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怀今 敏！十周年了，我们的梦还没醒

缅怀今敏！十周年了，我们的梦还没醒

原创黄摸鱼看电影看到死 2021-08-10

梦，对于人类而言是与生俱来的疑惑。自从人类得以清晰认识到梦之于自我的存在后，人类就在不断地对梦进行探索，而艺术家们也用创作的方式对梦做出了缤纷多彩的诠释。

如同每个人都有完全不同的梦一样，每个人也在与梦的接触中扮演着不同角色，有创造者、传诵者，亦有满怀好奇的旅者。

今敏作为一位离不开梦的动画大师，时常被冠上“造梦者”的名号。但相比创造，其实今敏更像是梦之旅者，他在观众和作品中角色们的梦境之间搭建起一座桥梁；而充满探索心的今敏自己往往也和观众一同作为旅者在这些梦中遨游。

今敏的离开也就像是一场梦，时至今日，不知不觉已经过去整整十年之久。他留下的为数不多的这些作品似乎早已成为了他的化身，跨越了时代，不断带给观众全新的思考与感动。在今敏十年祭日这个特殊的日子，纪念他最好的方式，或许就是再次回到他所带给我们的那些梦中去。

今敏（1963.10.12-2010.8.24）

不做梦的平凡人生——今敏个人生涯

今敏，1963年10月12日出生于北海道。今敏这个名字其实颇有趣味，在日语中，“今敏”读作“Kon Satoshi”。

今敏自己曾写道：“由于读法问题，我的名字经常会被别人念错，甚至曾经在一本出版物中我的名字被错写成了令敏，我还为此发了一场火。”

但即便如此，今敏自己似乎也并不是很讨厌这个名字；他倒觉得“今敏”这个名字写起来很是方便，虽然容易被误读，但想来想去，也要比起一个不真诚的笔名要好。

今敏的家庭是个四口之家，除父母以外，他还有一个名叫今刚的哥哥。今敏和哥哥的年龄差距有些大，他进入小学时哥哥已经是初中生。他们在日常生活中交集并不多，所以实际上哥哥和他并不是那么亲近。

小时候的今敏，好可爱

甚至在长大成人后也是如此，今敏的哥哥高一就退学去了东京，后来从事音乐相关工作，兄弟二人的交集屈指可数。但即便如此，年幼的今敏依然像一个“老幺”一样调皮可爱，他经常故意调皮捣蛋来惹父母生气，也算是在“跌跌撞撞”中成长。

今敏曾就读的北海道钏路湖陵高等学校

跟其他无数日本人一样，今敏平淡地过着学校和家两点一线的学生生活；但进入高中之后，少年今敏的人生中开始出现一抹亮色。今敏入读高中那一年，适逢《机动战士高达》在日本播出，今敏一下子就成为了狂热的高达迷。也就是在那时，今敏才第一次有了未来要投身动漫创作的念头。

1979《机动战士高达》

成年之后，今敏离开了家乡北海道，考入了东京著名的武藏野美术大学，自此有了更多与动漫接触到机会。1984年大学期间，他就在讲谈社期刊《Young Magazine》中初次发表了自己的漫画作品，并借此正式出道成为了职业漫画家。而这部作品在之后也拿到了由杂志社所颁发的最佳新人奖，可以说今敏的创作生涯有着一个相当优秀的开端。

今敏曾就读的武藏野美术大学

而除了漫画，大学时期的今敏又疯狂地迷上了电影，享受着东京取之不尽的观影资源，显然这便是今敏之后作品受电影深刻影响的源头所在。在大学毕业之后，今敏就全身心地投入到漫画创作的工作中去。

1990年，今敏才终于推出了他的首部个人漫画单行本《Tropic of the sea》，在业界总算是打出了一些名气。同年，今敏便获得了在大友克洋监督的作品《老人Z》中参与美术设计的工作机会，由此今敏正式步入动画界。因为这次工作机会，今敏也真正结识了大友克洋，二人之间的友谊在此拉开序幕。

在大友克洋的《老人Z》中，今敏任美术设计

或许也是因为受到了大友克洋赏识的关系，1991年，今敏参与到大友克洋执导的真人电影《恐怖桃源》的制作中，在担任编剧的过程中又结识了同为编剧的押井守。同年，今敏又得到许可将《恐怖桃源》改编成了漫画版。

在大友克洋的《恐怖桃源》中，今敏担任编剧

在这短短的两年之内，今敏从一个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一跃成为了崭露头角的新人动漫创作者。在感叹其才能之余，我们也不得不清楚地认识到大友克洋之于今敏“贵人”一般的存在。显然，大友克洋在创作和人脉上都为今敏提供了绝佳的渠道。

大友克洋导演

而1992-1993年，则算是今敏动漫事业的第一个高峰期。他先是在1992年参与到了大友克洋的著名作品《回忆三部曲》的制作中，负责第一段《她的回忆》的剧本、分镜和演出。可以说大友克洋基本算是把《她的回忆》交给了今敏，而今敏也自然没有辜负大友克洋的厚望，在他的这次动画作品的“初登场”中向世人展露了他的才华。

1995《回忆三部曲》之《她的回忆》

在《她的回忆》中，颇具想象力的梦幻场景设计先是在直观视觉上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再配合电影化分镜与剪辑手段，营造出影像的迷宫沉浸感；呼应叙事悬念的抽丝剥茧与虚实交织的层层递进，最后在华丽的宇宙《蝴蝶夫人》中回归死寂。

1995《她的回忆》

如今回看今敏这部小试牛刀之作，不难发现《她的回忆》其实就是今敏动画创作风格的一个重要缩影：“特色鲜明的场景设计、电影视听化的分镜、经典悬疑类型片叙事，以及今敏独特的写实系画风。”可以说，今敏在创作生涯的开端就迅速建立起了成熟的个人风格。

而《她的回忆》在作品之外，对于今敏而言也有很重要的意义。如今回看《回忆三部曲》的制作团队，它显然集结了当时几乎全日本最顶尖的动画人：大友克洋、森本浩司、川尻善昭、菅野洋子、江口寿史、渡边繁、田中荣子、冈村天斋、神山健治、川元利浩等。

当年云集了日本最顶尖动画人的《回忆三部曲》

这对于当时初出茅庐的今敏来说显然是一次汲取经验、广交善友的绝佳机会；同时也归功于这部《她的回忆》，今敏算是在动画业界有了一些名气。

1993年，小有些名气的今敏得到了两份很宝贵的工作，第一份工作是在《机动警察2》中负责造型设计，而第二份工作则是在《JOJO的奇妙冒险》中负责第五话的剧本、演出、分镜。

1993《机动警察2》

1993《JOJO的奇妙冒险》

与《回忆三部曲》艺术短片集的形式相比，无论是《机动警察2》还是《JOJO的奇妙冒险》都要更靠近真正的动画行业体系，今敏在这一年中通过这两次工作，才算是真正进入到行业体系的内部，真切地感受了日本动画制作的流水线体系。

据说，这是今敏最喜欢的一张个人照片

1994-1995年，今敏又悄然回归到漫画创作。1994年，他开始在《Animage》杂志上连载漫画《炽天使》，1995年则开始在《comic guys》杂志上连载那部著名的《OPUS》。

其实从《OPUS》中，我们能看出在这一时期忽然回归漫画创作的今敏，实际上是有在独立创作中做全新尝试。“作中作”的概念在《OPUS》中得到了体现，叙事在漫画家的实际创作和其笔下的漫画世界两个时空之间有序切换，甚至漫画主角冲出线稿，从漫画家手中夺走自己和反派同归于尽的关键稿，大胆地打破了“第四堵墙”。

从今敏在《OPUS》所做的尝试中，我们能够直观地看到一年之后（《OPUS》连载至1996年）今敏长片处女作《未麻的部屋》的影子（虚实镜像+追逐关系），甚至也能通过其中的元叙事和梦境嵌套窥见到之后的《千年女优》和《红辣椒》的雏形，这都足以说明《OPUS》这部漫画作品在今敏创作生涯中的节点意义。

在结束了长达三年的漫画专攻之后，今敏终于在1997年得以执导他个人的长片处女作《未麻的部屋》，这部套着悬疑惊悚类型片叙事外壳，实质却围绕着精神分析而展开的影片，一经问世便在业界掀起了轩然大波。

1997《未麻的部屋》

今敏在这部《未麻的部屋》中毫无保留地向观众展示了他的想象力与胆量，高度电影化、现实化的分镜就已经让《未麻的部屋》与其他动画作品“划清界限”，而在演出手段上对经典悬疑电影元素的大胆借鉴也让人耳目一新。

叙事层面上，《未麻的部屋》更是采用了“剧中剧”与人物（未麻）精神波动相呼应的手段，让现实世界一步步地被幻想侵犯；从而让人物身上诞生出强烈戏剧冲突（自我矛盾）来推动叙事进行，而在外部又维持了外界事物对于人物的持续追逐关系以维持紧绷感。

除此之外，今敏更是大胆地玩起了“叙事游戏”，通过演出上的刻意误导（影像信息暗示），引导观众进入到其有意设置的叙事漏洞中去。在如此反复的过程中逐渐模糊了虚实界限，让它们彼此之间互相嵌套，极大地增强了叙事的复杂性。

作为一部处女作来说，《未麻的部屋》显然有些过于优秀，它留下了太多的经典桥段，甚至后来在电影《梦之安魂曲》中也出现了几乎完全一致的人物裸身坐在浴缸里的镜头。毫无疑问，《未麻的部屋》帮助今敏在动画制作界找到了一席立足之地，而且也就是在这部作品的筹备过程中，今敏结识了他的挚友丸山正雄，两人后续长达十余年的合作就此拉开了序幕。

随后，今敏更多以全职动画监督的身份潜心创作。1998年，今敏开始了为期两年的《千年女优》的制作。2000年《千年女优》制作完成，2002年《千年女优》正式公映。

2011《千年女优》

这部以“影史传记”为叙事核心的影片，让今敏导演依靠着元叙事过了一把迷影的瘾，让各色人物在以主角回忆的电影世界以及现实世界之间以不同的面貌来回“穿越”。巧妙的演出和剪辑技巧伴随“侦探电影”式的抽丝剥茧的叙事，让观众得以跟着角色穿行于日本百年电影史中来探索千年女优的“玫瑰花蕾”。

虽然《千年女优》中今敏依旧还是一贯以电影化的分镜和剪辑手段为主，但在其中一些“电影片段”的切换时刻，我们也能看到一些动画式的跳脱行为。可以说，向来推崇电影化的今敏在这部《千年女优》中开始思考如何去使用“动画”的力量了。

在《千年女优》问世之后，国际上也给予了颇多赞誉，这部电影频繁地在当时的国际动画展上亮相，至此今敏也终于成为世界级的动画导演。而在日本国内，今敏也一度被称为：“能与三巨头齐肩的又一位国际动画导演。”

而《千年女优》从制作完成到上映的两年间，今敏并未停下脚步休息，而是马不停蹄地筹备着下一部作品《东京教父》。这部作品往往被视作今敏作品纬度中的另类之作，虚实交替、剧中剧等今敏惯用的元素在这部新作中都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现实”情景剧，起承转合的工整故事和扎实的人物塑造都在展现着今敏对于常规叙事的“挑战”。

2003《东京教父》

但在这部“现实”的《东京教父》之中，我们依旧能看到不少今敏式的梦幻时刻：“格斗游戏血条、漏出滑稽表情的福泽谕吉和结尾处的圣子降临等。”这些梦幻时刻也往往在影片的叙事中负责制造出一个个“不那么真实”的巧合来推动叙事转折，让观众在漫天大雪的真实故事中也能偶尔会心一笑。

由此看来，《东京教父》的自我转变，无疑宣告了今敏对于多种叙事模式、多种影像风格的作品的创作信心，算是让全世界见到了一个不同寻常但依旧饶有趣味的今敏。

就在《东京教父》公映的同年，今敏又同步筹备着剧集新作《妄想代理人》。2004年，今敏一边忙着《东京教父》DVD发行工作的同时，又推进了剧集《妄想代理人》的播映和DVD发行，这不得不让人感慨今敏工作之努力。

2004《妄想代理人》

而《妄想代理人》的问世则又令人不得不感慨其才华横溢，即便它是诞生于双管齐下的繁琐工作之中，《妄想代理人》也依旧是一部极为优秀的作品。而且《妄想代理人》似乎还有一种回归《OPUS》的感觉，是今敏关于“虚与实”的又一次探索。

剧集《妄想代理人》由本格推理奠定叙事基调并揭开序幕，再由不同人物的精神困境展开幻想，在梦与现实间无限迂回、甚至陷入到难解的循环之中。虽说表现手法相当之梦幻，但其实就命题来看，《妄想代理人》比《东京教父》还要更关注现实：“现代大都市快节奏生活所带来的压力对于个体本身欲望的压抑造就这场错综复杂的血案，一切妄想的源头其实都不过是最血淋淋的现实困境。”

结束了异常忙碌的2003-2004年后，短暂休息了一段时间的今敏又操刀起新作筹划。2005年，今敏决定将筒井康隆的小说《盗梦侦探》改编成动画电影，并定名为《红辣椒》。

2006年，《红辣椒》便正式公映了。《红辣椒》显然是今敏所有作品中视觉上最为华丽的一部作品，究其原因，一方面首先是投资的增加，另一方面也是最为重要的一点，则是今敏这次选择了相信动画的力量。

2006《红辣椒》

在《红辣椒》中，今敏导演一反一贯的“电影化”、“真实化”分镜，而是着重于制造吸睛的视觉效果，最大化发挥动画的表现力。今敏不再那么拘泥于真实的人物行为和神态，转而将重心放在场景设计和视觉元素的组合上，剪辑和演出方面也变得更为天马行空。

同时在叙事方面，《红辣椒》的人物变得更为主动，尽管大体上的手段与结构都是今敏惯用的那一套，但叙事的推进不再单纯依靠人物被动的精神纷扰来模糊虚实，而是由人物主动地利用设定中的虚拟媒介主动进入梦中完成诉求。

双线交替叙事之下，观众跟随者主人公在融合了各色娱乐文化的梦中，体验不断升级扩大的“关卡”，这显然就是今敏作品的全新乐趣所在。而《红辣椒》也正是一场融合各种娱乐文化元素的视觉盛宴。

影片《红辣椒》出色的想象力吸引了全世界的一大批观众，让它在国际上饱受赞誉，而《红辣椒》甚至进入了第63届威尼斯电影主竞赛单元。今敏由此达成了日本动画界仅有寥寥几人才做到的壮举，可以说这时的今敏已经真正成为了日本动画界的顶流人物。

然而，即便是在获得了难以想象的殊荣之后，今敏不但没有耽于“享受”，甚至都没有停下休息。紧接着的2007年，今敏又参与到《15位动画人》系列短片集的制作中去，推出了自己的短片作品《早上好》。

2007《早上好》

随后，今敏便开始筹备新作《造梦机器》。然而，由于从《未麻的部屋》开始便几乎无休止的工作，今敏的身体情况早已不容乐观。再加上他有着没有灵感创作时就酗酒的习惯，今敏最终被诊断为胰腺癌。2010年8月24日，47岁的今敏在东京悄然离世，留下了一封真切的遗书与未完成的《造梦机器》后便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未完成的《造梦机器》

纵观今敏短暂的一生，他看似“天才”，但是实则全靠脚踏实地的打拼。和他充满梦境与幻觉的作品不同，今敏的人生反而是不做梦的平凡人生，普通的出身，普通的梦想，普通的社畜生活，但不普通的是，他在实现梦想的道路上所付出的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

今敏做了无数的梦，但在最后一刻依旧想起了现实的美好。正如遗书的结尾：“我要怀着对世界上所有美好事物的谢意，放下我的笔走了。”或许对他而言，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才是那最为复杂的一个梦。

今敏遗物

电影化的动画、虚与实的自反——今敏作品艺术特色

在大师林立的日本动画界，今敏作为一个晚辈，后来却一度成为高峰之一的原因就是其每一部作品几乎都在世界范围内引起较大的关注。而这种关注正来自于今敏相较于其他日本动画导演异常鲜明、甚至可以说是另类的个人特色所在。

作为一个动画导演，他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遵循着电影的创作逻辑；另一方面今敏在创作中永远坚持着从娱乐文化角度着手，通过虚与实的交织反过来反思探讨娱乐文化本身。

电影化的动画：

在谈及今敏的个人风格时，他最为突出的一点显然就是，其动画作品的高度电影化。上到分镜演出，下到叙事和人物的“表演”，无不显示出今敏受电影作品影响之深刻。而这种电影化和今敏作品中时常着重刻画的梦、幻想相结合之后，意外地带来了一种“独特”的真实感。

影片《未麻的部屋》显然是今敏电影化最为明显的一部电影作品。首先在影像层面，《未麻的部屋》是今敏作品中人物神态最为细致的一部之一（另一部则是《东京教父》）。服务于影片叙事需求，片中充斥着大量的“对照”的人物特写与近景（镜子画面）。而这些画面无一不是利用几乎趋近于真人的神态来向观众传递最为直观的信息。

《未麻的部屋》

与梦的模拟两可正相反，今敏显然是希望在这部作品中让观众带着明确的指向，去进入到未麻的一次次幻想中去。可见今敏是要通过“真实化“动画来塑造有逻辑、有条理的梦。

所以我们能在《未麻的部屋》中发现，即便是其中最为超现实的片段（两场追逐），其演出依旧是在遵循着现实世界的逻辑。“摄影机”始终保持着坚定的第三者视点，而幻想之物在梦中也依然按照着现实世界的运动逻辑在行进。

究其原因，实际上是今敏从间离化、陌生化的反面出发，在动画影像中反过来树立起真实世界逻辑，让每一个幻想和梦境在视觉上都显得尤为真实。这种强烈的真实感使得幻想对于观众而言不只是一个个旁观之下的虚幻之物，更增添了一份极为真切的体验感。

其次，影像的真实化，配合着本片同样高度类型电影化的电影叙事（《惊魂记》式的AB面悬疑惊悚片），使得本片从头到尾都有非常连贯的观感，鲜少出现大的脱节与跳脱。

即便是在后半段未麻的“幻想接力”中，也依旧通过在剪辑上有意而为之的场次空间意识来维持着这种观感：“未麻房间的不同布置与凌乱程度直观地反映着她当下的情绪状态，而在之后衔接该空间的下一个幻想空间，则都会不约而同地附带着该空间所传递出来的情绪特色。”

对连贯空间感的追求与否，这便是《未麻的部屋》与今敏之后的《红辣椒》的根本差异所在。你明知是梦但它依旧真实的得有些过分，从而让你无法忽视掉情绪去做梦。这就是所谓今敏想要制造的“清醒的噩梦”。

电影化是今敏动画作品的特色，但显然并非全部。今敏本身作为漫画家出道，自然深谙动画的表现力所在。所以在几乎完全像是真人电影的《未麻的部屋》之后，今敏也在后续的作品中自我反思，不断探索着电影化与动画化的结合方式。在《千年女优》与《东京教父》中我们便能看到今敏的电影化有了全新的方式。

《千年女优》

首先自然是保留，今敏在这两部作品中依旧保留高度类型电影化的叙事模式。《千年女优》对应传记片，而《东京教父》则对应的是公路片，这在今敏的创作中俨然成为了习惯。他更倾向于踏实地讲好一个好故事，而非过分沉迷玩弄结构的叙事游戏。同样被保留的则是整体分镜的电影化，就如同《未麻的部屋》那样，人物的神态、行为举止大多数依旧遵循着严格的现实逻辑，“摄影机”依旧时刻保持着自己的视点。

在此基础之上，今敏才有了全新的尝试，《千年女优》中的全新尝试在于剪辑。相较于《未麻的部屋》中严格的空间连贯意识，《千年女优》中的剪辑则有了更多来源于动画表现力本身的“跳脱时刻”。千代子借助着“媒介”在不同的电影场景之间相对自由地穿越，这种跳脱性的剪辑显然正来源于动画独特的表现形式，这也正为今敏的作品增添了全新的观赏乐趣。

而《东京教父》本身作为今敏最为”真实“的一部作品，其电影化程度本质是很高的。《东京教父》中今敏关于”动画化“虽然没有在某一个方面作出具体的尝试改变，但我们依旧能在其中几个“奇迹时刻”里看到今敏对于动画表现力的探索。

2003《东京教父》

流浪汉大叔被小混混殴打时，画面上方却出现格斗游戏的“血条”。而随着他不断挨打，大叔上方的灯光也逐渐暗淡，反映出他“血量减少”。另一桥段则是流浪汉大叔在医院花掉三万日元时，他欲哭无泪，皱巴巴的日元上福泽谕吉头像也变得“愁眉苦脸”，但父女重逢后，福泽谕吉又转而“笑逐颜开”了。

而结尾处拯救掉落的婴儿一段，也显然是被夸张地渲染了。他们在空中伴随着“圣光”飘着落地，俨然一副圣子降临图景。这些塞在“现实故事”中跳脱滑稽的小注脚，在积极服务于叙事的同时，也带给了观众一些真实之外的观赏趣味。这种趣味性的发挥或许也正是今敏对于动画表现力的一种理解。

影片《红辣椒》则不同于今敏之前的任何一部作品。出于对影像视觉效果的追求，今敏似乎这一次选择完全相信动画的表现力，从分镜来看，《红辣椒》接近于漫画，层出不穷的奇幻场景、大量的非真实非逻辑的演出，都在发挥动画媒介独有的天马行空的表现力。

《红辣椒》

剪辑上也尽可能的摆脱了空间关联性的束缚，转而变成了几乎完全服务于叙事本体，“肆意妄为”地虚随意切换（但依旧是有着合理进入方式的，比如利用DCMINI进入梦，或者是梦于梦之间利用交通工具来转场），达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度。

但这也并不意味着《红辣椒》完全抛弃了电影化。正如之前所说，一方面在叙事的选取上今敏依旧还是坚持了自己的习惯来嵌套类型叙事，《红辣椒》显然就是经典“侦探电影”。另一方面，真实化的人物神态行为举止也依旧得到了贯彻。

同时，《红辣椒》中“电影”更是作为了一种概念上的媒介符号本身参与到了影片叙事中去，甚至是直接承载了双线中的一条叙事线，由此依旧保留了“电影”对于观众的时刻影响，而这正是今敏的创新所在。

从《未麻的部屋》到《红辣椒》的过程中，今敏似乎渐渐地找到电影化与动画化之间的微妙平衡，并巧妙利用两种创作逻辑的优点提升影片观感，制作出独有的“电影化的动画”。

虚与实的自反：

其实在“电影化”之外，今敏更饶有趣味的另一特色则是他对于娱乐文化的自反。今敏本身作为生长于日本娱乐文化黄金年代的日本人，必然受到来自娱乐文化方方面面的影响，他自己也确实是娱乐文化的忠实爱好者。但作为创作者的今敏却坚持在自己的作品中对娱乐文化进行反思，在媒介制造出的虚实交织中对于媒介本身进行自反。

影片《未麻的部屋》的第一场便是一个经典的自反。打扮成超能战队模样的演员们在舞台上对抗着名为BUG的怪物，这显然是一个寓言性的桥段。其舞台的同一性正暗示着身为偶像团体成员的未麻同样带着“表演”的面具对抗着自己的“BUG”，同时也揭示了偶像文化下未麻生活的表演本质。

而后出现的剧中剧，则真正扰乱虚实从而自反，从第一句台词“你是谁”开始，未麻就陷入到一种媒介所带来虚拟自我暗示中。伴随着剪辑上对空间关联性的遵循，这种自我暗示在“电视剧拍摄”的过程中以一种极端压抑的形式不断被重复被强化，逐渐由虚拟的自我暗示慢慢变成了真实的自我。

而开启这一过程的钥匙也恰恰是来源于消费文化对于偶像的猎奇心理，它致使还在纠结“我是谁”的未麻被迫不加思考地接受自我的“堕落”。虚一蹴而就转而要去取代实，未麻的潜意识才不得不跳出来进行自卫。

而即便是虚实闹剧结束之后，成长之后的未麻也依旧没能摆脱对于娱乐文化下自身身份认同的疑惑。毕竟即便是作为知名女演员的未麻，在风波之后依旧需要在私下需要通过不断自我暗示“我是真的未麻”来维持精神的稳定。而这一切正源于猎奇消费文化对个体的摧残，今敏无疑对这一点进行着控诉。

而相对于《未麻的部屋》的阴暗绝望，《千年女优》中的虚实媒介自反则生动活泼许多。《千年女优》中今敏不再像《未麻的部屋》中那样逼迫观众和未麻一起受难，而是设置了缓冲的第三者视角（立花源也及其助手），以拍摄纪录片的媒介手段来圆滑地介入到“电影”这一娱乐文化所塑造的虚幻之中。

虚与实以一种和谐的状态巧妙的融合在了一起，甚至今敏都有意地让千代子的执念诞生时刻看上去虚实难辨。而我们在利用着媒介本身跟随着作为媒介人物的千代子穿行于“文化产品“之中时，却会慢慢忽略掉作为真实人物的千代子转而沉浸于有趣的虚拟世界之中（体现为象征观众面的立花源也在后半段持续参演到了电影中去）。

今敏选择暂时向观众隐瞒事实，直到后半段通过虚拟人物（杀死画家的老军人）在真实世界中的突然现世达成情感高潮。同时也在此揭示了观众和千代子本质上（追逐不真实的事物）的同一性，利用这股情绪冲击让观众重新回到现实中来，由此引发观众对媒介渲染力的自我反思。

可以说，今敏在《千年女优》中谋划了一场精妙的误导，引领观众做了一场”舍本逐末”的梦。而在激发观众个体自反的同时，今敏也给出了思考。正如千代子弥留之际所说：“我所爱的其实一直是那个追逐着他的自己啊。”钟爱娱乐文化的今敏，或许更爱的是为此而努力奋斗成为创作者的自己。

影片《红辣椒》是今敏作品中虚与实交织的高峰，同时也正是自反的高峰。今敏在《红辣椒》中利用DCMINI的设定，让梦也成为了一种独特的媒介，而后又赋予其“漫画+电影”式的媒介能力。由此DCMINI下的梦世界，完全成为了娱乐文化的究极集合体，虚拟的文化产品在一个愈发趋近于真实的世界中被真正赋予了现实的形态。

但随着观众在侦探式视角下观察叙事的步步推进，又会显而易见地发现DCMINI世界真实化的阴谋所在，这便是今敏在《红辣椒》中独有的媒介自反。他先赋予虚拟事物理想化但又看似逐步在实现的完美现实形态，之后再通过强情节的提示无情揭示了“虚实真实化”的荒诞本质。红辣椒在梦世界中被“扒皮”从而露出真面目的桥段也无疑正暗示了这一点。

而《红辣椒》中警官的另一条叙事线则正为主线虚实交织下的自反提供了答案。警官也和观众一起，经历了一个理想化逐渐真实却忽然破灭的过程。但在破灭之后，今敏没有让他继续停留在对虚化破灭真相的难以接受之中，而是让这一人物通过对娱乐文化虚幻本质的大胆承认，完成了人物性格上的升华，同时这显然也正是今敏的表达升华。

在展现这样一场“盗梦骗局”之后，无疑是将自反反馈回了当下御宅文化盛行的日本社会。《红辣椒》依旧传达出一种《千年女优》式的精神：“逃避在虚幻之中不可耻，但不要忘了还有现实的自己。”面对娱乐文化，今敏从未否认其魅力所在，但也从未放松过警惕，在虚与实不同形式的多次交织下，今敏大方地向观众分享了他所钟爱的娱乐文化，同时也一次次提醒观众不要忘记了身处现实中的自己。

十年过去，我们依旧没能知晓《造梦机器》的真面目，更没能进一步地了解关于这个有趣的留着胡子的中年大叔的一切。而即便是身为今敏挚友的丸山正雄也最终不得不向现实妥协，正如今敏的作品那样，我们在梦中无所不能，在现实中却永远只是身不由己的普通人。

失去了今敏的《造梦机器》，也是所有影迷的遗憾

而喜爱今敏的观众们如今也只能是不断重复经历着今敏的那些梦，以此来确认他的“存在”。俨然在虚幻中寻求安慰，到头来也成了一场《红辣椒》式的骗局。但或许正如今敏所写，我们若是“怀着对世界上所有美好事物的谢意”继续前行，说不定也能在美好的未来中见到那个属于你自己的“真实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