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瓦尔达:所有死亡都将我引回雅克
在年初的柏林国际电影节上,九十岁高龄的阿涅斯·瓦尔达带来了一部她的最新纪录片《阿涅斯论瓦尔达》,并收获金摄影机奖。当所有人都在赞叹瓦尔达奶奶旺盛的生命力和创作力时,她说:“我确实要准备说再见了”。
而就在昨天,瓦尔达奶奶在家中病逝,享年90岁。身为影迷的我们固然觉得很难过,但想到瓦尔达终于能跟爱人雅克·德米团聚了,或许也会慢慢心生释然吧。
这一刻,我又想起瓦尔达十年前在《阿涅斯的海滩》中的那句独白:“所有死亡都将我引回雅克,每一滴泪,每一束花,每一支玫瑰,每一朵秋海棠,都是献给雅克的花。”
被誉为“新浪潮祖母”的阿涅斯·瓦尔达,她的电影职业生涯长达60多年。在漫长的从业历程里,她收获了不少电影奖项,包括威尼斯金狮奖、柏林评审团大奖、洛迦诺荣誉金豹奖等等。2018年,在第90届奥斯卡颁奖典礼上,89岁的她又拿到了奥斯卡终生成就奖。
这位高龄老人的一生始终保持着蘑菇头的造型,大眼睛里满是孩童般的纯真。而与此同步的是,她对电影不变的热爱以及创作的热情。
触电始于热爱,“自我”才脱颖而出
1928年,阿涅斯·瓦尔达出生于布鲁塞尔,父亲是一名希腊人,母亲是法国人。为躲避二战,全家人一起前往法国南部避难。战后,瓦尔达在巴黎取得了文学、心理学的学士学位,并经过短暂学习取得了职业摄影师资格。
此后,瓦尔达结识了阿伦·雷乃,并在他的带领下进入影坛。初入影坛的瓦尔达,除了对电影的一腔热爱之外,没有任何经验。在拍摄处女作《短角情事》时,她甚至没有导演工作证,对拍摄器材也都一知半解。她自己承认,当时连如何指导演员演戏都不会。但不得不说,她凭借着天然的艺术直觉,拍出了一部经得起时间考验的影史佳作。
新浪潮导演不会墨守陈规,阿涅斯·瓦尔达也一样。她的电影在表达上始终遵循着个人特色的表现和对“自我”的崇尚。1955年的这部《短角情事》,第一个镜头便吸引住我们,从海边的小村庄开始,黑白影像在时间的流淌中呈现出一种独特的质感。
《短角情事》
阳光、沙滩、海水、木头、贝壳,都是独特的一部分,既服务于整体,又展现其自身。这种拍法是瓦尔达自己的构想,年老的她回忆过去时对着镜头说:“既然福克纳可以那样写作,那么我也可以这样拍摄。”
瓦尔达的各类短片、剧情片、纪录片都有着明确的个人风格。她的电影在表达上经常融入文字、绘画和戏剧,在影像叙事上会借助意识流和存在主义等表现方法,因此瓦尔达也经常被归入“左岸派”电影人。
但瓦尔达的电影并不是作家电影,她更多地会在影片中加入其自身经历和记忆,并且强调场景中其他事物对自身的影响。即使是剧情片,她也会穿插大量的纪录影像,在现实和虚构之间刻意制造出摇摆。
从1981年《纪录说谎家》、1984年《家屋风景》、1986年《你知道,你的楼梯很漂亮》、1988年《千面珍宝金》,到1991年《南特的雅克·德米》和1995年《101夜》,再到2008年《阿涅斯的海滩》和2017年《脸庞,村庄》,这种摇摆越到后期越明显。
以女性视角表达内心世界
瓦尔达有着敏锐的政治嗅觉和社会观察力,她很早就成为非常坚定的女权主义者,并且努力将这种坚定融入进她的电影创作之中。
1962年,瓦尔达受福克纳小说启发,拍摄了《五至七时的克莱奥》。漂亮的女歌手克莱奥游荡在巴黎街头,她的不安和恐惧来源于一张癌症诊断书,她不断地向外人述说她生命中的片段以驱散焦虑。这部电影不同于其他关注女性周边世界的作品,它选择直击女性的内心世界:女性对丑陋和死亡的恐惧。
《五至七时的克莱奥》
1965年,瓦尔达在《幸福》中,以出轨丈夫的角度讲述某个男人游走在妻子与情人之间并毫无愧疚,甚至他还幻想着三个人可以一起生活。当妻子突然死亡后,情人便代替妻子进入他的生活,而他个人的生活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幸福》
相信这是瓦尔达对男性世界的某种无声的谴责,因此她借用了让·雷诺阿《草地上的午餐》的话:“幸福可能在向自然法则的妥协当中。”
1985年,瓦尔达又结合福克纳多重视角的叙事方法,并且沿用自己的纪录片风格拍摄了《天涯沦落女》,这部电影应该是瓦尔达最为严肃的作品。她经常在车站等人流密集处观察那些流浪女孩,起初只有同情,直到后来她透过这些女孩创作了“莫娜”这个角色。
《天涯沦落女》
在电影中,“莫娜”的形象是一个走投无路的女孩,拒绝嬉皮歌手的爱意,拒绝哲学家夫妇的收留,拒绝同为边缘人的同化,最后孤独赴死。表面看来是在讲述女孩对世界的冷漠,实则探讨的是女性作为独立个体的自由和尊严。
瓦尔达的女性题材电影还有很多,比如1966年的《创造物》、1969年的《狮子、爱、谎言》、1975年的《女人之声:我们的身体,我们的性》、1977年的《一个唱一个不唱》、1988年的《功夫大师》等。这些电影采用不同的叙事方式、人物故事,以及影像手法,为的就是表达那个年代的女性面临的各种问题,和瓦尔达对这些问题的看法。
拍电影是一件快乐的事
瓦尔达的电影,总是透露出一种轻快和天真。
在讨论严肃的女性生育权力时,即使瓦尔达本人处于愤怒状态,她也会让自己创作的女主角在电影中用孩子般的语气唱道:“没有爸爸,没有教皇,没有国王,没有法官,没有医生,没有立法者,一切我说了算!”
1998年的冬天,年过七旬的瓦尔达带着摄像机拍摄了法国当代社会拾荒者的生存状态:流浪汉和贫困人群在垃圾中寻找可以继续使用的生活必需品,艺术家从废铜烂铁堆里寻找创造艺术作品的原料,而其他一部分人捡拾垃圾完全是出于公德心。在《拾穗者》这部电影中,瓦尔达不仅展现了社会问题,同时也表达了她顽童的一面。
影片中,有关于心型土豆的片段,瓦尔达不仅拍摄了捡拾这些土豆的片段,也拍摄了自己照料土豆,直到土豆长出新芽的过程。在展厅里展出作品的时候,瓦尔达给自己定做了一件土豆形状的衣服,笑眯眯迎接参观者。
2008年,瓦尔达拍摄《阿涅斯的海滩》庆祝自己的80岁生日,还在海边搭建了一座塑料的蓝色鲸鱼房子。在这部纪录片里,瓦尔达用一些片段回忆了曾经与丈夫所经历的点点滴滴。在温情与幽默中,她用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和天真的视角探讨了人性的奇妙。
既然提到了《阿涅斯的海滩》,就不得不提到《南特的雅克·德米》。电影史上耀眼的伉俪不胜枚举,但是像瓦尔达夫妇一样细水长流的却少之又少。1962年,阿涅斯·瓦尔达和雅克·德米共结连理,这对志同道合的爱侣彼此相爱相守,从法国到好莱坞都留下了两个人的身影。
德米去世之后,瓦尔达完成了为德米所拍摄的纪录片《南特的雅克·德米》。她在镜头里穿插了老去的德米的局部特写:干枯的手指,灰白的发丝,皱纹横生的皮肤,沧桑却睿智依旧的眼睛。真正的爱是无声的,也是永恒的。
瓦尔达夫妇因相知而相爱,因相爱而相守。德米是瓦尔达的知己,也是守护者,他在世时,为妻子提供支持充当保护伞,让她即使暮年依旧童心未泯。犹记得,瓦尔达曾对着镜头说:德米死后,我要学着长大了。
2017年,89岁高龄的瓦尔达在《脸庞,村庄》中,和青年艺术家JR,以及一辆兼具摄影和印刷技术为一体的面包车,开始了一段旅程。
他们到乡下体会慢节奏的生活,寻找平常人的故事,然后把他们的照片放大到建筑物上。
影片中,瓦尔达还带着JR去拜访了戈达尔,可惜吃了“闭门羹”。瓦尔达和戈达尔是友情深厚的新浪潮老友;但相比戈达尔的高深,瓦尔达更纯粹,纯粹到像在单纯玩游戏。
当年拍摄《麦当劳桥上的未婚妻》时,瓦尔达在电影里戏谑地让戈达尔摘掉他的墨镜并且高呼:是墨镜让我黯然失色!透过镜头,仿佛还能看见摄影机后瓦尔达哧哧地笑。
《麦当劳桥上的未婚妻》
2018年,瓦尔达90岁,奥斯卡给他颁发了终生成就奖。很多人以为,可能这就是她艺术生涯的终点,都以为《脸庞,村庄》就会成为她的收官之作。没想到,老太太又马不停蹄地辗转巴黎、洛杉矶、北京,拍摄了纪录片《阿涅斯论瓦尔达》。
这部纪录片是瓦尔达对自己整个创作生涯的一次系统性总结。就像一部回忆录,从“灵感、创作、分享”三个部分出发,讨论了关于拍电影过程中的种种问题,介绍了早年作品的拍摄经过和涉及到的一些影人。
尽管我们应该把瓦尔达放在奶奶辈,但她的创造力和热情甚至远胜于大部分年轻人。时间没有带走她的灵感,也没有让她手足无措。
她依然在镜头里展现着自己的乐观与平和,谁也不敢说她会在哪里停下来,也许她永远都不会停下来。
阿涅斯·瓦尔达的采访
来自The Arts Desk
2018年09月19日
Q:作为新浪潮一份子,如何看待你在法国电影中的位置?
A:那是大家给我们的标签,是对法国五十年代后出现的电影比较懒的一个归类。我没有什么朋友是在法国院线、法国《电影手册》里的,我也不认为自己是值得被讨论的那部分。就像超现实主义电影一样,都是标签而已。我跟其他创作者都是不一样的,哪怕我也很欣赏雅克带孩子气的歌舞片。“新浪潮”这个术语的出现就是为了包装我们,当然也不是不可以,而且的确除了我之外没别的女导演。
Q: 《脸庞,村庄》出来之前,您已经有一段时间没以导演的身份跟大家见面,这次在戛纳和奥斯卡的反响都很不错,新一代的影迷又开始热烈地期待您了。
A:我也知道我在主流的电影市场从来没有获得过巨大成功。但在我这个领域里,就是比较小众这种啦,在世界各地都有志同道合的朋友。无论去到什么地方,都能听到大家还在讨论我1961年的作品《五至七时的克莱奥》,很多人都还是很喜欢这部作品。挺好玩的,现在老了之后,我有一个小包,装着我的这些作品。
你刚刚谈到《脸庞,村庄》关于死亡的片段。你问这是不是跟电影的一次告别?你觉得我是完了吗?其实早在创作那部《阿涅斯的海滩》时,就有点自画像的意思。我想我的子孙们都不清楚我是怎么开始跟电影的缘分的。我想我有必要告诉他们,曾经遇到过的人,曾经经历过的事。所以我那时候想,这就是我最后的电影。
但后来在我带着我的小摄影机,在全世界展示《阿涅斯的海滩》时。我真的很喜欢拍东西,我又开始在飞机上、在城市里不停地拍自己,最后做了个小系列,叫《阿涅斯·瓦尔达:从这到那》,一共五个私人影像。在我想再次慢下来的时候,遇见了JR。是我女儿介绍我们认识的,第一天见面的时候就像《脸庞,村庄》中那样,第二天我就去参观他的工作室,第三天再见面时就觉得应该合作了。
Q:是他身上什么特质吸引到你吗?
A:我们对人有同样的移情能力,他做过一个作品叫《女人都是英雄》,就那样开着他的小卡车做着非常有意思的创作。他每天开着那辆小卡车到处去,什么时候停下来就给人们拍照,然后从卡车中打印出一张大人物肖像,把它们贴在墙上。就像是为人们和他们不了解的自己创造出一个交点。我马上就爱上了他的小卡车,真的!我很想和它去旅行,在某个村庄停下做随心想做的事情。我们只是提前选了一些小镇,剩下全部交给际遇。正如我在《脸庞,村庄》说的,际遇才是创作最好的助手。
是真的!我特别喜欢的就是勒阿弗尔的码头工人们和他们妻子的肖像。也许他们平常根本没有那么多时间与妻子呆在一起,但是那天他们愿意耗费一整天的时间为妻子们搭起机械感十足的平台,让她们做一次模特,将她们的肖像贴在显眼的位置,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际遇和缘分。这些都不会有剧本。
Q:拍脸庞的时候,你和JR是怎么分工的呢?
A:这部片子一共拍了18个月,每个月只拍一周。因为我每次工作不能超过一周,让我站让我动,上上下下都无所谓,但是一个礼拜之后我就得歇歇。我主要做的是剪辑工作,像我其他的电影一样,全都是我自己剪的。JR主要负责拍摄,其中更多人关注的可能是戈达尔的部分,他明明答应见我却又不开门。
可能会有人觉得他羞辱了我,但其实真没有!我伤心是因为他提到了雅克·德米,即便现在你对我谈起雅克,我也会哭。其实我还挺高兴戈达尔没开门的,不然影片该变得多无聊啊。我想起了那么多美好的回忆,让-吕克、安娜、雅克还有我,唤起的是美好不是哭泣。
Q:你觉得戈达尔是故意的吗?
A:哎,他又不是敌人。我一直很尊敬很爱他,从年轻时候就这样,我总不能关掉摄影机说我不再爱他了吧?我是有点生气的,寄给他那么多DVD居然一句好话都没有。
Q: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呢?
A:我经常会被邀请到不同的讲座演讲,然后会有人讲这些讲话制作成录像。我现在已经不想去参加讲座了,就想把这些录像寄出去,给想了解我的人看看我的创作初衷,想法,方式还有制作过程。分享吧,是我现在比较想告诉其他人的(创作《阿涅斯论瓦尔达》的初衷)。
尤其是创作对于我来说,本身就没有什么计划。我一直喜欢等待,等待机会,等待一个东西去触发创作冲动。就像我看到路上有人在拾荒,我就想做一部《拾穗者》;见到我叔叔的时候,我就有冲动去创作《扬科叔叔》;当我看到路上有很多流浪的男人和女人们,甚至有人被发现死在树下,我就想起去做一部《天涯沦落女》。
我没有改编过什么书籍或者戏剧,因为我希望电影的创作只来自于灵感。而且我以前拍东西很快,希望做出来的东西可以尽可能地接近脑海的画面。有很多导演很厉害,他们可以花好几年时间找项目找资金找演员。我不行,我只能呆在创作的快感中。
Q:你还有什么梦想吗?
A:我想在平静中死去。在我这个年纪,死亡的确就是我的梦想了,不是因为意外,不是因为病痛,而是在平静中不知不觉离开。但是我现在还在工作,我还在生机勃勃地活着,我爱孩子们,热爱世上很多事。虽然常常觉得累,但这不也是人生游戏的一部分吗?
作者| 韭菜生南国;公号| 看电影看到死
编辑| 骑屋顶少年;转载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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