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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诗人的“好好告别”:既然共有青山明月,便没有人是异乡人丨周末读诗
终其一生,我们都在不停地告别。告别一个又一个地方,一个又一个人,一段又一段人生,也告别一个又一个自己。
有多少相遇,就有多少告别,哪怕是在火车上瞥见窗外闪过的一条河流,睡梦中陌生人的一朵微笑。
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当少年派最终获救,目送老虎理查德头也不回地朝丛林走,他始放声大哭。理查德没有与他道别,只是在丛林边停留了片刻,然后就永远消失了。成年派后来总结说:“我知道人生就是不断地放下…只是遗憾没能好好告别。”
如何“好好告别”,相信每个人有自己的理解。我们来读几首唐诗,看看唐代诗人们如何与朋友告别。
撰文 | 三书
1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王勃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岐路,儿女共沾巾。
2
三叠阳关,唱到千千遍
《送元二使安西》
王维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3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 /
《送友人》
李白
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
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前两句表面上是写景,或曰“交待离别的地点和环境”,这样说不仅废话,而且很容易偷换成缺乏感受力的借口。离别的环境并非写离别诗一定要交待的,比如上面那首王维的《山中送别》,仅“山中”二字。再比如前面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前两句“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貌似交待环境,实则写情,但并非“情景交融”即可敷衍而过。
感受力的敏锐,带来丰富的审美,而有了丰富的审美,才能有丰富的人生。缺乏感受力的人,日复一日在无意识的惯性中生活,这种人生如同没有活过。而诗歌和艺术的意义正在于唤醒,恢复我们对事物的感受而非认知。
此诗前两句,如果我们置身其中,就会感到青山的青和白水的白是一种伤心,且它们的姿态一横一绕,如同守着城郭而阻拦人的离去。人离去,留在这里的生活,和青山白水一样,天长地久,如此又有了某种慰藉。
“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这样的话别,深情但无多少新意。以孤蓬比漂泊不定,对此我们并不陌生。下一联的“浮云”和“落日”,也都是很常见的比喻。
最后两句很好。“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他二人或策马同行,或友人跨马而去。分道扬镳之际,萧萧马鸣。今人极少听到马鸣,很难想象那一瞬的心情。不妨想象月台上即将离去的火车,嘹亮的汽笛发出一声长鸣,生命中某种深层的感觉突然震悚。太白此处又添一“班”字,班即为“别”,班马即离群之马,这样的马鸣又加深了离别的悲情。
离别不是一道线,是涟漪般不断扩散的圆圈。萧萧班马鸣,也将离别的定格为一个回音,在生命中久久激荡。
太白这首《送友人》,堪称教科书版的送别诗:不记友人姓名,普遍适用的场景,标准化的比喻,经典的结尾。
4
天山送别
在唐代诗人中,岑参的送别诗可谓创出了别调。尤其是塞外的送别,大漠天山的江山之助,使他的诗境更为壮阔。
且先看我们熟悉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前面写胡天八月飞雪,后面转至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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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天山深处,置酒作乐,为武判官饯行。乐器纷繁,辕门外下着暮雪,异域的荒寒,然而因武判官要归京,所以大家的心都很热。
具体送别时的场景,一字不提,或许因为天山的雪太厚,或许因为归心太急。当武判官消失于山回路转,只有马踏过的脚印留在雪地上。“空留”,人已不见,不知何时能再见。归京人走了,留下更多的空。
另一首《热海行送崔侍御还京》曰:“送君一醉天山郭,正见夕阳海边落。柏台霜威寒逼人,热海炎气为之薄”。热海即今吉尔吉斯斯坦境内的伊塞克湖,唐时属安西都护府管辖,玄奘法师取经曾路过此地。前面十二句写热海的诡异,带着新鲜好奇的眼光。最后这四句写送别,热海作为现场也将其性格力量注入了诗句。
杜甫在《渼陂行》中评岑参的诗风曰:“岑参兄弟皆好奇”,好尚新奇,即喜欢一种另类的、陌生化的诗歌语言。此评可作读岑诗之法眼。
再来读岑参的绝句《醉里送裴子赴镇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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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后未能别,待醒方送君。看君走马去,直上天山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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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得奇,结得更奇!
为了送别而饮酒,为了惜别而喝醉。然而醉时没法送别,要等到酒醒,为什么?醉时送别不是更轻松吗?诚然,但是当你醒来,他已走了,那时你就会后悔,后悔没有好好告别。清醒时,送别固然让人心痛,但你将铭刻下离别的位置,尽可能少些遗憾。
“看君走马去,直上天山云”,这两句诗,装得下一座天山。唐诗境阔就阔在,诗人把天地山川都放了进去。
有趣的是,前二句明明说待醒方送,题目却是“醉里”。或许并没有完全清醒,醉翁之意不在酒吧。直上天山云,乃是醉眼迷离中摇晃的风景。
5
明月何曾是两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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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柴侍御》
沅水通波接武冈,送君不觉有离伤。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 / 流过龙标的沅水,也流到武冈,这样一想,便没有分离。若推而广之,也可这样说:不论如何别离,我们始终在大海中相聚。大海可以比生活,也可以比时间。
再看青山,连绵数百里,连接着两地,施予人相同的云雨。云雨不也是我们一种相聚吗?
更何况还有明月,明月照耀的地方,又何曾是两乡?!
河流,青山,云雨,明月,草木,土地……所有古老的事物,如同永恒的家园,把我们紧紧连在一起。
远谪龙标八年,昌龄在南方的日子,无疑愁苦而漫长。但他的《龙标野宴》诗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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沅溪夏晚足凉风,春酒相携就竹丛。莫道弦歌愁远谪,青山明月不曾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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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以窥人隐私的眼光读诗,比如某些解读将此诗鉴定为“表面上看他的生活很安逸,实际上心里还是很苦”之类。我们不要忘了,一个人的生活再愁苦,也还是有快乐的时候。大海有无穷无尽的愁苦,但也会时时涌起快乐的浪花。
诗歌是一种因地制宜的即兴审美,正因如此,深陷现实世界中的我们,才能从诗中获得内心的安慰。诗也在此意义上,才能给我们提供治愈。
青山明月不曾空,不论何方,都有古老的陪伴和守望。在一株盛开的桃树下,没有人是异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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