出版社  2013年1月

 

记得六岁那年,远在老家的奶奶在睡梦中离世。亲戚打来电话,我不但不知道奶奶就是父亲的母亲,更加不知道死是什么。一个人,从一群人所在的世界里抽身,回归尘土,变成空无。这对于儿时的我,是多么难懂的一件事。奶奶走了,我竟毫无察觉,只知道从那之后,每年过年回老家,再也没见她的身影,和从前一样微笑地坐在炕头,让我表演一段幼儿园学到的舞蹈。

 

奶奶一辈子好脾气,在受尽爷爷火爆脾气的折磨之后,终于安详离世,人人都说她这是“福报”。而相较之下,我那性情乖戾的爷爷,却活活瘫痪了三年,被人照料了三年,到最后痛苦地死去。家里谁都知道他不想这样活着,却谁都假装不知道,竭尽所能地让他活下去。而爷爷去世时,我还未出生。我猜想他的终点一定是绝望无助的。后来,我为他们烧过几年的纸,上面用毛笔,写着两个陌生的名字。一个是未曾谋面的爷爷,一个是一生顺服的奶奶。

 

大约是因为经历了太多死亡,父亲总和我嘀咕:等我老了,可不用你伺候,最好是安安静静地走。这是他的心愿,也是所有人的心愿。这心愿,潜藏在心底,不便明说,却是人人都暗自期盼的。仿佛一段最好的归宿。

 

记得上中学的时候,读到史铁生的《我与地坛》:“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这样想过之看我安心多了,眼前的一切不再那么可怕。”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这么多故事,也未料想到这么多结局。我只是着了魔一般,一遍遍读:“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那铿锵的韵律,曼妙的感觉,在少年时代的一个春天悄然降临。后来,我才知道,它向我讲述的,是一个与生死有关的谜题的答案。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撰文:又四日;编辑:走走。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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