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F·观察丨失落的动物园 - 法国里尔奇幻之旅【下】
『教授从书架上取下来一本书,说:“这里有一个插图会使你感兴趣的。啊,有了,在这!侏罗纪恐龙属剑龙生时的复原形象……”
我看到图画,吓了一跳。这个世界上已不复存在的动物,和那个无名画家的速写的确太像了。
“但是这些动物怎么到的那个高原呢?”我问。
“我不认为这是个非常难解的问题,”教授说,“解释只能有一个。也许你知道,南美是一个花岗岩大陆。就在这个地点,在某个非常遥远的时代,有过一次巨大突然的火山作用的地壳隆起。一个像苏塞克斯那样大的区域,连同它上面所有的生命都一起被抬升了,并且被硬度极大的垂直峭壁和大陆的其他部分相断开。结果呢,就是像翼龙和剑龙那样属于侏罗纪的动物,由于那些小概率的地质运动,被违反自然地保留了下来。”
……虽然我并没有科学家的情怀,但我依然激动地说:“如果我曾怀疑过您,我深感抱歉。当我看到证据的时候,我理解了 ……
“一切是这么不可思议,您,发现了一个失落的世界。”』
(节选 3/3)
——《失落的世界》,柯南·道尔
[ 失落的动物园 ]
亨利马蒂斯公园
Parc Henri Matisse
对里尔,过去我并非一无所知,至少我知道这里有个亨利马蒂斯公园,是我朝圣地之一。
公园位于火车站南侧,按照旧时城池布局改造而来,从俯瞰图可依稀辨认出城门、箭塔和护城河。
公园内,最瞩目的是一个被垂直抬升了七米的孤岛,不规则形状,面积好比半个足球场。孤岛名叫德波润丝岛Derborence Island,取自最后一片未被人触及的原始森林(起初我觉得这个概念很有意境——以一片森林做名字——后来想到亚马逊购物和富士苹果,觉得也还好)。
公园出自巴黎雪铁龙公园设计者,他借用瑞士森林之名,是希望能在里尔实现他的专业理想,即让人们体会到“未被扰动的自然”。因此,这座孤岛被抬高七米,为的就是建立一个隔离且封闭的系统,割断地面与岛之间的联系,放由动植物自我更替,并最终,让处于快速城市化现代化的人们,看到不同的自然,一个未被打扰的自然。
据说这些混凝土围墙中混进了很多从里尔回收的物品,比如路牌、钟表、玩具等,算是为“原生自然”添些城市记忆。
其实设计师本人的野心不仅如此,实际上建成的德波润丝岛已经是简化版本了。他曾经希望在岛周边建立四个观察站,像了望塔一样为人们提供观察岛顶的条件,因为他希望这种自然复兴的过程和演替能够被人知晓(比如社区学校)。可惜的是,由于预算原因,了望塔并未实现,所以虽然创造了一个自由的自然,但却无法观察。
这使我想到量子力学中仍在讨论的问题:基本粒子穿过双缝时产生的干涉现象,会因为探测器的引入观测,而消失。也称为量子退相干。好像“探测器/探测”是世界可能性的一把锁——即世界朝着无方向和更多可能性发展,但随观察者的出现,那无限的可能性瞬间塌缩成唯一。
如果这个物理假设成立的话,那我还真的窃喜“了望塔”的移除,因为这样没有人能知道上面发生了什么,而上面依然存在着无限的可能。
顺着蜿蜒的步道,可以望见南段车站之上腾空架设的两座塔楼,现已是里尔的地标,而我下一个目的地就在它们之地下。
Euralille地铁站(皮拉内西空间)
Espace Piranesien
随Euralille构想的完成,后期OMA的角色更多是在帮政府定夺单体建筑的具体竞标。看着体量巨大的购物中心交给让努维尔,高铁站交给法铁设计院,然后配套的酒店、办公楼、公园也都一个个被其它事务所领走——而核心区留给OMA的,只剩下一个地铁站。
但是不要小看这个埋在地下的混凝土方盒子,用库哈斯的话说,正是这个地方串联了以上所有建筑。
——他还给这里起了一个古怪的名字:皮拉内西空间Espace Piranesien。
进入地铁站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所有三个十八米高的内立面,完全被壁画所覆盖。画中带着真实的痕迹,却描绘着虚幻之城。
巴黎、伦敦、、纽约、布鲁塞尔等城市的片段,彼此相互遮掩、堆叠、塌陷,就像一座天文馆,把建筑似星座般投影到幕壁。
那么什么是皮拉内西空间呢?我的理解,它是指一个看不见边界的迷宫——好比埃舍尔的绘画,或者很多电影(如盗梦空间)曾经探讨的那样——就是你只会看到无数的通道,但看不到它们的起点与终点;而对于这些通道,你又不知它们是否相连,或者将通往何处,也因此它们变成了“看得见的未知”。
——当这无数的“未知”叠加在一起时,就会给人一种很强的矛盾感、迷失感和超现实感,从而迫使你将惯有的线性思维转为非线性,然后沉浸于理解这复杂系统的不断尝试中。早在18世纪的,皮拉内西本人的雕版画(下图),就首次描绘了这样的内向型矛盾空间。
以此为基础,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这个地铁站会出现以下的场景:通道毫无规则地从一个地方开始,又毫无规则地在另一个地方终结。也就是这些悬在半空的通道,以一种隐晦的皮拉内西式途径,在周边建筑和交通基础设施间建立了联系。
最后锦上添花的,是所有壁画不仅作为象征,其近景部分更是以1:1的比例,与地铁站室内空间无缝衔接。也就是说,画中也有一层二层,它的一二层正好分别与地铁站的一二层齐平;画中的每个出入口,也都恰好连接着一条空中走廊。
就这样,在这个皮拉内西空间中,现实和虚幻世界的边界终于被模糊,因为两者都是彼此的延续,里尔也终于将奇幻推向极致。
真的好想知道,这条通往巴别塔顶端的通道,现实中又会通向哪。
Zénith会展中心
Congrexpo
OMA在Euralille外延的高速路边,还设计了一座巨大的椭圆形会展中心,可惜我尝试了两次都不能进入——这也是我在欧洲旅居一年发现最难进入的一类建筑,柏林、、和这里,无一例外。
从空中俯瞰会展中心,就像大地上的一副面具。
据说室内分成了三个部分,由两堵自由移动的墙隔开,从而得到三种不同尺度的空间,以适应多种用途。可惜对于这里,我只拍摄了这张外景。翘起的一端对应室内的看台。
过去读到,该会展中心利用条形开窗,使居于室内与附近高速路上的人相互得以窥视。因此,当人坐在室内,他能够望到室外,能够望到远处的汽车从一端驶来,并消失在另外一端——就像“皮拉内西空间”一样,地面的人会看到其他人从空中走廊一端走来,并消失在另外一端。高铁站也是同样道理,三层玻璃幕墙不仅为通透和采光,更让在城市公园中行走的人们能清晰看到列车的驶进驶出,从而感知到里尔与更大区域的关联,以及体验到城市基础设施系统所建立的即时的无尽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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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幻(Fantasy)”,源自语Phantasia,原意为“鬼魅”或者“触不到的现实”,现在经常与“幻想、怪诞和疯狂”连用。我们熟悉的“奇幻”多来自奇幻文学,但在它出现以前,早在15世纪,“奇幻”已经存在于绘画中,特指那些颠覆自然规则和理性逻辑的风景画。
那么为什么风景绘画的最初形态会充满怪异和奇幻呢?
事实上,起初的西方绘画题材很少描绘自然风景,因为人们过去认为自然中充满野蛮和危险。到了中世纪的一千年,绘画又都服务于宗教。直至14-17世纪文艺复兴期间,“自然风景”才被重新认识,人们才开始将部分对伊甸园的专注,转移到我们生活的周遭。
在当时对“风景画”影响最大的,就是源于的透视画法,归纳出以人视点为基准的空间绘画规则,将制图、舞台和建筑设计都推上了新高度,影响至今。
但鲜为人知的是,当时在欧洲北部,有另一群人也在以自己的方式探索着风景绘画——他们不一定有透视画法的影响之大,但却诱发了几百年后的超现实主义;他们不一定遵循物理法则,但他们却将美丽与怪诞并置,将惊奇与恐怖交叠,再加上晦涩且现已失传的符号,将风景画引领至另一个方向:即现实扭曲后的奇幻风景。
这些人都来自里尔所属的法兰德地区(该区域包括现在的荷兰比利时),所以Fantastic! 系列展中当然也不会少了他们。
法兰德风景寓言美术展@里尔美术馆
Le Palais Des Beaux Arts de Lille
昨天经过,看到两张醒目的海报,散发着诱人的“奇幻”味道:法兰德风景寓言Fables du Paysage Flamand,与巴别塔Babel。
法兰德风景寓言诉说着“奇幻”的由来、本质和演变,在整个Fantastic!展中扮演着最追根溯源的角色。我在这里只放上当时围观较多的几幅画,它们可称为欧洲北部文艺复兴的里程碑。(图片都来自Wiki)
首先是著名的博斯Bosch,他其实与达齐名,是将奇幻风景绘画推向巅峰的画家。他的画中充满了怪兽与机器,比如一副著名的三联画,叫人间乐园The Garden of Earthly Delights(左为天堂、中为人间、右为地狱。James Corner在宾大景观峰会的演讲只用了一张图,就是这幅画;还有里奥纳多迪卡奥之前去见教皇,也就是送了Bosch的书)。
有趣的是,天堂与人间非常相似,区别是人间充满了红色的苹果——这象征夏娃偷食的禁果,就是人间充满欲望。画中人间与地狱也有共同元素:即人造物(乐器、农具、家具等),区别是在人间时它们是工具,是人与人相互扶持的联系;但在地狱它们是刑具,是人与人相互残杀的道具。
人间乐园(中联局部)-人间充斥着禁果
有人说“人间乐园”的命名直指中联“人间”,所以观看应从中往两侧,即告诫人间或福,将走向左联“天堂”;或祸,将走向右联“地狱”。但我更喜欢另一种说法,就是三联画的观看顺序应为从左向右,表达“人类向地狱走得越深,生命与非生命间的界线,就变得越支离破碎。”就像右联中,人、怪物、家具、机器和乐器都发生异化,完全嵌入了彼此。
人间乐园(右联局部)-地狱
这一幅叫做Vision of Tondal,也是展出中围观较多的作品。它讲述的是一个叫Tondal的骑士,在梦中灵魂进入天堂、地狱、炼狱的经历。在但丁之前,这个故事是对地狱最初的描述之一。
虽然是文艺复兴,但宗教依然在画中留有痕迹,这使得风景绘画中都藏有一个命题:就像品味“寓言”,观者需要层层剥离表象,才能找到该命题,从而让隐喻从超现实的背景中浮现出来——这也是这次展览被命名为“风景寓言”的原因。
题眼往往始于一个细节,最典型的,就是圣经。
例如,下面这幅画依然来自Bosch,内容充满了光怪陆离的情景,各种人形兽、符号、古怪的机器围绕在残垣断瓦中。作品名为圣尼的诱惑Temptation of Saint Anthony,该典故被很多画家都描绘过,也都是这样百鬼夜行般的情景。此处题眼是画中一位老者,他就是圣安东尼,他通常坐着或跪着,独自学习着圣经,并忽视周遭一切怪异生灵和恐怖幻象。所以,这幅画的核心就是在传达圣徒将一切外界诱惑拒之门外。
也包括这一幅,可以明显看到中下偏左的那位老者,和石案上的一本圣经。
前几张画中,还有个重要的共同特征,就是动物被拟人化。这些艺术家们采用“人形兽humanoid”,在提醒观者自身作为“人类”在世界中的地位。
过去人们相信,世界中心就是文明中心,远离中心的野外只有恐怖的未知。随着远离世界中心,文明程度逐渐下降,最终达到混沌荒蛮的地平线边缘:一个唯有凶残野兽横行的地方。“人形兽”的含义也就在于此,它们介于人类与兽类之间,介于文明与野蛮之间,介于现实与奇幻之间,它们就象征着真实世界与奇幻世界之间的领域。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里尔和今天看到的风景寓言展非常契合。
——也许是,比起所连接的巴黎伦敦布鲁塞尔,里尔恰好也处于郊外,就像一个失落的动物园,承载着这些类生物,以及它们所幻化出的各种奇幻图景。
[ 尾声 ]
过去,我无意中读过柯南道尔的《失落的世界》。
一开篇,他就通过两个主角的对话,描述出由于地质运动被抬高千米,并与地面隔离的一片大陆,它像孤岛般耸入云霄,保存着无数史前动物,或者说,地球的另一段历史。
在我离开之际,从火车车窗再次望到公园的德波润丝岛,我觉得对于亨利马蒂斯公园,它就是那个“失落的世界”:动物植物以不为人知的方式到来、繁衍、更替,并经过几十年,终于成为一个独立王国。
其实 Euralille不也如此吗?
它对于里尔也是这样一片失落的土地,孕育了巨大的购物中心,迷宫般错综的地铁枢纽,与公路基础设施同步的会展中心,还有构建在高铁站顶的地标性塔楼——在这里,是另一个城市,也是另一个世界,它有着与周边完全不同的细胞生长结构,进行着几乎独立的进化演变。
火车开始加速,我感到整个地面都随之颤抖,好像这一脉铁轨,连同身后的里尔都要从地面垂直拔起一样——就像柯南道尔笔下那座古陆,变成一个失落的孤岛。
AA伦敦建筑联盟曾研究过里尔的城市演变,得出的结论是:虽然拥有Euralille宏大的城市图景,虽然冠以文化之都和技术推进核心等诸多头衔,但是,里尔终究没能完成前市长的最初愿景,没能成为欧洲中心的“中心”——最后它只是和其它卫星城一样,变成了又一个欧洲中心的“郊外”。
是“郊外”,即便为真,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好。
因为只有“郊外”才充满奇幻,才充满未知;只有“郊外”才是这片法兰德艺术家们创造出无数风景寓言的地方。
从现实到怪诞边缘,从文明到荒蛮无知,里尔正像一叶方舟,浮在中央,而不偏向任何一方。这方舟上满载着奇幻又包含深义的“动物”——它们就是带着摔跤面具的古代猎手,是栖息在红色空间的独角兽,是穿著声响服饰的匿名舞者,是自天而降的房子,是白雪皑皑的冥想之塔,是圣像画般的耳语地穴 ……它们独一无二,悠闲地居住在这个失落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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