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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句圣手”王昌龄:八月的塞外,寒冷像一道命令丨周末读诗
落下一片叶,便知是秋天。长安的秋天,就是天下的秋天,但不是塞外的秋天。塞外是另一个时间,一个时间外的时间,一场黄昏的降雪便可将你置身到公元前。
茫茫戈壁,巍巍雪山。亘古的广漠之中,人类文明虚化成些许模糊的蜃景。在那里,时间反刍着时间,静得天崩地坼。
撰文 | 三书
1
寒冷是一道命令
《塞上曲》
蝉鸣空桑林,八月萧关道。
出塞入塞寒,处处黄芦草。
从来幽并客,皆共尘沙老。
莫学游侠儿,矜夸紫骝好。
2
在临洮与鬼魂交谈
《塞下曲》
饮马渡秋水,水寒风似刀。
平沙日未没,黯黯见临洮。
昔日长城战,咸言意气高。
黄尘足今古,白骨乱蓬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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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以提笔结束并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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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军行·其一》
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上海风秋。
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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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句“烽火城西百尺楼”,起得壮逸。或许这就是所谓盛唐气象,一种刚健的美感。想象烽火城那样的地方,想象百尺楼的方位和视野,在无边的夕照余晖中,便觉苍凉悲壮。
接着又是黄昏,又是独上,寒风扑面,越瀚海而来,一个人要如何才能抵御这铺天盖地的孤独?今天即使在青海西藏旅行,装备齐全无忧无虑,但是当天色黑下来,如果只身在旷野,你也会有动物般的恐惧,也会像飞蛾渴望扑回人间的灯火。
前二句情已不堪,接着“更吹羌笛关山月”,“更吹”有意外之感,不意而被彻底击倒。何况吹的又是别离思归的《关山月》,一语囊括万种愁情,此时真无可奈何也。末句“无那”,转至山高水远的家乡,但说金闺万里愁,则愁上加愁,更觉伤神。
《王闿运手批唐诗选》评此诗曰:高响,是绝句正格。昌龄在唐代即被誉为“七绝圣手”,四句之间,往往颇多意外,跌宕生姿。如此以提笔结篇的写法,尤为他所擅长。绝句《闺怨》前面铺叙闺妇凝妆登楼,第三句“忽见陌头杨柳色”转得心跳,结句“悔教夫婿觅封侯”,也是提笔,以另一个开始来结束,吊人胃口而意味无穷。
这种笔法颇似《易经》六十四卦的“未济”。“既济”是倒数第二卦,并不是结束,最后一卦是“未济”,即结束只是另一个开始,物不可穷,事不可尽。
4
高高秋月照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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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军行·其二》
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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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首是第一首的变调。第一首先是景令人愁,然后延及伤心事;这一首则先已伤心,而后扩至即景。
“琵琶起舞换新声”,起句之前,音乐已奏了一会儿了,人也已愁了半天。置酒作乐,为了排遣边愁,而琵琶起舞,而换新声。新声就是当时最流行的曲调,本应很好听的,但第二句却说“总是关山旧别情”。不管怎么换,听来听去都让人心烦,听到的总是关山旧别情。
“总是”的原因,一在于乐器本身。羌笛、琵琶、胡琴,这些西部乐器的发声,本身就有异域色彩,令人听了更添天涯漂泊的心酸。二在于听者本人,也不怪乐器,也不怪歌舞,而是自己思家的愁苦太重,无论什么娱乐也无法消释的。
边愁越撩越乱,所以第三句以总结的语气说,“撩乱边愁听不尽”,乐舞都废,干脆撇在一边。心情和诗笔都有山穷水尽之感。
末句怎么才能柳暗花明而无一村呢?“高高秋月照长城”,这个意象简直不能再好了。高高秋月,如镜高悬,静静俯瞰着关山。象征着人类历史和战争的长城,在清冷的月光下愈显悲哀。如果我们的心贴得再近点,或许就能被那月光抚摸,就能听见死亡的宁静。明月高悬,映照千年岁月,似乎在问:难道死亡也不能教育一个人?
音乐声声渐远,昌龄遂飘零到自身之外,走向旷野,成为长城,成为秋月,成为茫茫黑夜。最后这句顶一万句,不言愁而写尽了愁,且不只是愁,个人的,历史的,人类的,宇宙的,全部纳入这一个意象之中。
5
魂伤古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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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军行·其三》
关城榆叶早疏黄,日暮云沙古战场。表请回军掩尘骨,莫教兵士哭龙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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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秋天,关城榆叶疏黄,人世开始瑟瑟作响。日暮时分,如云的沙漠,更是无边的荒凉。此时途经古战场,寒月照着白骨,十分阴森恐怖。
战死饿死冻死的无数将士,暴尸大漠,未能入土,作了无主的野鬼,随风东西。杜甫亲眼见过这样的景象,他在《北征》诗中说:“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将士横尸疆场不得安葬的事,古来犹然,在可以作为史料的《兵车行》一诗的最后,杜甫还写道:“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表请回军掩尘骨,莫教兵士哭龙荒”,为国捐躯的将士们,应该被正式埋葬,应该被祭祀,应该被献上《楚辞·国殇》的安魂曲。然而,或许因为战败,也许因为路远,或许因为这那,理由总归有的。
暴尸荒野的士兵们,或许并没有“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的伟大,他们不过是你我一样的普通人,是某人的儿子某人的丈夫某人的父亲。他们和正在看自己白骨的将士们一样,而将士们看到这么多白骨,就是看到自己的死亡,怎能不害怕不痛哭?
6
烽火燃不息,征战无已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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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军行·其七》
玉门山嶂几千重,山北山南总是烽。人依远戍须看火,马踏深山不见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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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玉门关一带的客观环境,应推王之涣的《凉州词》为最好,“一片孤城万仞山”,一笔画出塞外的荒凉冷寂。
昌龄此诗焦点在于烽火,“玉门山障几千重,山北山南总是烽”。固然由此可见唐朝在边防设置的堡垒之多,但亦同时可见守边之难之久,可见投入的兵力之庞大。
在那样的重山叠岭,戍边的士兵要燃起烽火,才能被看见,不,是被知道那里有人。这烽火倒不像警报,而是他们彼此存在的一种陪伴。偶尔一马匹驰过,飘忽一闪,失踪不见,余下的一点点蹄音很快消散。
快马踏过之后,吃人的寂静又围上来。
《从军行》七首,第四首“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向来为今人作为豪迈自信或渴望建功立业的盛唐气象所称道。然而从语气上稍加辨别,即知为悲壮语,清代诗人学者沈德潜在《唐诗别裁》中评曰:“不破楼兰终不还”句,作豪语看亦可,然作归期无日看,倍有意味。
近代学者刘永济在《唐人绝句精华》更加断称:“写思归之情而曰‘不破楼兰终不还’,用一‘终’字而使人读之凄然。盖‘终不还’者,终不得还也,连上句金甲着穿观之,久戍之苦益明,如以为思破敌立功而归,则非诗人之本意矣。”
赴西北边塞近三年之后,28岁的王昌龄回到长安,隐居于京兆蓝田县石门谷。翌年进士及第,登上仕途,而后在现实的风浪中反复沉浮,谪赴岭南,再贬龙标。59岁时,昌龄告老还乡,途经亳州,竟无端地被默默无闻的刺史闾丘晓所杀。一代诗才,意外死于小人之手,天乎?命乎?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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