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东荡子诗歌奖·高校奖：李意奴｜失败之心当用以株守恐怖的美

李意奴，原名李阳，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2019级博士生。

“

  授奖辞

”

李意奴不仅着力于错综的文本建构，也能在冥想中不时发出惊人之语。他的诗歌视野开阔，古今陈杂，于整饬的形式或变化多端的语言容器中重铸心灵与表象世界的关系，使诗之可能抵达幽暗之处。李意奴的诗歌严重地挑战了当下言尽意穷的直陈式阅读习惯。

“东荡子诗歌奖”评委会

东荡子诗歌促进会

李意奴诗选

丙申端午访虹口鲁迅墓过黄浦江

怀疑自遂古之初，直至百物之琐末。

——鲁迅

在我面前，是白象般的新娘，后面则是海运大厦

和彩虹写字楼。潮水涌上来，它们像渔夫和金鱼

游出了我的身体。午后，友人与我会合。风起时

移动国家或集装箱，点漆浮雕复刻大航海时代的

锈云。男童被父母拧紧了发条，蹦蹦跳跳。我们

沿货运中心围网曲折南行，时而举目望江，夜鹭

动如一枚陈年邮票，缓缓自水中脱胶。而江对岸

东方明珠亦于雾中省略了一部分肉身。我们尾随

善于辨识红绿灯的小白犬，终于消失在东大名路

的公交中。站内换乘后，革命的放射性元素发生

炉火纯青的衰变，似乎我们已然经历了双重朝圣

还不自知。剩下两站时，手持一枝仿真花的老人

也登上了工人先锋号，他精瘦，但车间的清爽与

他的道骨仙风毫无瓜葛。我看到他的体内无间断

生产着胜朝留声机，里头那句戏文眼看就要挣脱

出来：咿呀呀浑忘却天下兴亡，唯记取山中荣枯

然后锚于不出售野鹤的鲁迅公园站，我们就仿佛

两颗无用的螺丝钉被掷出，旋不进人形火。可是

我们会蹚水啊，我们日夜兼程地蹚水，坚信凡未

安排的即为神的一次小型淹没。鲁迅和屈原之间

隔着曾灌醉星群的酢浆草，他们都不如极凶猛的

食材，比如方先生，会念《尝试集》。冒失的猫（1）

从墓前的草坪钻出，一只黑猫复踅入。此处甚佳

松柏间有丰饶的风，上釉后，便可折叠为环形山

胖女孩蹲靠树脚，衣襟被吹开，双手环膝如绣墩

难道不是软弱在催熟我们吗？积雨云萎缩成瞳仁

正预备花八十年的时光慢放英勇的日落。八十年

足以平复一切必死的爱。现在我们所坐的石凳下

假寐着地铁八号线。列车三五分钟一趟，地上的

事物，定期荡漾波纹般的迷宫。条条幽径通出口

出口恰是迷宫的宿疾，永远无法治愈。一种命运

我开始学会承受，你也不必怀疑在最好的视线中

虚空开阔于全部正确。人流随悠扬的黄昏萨克斯

飘至梧桐旁实践口述史，像一团坚持直立的落叶

这个时节不允许有落叶，而开败的灵魂比艾草更

适合泡雄黄。雄黄是什么黄，恨只恨，我无大杓

泻鹅黄，但见小舟浮鸭绿。我用空空妙手，摄走（2）

所有的水：公园的水，黄浦江的水，“脑海波起

通于汨罗”——都是同样的水。返回时，远远地（3）

我们瞥一眼插满旗帜的万国建筑群，它们像极了

刮自深空的沥青。是夜，小朝廷的将军跃马归来

尚不知君王动了杀机。惟有鸟鸣友善地扑空我们

我知道日子还年轻，还来不及失败，来不及等待

一场枯涸的起源。我要默默歆享你黑暗的心，却

羞于望江。江底有他们残缺的脸，从未被鱼啃光

注：

（1）鲁迅《端午节》：“方玄绰也没有说完话，将腰一伸，咿咿呜呜的就念《尝试集》。”

（2）东坡《乘舟过贾收水阁收不在见其子三首》（之二）：“小舟浮鸭绿，大杓泻鹅黄。”

（3）鲁迅《摩罗诗力说》：“灵均将逝，脑海波起，通于汨罗，返顾高丘，哀其无女。”

庚子新春献辞

本世纪二十年代的第一抹乱云，吃起来自有

蝙蝠的风味。唱着空城计，好汉们剖腹

来参见：不入生死地，怎得大自在？像那位

发疯的大师，毕生研究水的枯涸。诚然

解释幸福时，不宜感到痛苦。失败之心

当用以株守恐怖的美。九州无歧路兮，四海

皆安澜。自从凤凰绝经后，世间再无确凿的

变异，惊扰小儿女的酣睡。起舞的人兀自

等待音乐，相信正义是爱的门徒，但诗歌

从未教会我什么。这一切似乎都不再重要

所有的鸟飞离所有的树，“我可以爱你吗？”

一阵实名制的哭泣开始加入烟花的合唱

难道要用化名来称呼我们所厌憎的人？你瞧

那些孩子，无数的孩子，藏在刚吹出的

泡泡口罩里，英勇地游击右倾的晚风

如同南国的海岛大亨，发中间偏左的宏愿

坐看那泄漏余晖的落日，如何像一枚挣脱了

串绳的铜板，掷向有产者的沙滩。很多时候

我们试图缅怀一批正派的灵魂，想起的却只是

渴望从石头里蹦出来的肉体。而有些肉体

本就是石头，他们值得安慰吗？飞驰的节日

害肺炎的公主倚在窗边，甩出长发，吊起

塔楼下的外卖—— 这依然是保守的童话

现实的困境只有一种：先有镜中的世界呢

还是先有镜子？你，与自我周旋半生，遵循

有字的和无字的律令。倒是屡试不第的革命者

洞悉水墨与山寨对垒没有好结果，正如太阳

底下没有新病毒。世事亦无定则，陌生的水域

总徘徊熟悉的鱼群，衔来十七年前的回音：

游向深海，不必绝望；水手做梦，不必梦见岸

毕业歌十二章寄赠爱波

子

二十五岁，研究生毕业，谁都有不够团结的时刻

但干净。正如现在您所处的云端，莫不就是曾被我

误伤过的那朵乌云？它的内部，早已预先下了场

小雨：稀稀拉拉，腻腻歪歪，铁了心，要跟青春期

少女的幽魂一样，纠缠岸柳的一生。噫吁嚱，念去去

海天之云，危乎高哉！卿舞芙蓉剑，我持莱芜甑

送卿我师言，闻臭养脾肾。那白日的吞鸟梦，已经

做烦了；晚上，就让我们一起重温鲁迅的失败的独身

丑

如此茂盛、如此湛蓝的是尘世的火焰，珍重的日子

飞驰着驶过空旷然而正派的生活：盛夏的进步女学生

在朝露尚未蒸发的午后，汇入到雨中，用自设的法律

惩罚她自己。她依旧是左海惟一的耳目，窃取直辖市

街头的传单，包藏幽深、野蛮的晚期新月。却已记不清

究竟是何方暮年仙僮，没算准时间，就跌落至人群之中

如一出喜剧迫降于千秋雪的叶脉，为了再教育，把握住

进化的契机——啊悉达多是我的心，在普提大学失了疯

寅

擾擾膠膠赤馬年

白駒半去瓦難全

前程浩蕩一杯酒

大道微茫九素煙

可要掞天慚野鶩

何妨住世悟頑僊

冥搜洛賦遮須國

跨鳳吹簫滿業筵

卯

学位答辩是无论如何不能放水的，但毕业典礼恐怕

就得皱缩着，像一颗被钢铁慈父挤干的柠檬。所以

亲爱的，您瞧陷空岛在祖国的大使，早把自己蜷缩成

全世界的鹅卵石团结起来的形状。暖风薰得人憔悴

直把万有作公有。毋庸讳言，天色，算是气数已尽了

更大的秩序必然与更小的混沌同步形成。统计学里

我是肉眼可见的磨损；夜幕下，我又是预言中混蛋的

不速之客，瞥见有扇门扉紧掩着，静候我响亮地敲开

辰

戏诸侯的君王有他的不自由，成熟的卵形倾向于

孵出体面的刺客，像爱巢中的战争终于得到了消化

但教会他爱的，也教会他虚无。比如，用爱人的脚步

丈量自己的夜路。那里，细长的鸟群，噪音一般飞度

而沧海人归，坐上公交，总也淌不尽身上的海水

毕竟错误是无瑕的，距离也就显得正当：“乘客们

闵行区正在创建全国文明城区，请做文明乘客。”

命中缺水——便在双修中，炼铸您与我的合金之渴

巳

厭聞群木辨孤桐

學海伊誰漫説空

許事未知先食蛤

此生難料暫雕蟲

塵蹤仿佛情田下

幻翳紛綸祇樹中

但得披心紅拂女

不辭長作黑頭公

午

红拂夜奔，娜拉出走，都是把不辞而别，当成了

爱情的硬通货。还有人含泪收下稻草人之国的日出

参观券，想着至少，在毕业后的近期，世界是我的

可是没有观众，这眼泪还怎么真实地流。有道是

自古书生多负心，而女书生多夫姓。至于迷你立帝货

男装秋瑾，以及长在胆结石里的哲学王：一厢莳植

闲花草，一厢下决心要拥抱人民。哪一个不是被诗歌

所绑票？滴水恩啊斗米仇，学院派的飞将军摇了摇头

未

永恒的粘土试图徒步渡过银河。潮水密布参考文献

般的铜锈，星尘已抵不住灼人的盐。在东方，欧罗巴

找到并抛掷着支机石，与蛮牛作最后的搏斗。因为

要捍卫知识的恐惧和偏见，她的心，较之疫中的校园

更接近虚空。而一代的好头颅，不是收割于迷楼

就是典当于博学的圕，用换来的五铢白钱，给疯癫

与文明交了版税。众神之王的牛角尖睥睨着四方的火

姑娘，那只是黄金世界的关键词在玩弄我们的摘要

申

虞淵夜氣總相隨

迴向無名取次思

白眼半翻終守黑

靑衫七入欲成緇

卻緣素願同心苣

每愧空頭絶命辭

一鬨邯鄲塵夢散

人間魯酒自醇醨

酉

去年的绣球，像云；今年的百子莲，像儿时的云

被小巴腊子一巴掌扫到了角落。这教我如何不想她

千里寻夫哭倒了万里长城，数学无妨是蛮力。还有那

一寸山河一寸房，十万青年全住光。而长三角坚挺地

凸进东海，像极了中国的乳头。啤酒瓶一般的年轻人

尚处于长身体的阶段，好脾气的二房东啊堪比教皇

曾把当年毕业生租客的信仰点亮。那一年，气如虹

玉兔非法成精，转世为台风，向我连道二十七个晨安

戌

那枚两珠佩，曾是以身征服深渊的石头，在丧失中

克服着晕眩。他知道拒绝是一种美德，他感到幸福

但并不喜悦。渡口已经解封了，祈雨的舞者汗如雨下

他觉得自己像一天浇两次水的盆栽，把神恩与水声

混淆在一起。爱的顶点越升越高，他在仿真的云雾中

接受了自然史的学位；但致谢的话，被鬼针草的药效

成功镇压下去。他不打算离开。现在，日照也越来

越长，盛夏是花不完的。幸福的人决定永远留在春天

亥

撫事方知人事輕

叢殘意氣畫時平

一夔未足物於物

十指連心情不情

寄語狸奴如會解

看隨鳥使莫喧爭

趣裝雖復遲春望

開眼睢盱草木萌

William Morris

太平词（节选）

在这样的境地里，谁也不闻战叫：太平。

（鲁迅）

楊羲夢遊蓬萊山。會蓬萊僊公洛廣休。旣下山半。見許主簿。相逢於夾石之間。公語主簿曰。吾為汝置酒四升在山上。可往飲之。此太平家酒。治人腸也。諺曰。欲得長生。飲太平。

（《古詩紀》卷一百十三）

一

华林之雾遍披着，一如给定的未来，已容不下

针孔大的误差，可快乐啊并不比悲哀更像是

一种目的。这蓬莱，前有空山，后有人海

守山的仙公，向来不曾清醒，故此从未断肠

我亦不过是托身治世的卑田院乞儿，为长生

之饥所席卷，牢记着变与常的辩证法：人前

面目千般改，天下文章一大抄。这才知道

太平经，原是一部诗意的、太诗意的荡寇志

三

鸟瞳中，跛脚之风起于青萍之末。浪子小乙哥

避着鱼龙，翩然而去，顺手摸走了一枚志在

司晨的鸡蛋。我们对爱的恐惧，我们以被爱

来克服。“病躲在烟花，你药怎知？”因为

包法利夫人，就是我。我就是丰饶的缝隙

却不是正直的迂回。无穷的微雨，仿佛战时的

物资，分配不到所有人身上；我的爱人便是那

饥饿的小兽，在我身旁入睡，做着可以吃的梦

五

好猴王在烂桃山吃了七次饱桃：“你去乾坤

四海问一问，我是历代驰名第一妖！”便径踏

云头，弄个摄法，在汗漫且永恒的西游中

把瘦西湖搓成了胖大海。那东土来的大和尚

致力于折磨自己的童年，像个少爷兵，哼着

骑白马，呼儿嘿哟惯打黑拳，一辈子坚守艺术

标准第二的原则。师父身影好洒脱，徒儿心里

一把火：取经人，情深深，潮吹哪里哪里喷

六

飛灰萬劫問麻姑

蟻戰鯨吞豈有殊

王氣南收曾到此

大江東去正芒乎

人間謾爾蛇添足

吾道憑誰鬼畫符

將謂筆頭金不換

生花無計見來枯

七

林间巨人饱含热泪，捂住伤口奔跑着，扬起的

花木如尘埃：有些时刻，因之变得可以理解

但仍不可接近。全能的新天使啊，在尘世和

天国之间迁飞：你必俯身听卑，以静默之焰

焚毁语言的是非堆。而文字都是卡夫卡的甲虫

不会比游仙走得更远。我们真的能发明出

没有音量的情节么？那创造声音者，必被声音

所呼唤，就像一个醉汉，在低唤酒的乳名

八

開落紛披半紙輕

是非底事觸蠻爭

返魂香欲招前世

解語花堪慰此生

末路夢殘天作孼

少年癡絶老成精

神通遊戲周微物

未了娑婆狀與名

九

拙燕以笨拙的方式起兵反抗巧燕，它失去的

只是禁忌，获得的将是全部的本能。太平世界

依赖隐喻锤炼战争的手艺，受降城才不相信

丽妲或丽达。狂喜的天鹅，岂会甘心沦为众神

之王的副本？于是效仿红孩儿，打破冥顽

被夜色染黑，种下毁灭之卵。它们将成长为

天使的合唱团，从黄土地上忽焉升起，决然

落下：坠落着坠落着，直到声音歪曲我的歌唱

十一

月亮白光光，贼来偷酱缸；我有辞乡剑，剑抖

如筛糠。所以啊，要学就学万人敌，别学那

低成本的非暴力。在彼岸的音乐城邦里，我是

所向披靡的呻吟，被光一样直接的斯拉夫

进行曲所剪径。北拳南革，一个个，雄踞于

鸭跖草之上，幽深得像两句正经的爆破音

而新生活运动，转眼间就捣毁了故国的风景

故国的心——“它要你疯狂在温暖的黑暗里”

十三

黄昏降临时，我们把雾聚拢在一起，抟成人形

又剖开。气体隐士应拥有自身的幽暗，把夜晚

闩在门外，坚信这世界，会比诗活得更久长

但草木自有其半衰期，星辰亦当敛去角芒

某种事物终将实现自治，而不为另一种事物

所私藏。贫穷的造物主手头仍有一笔可支配的

天气预报，命令我们折身返回月海，等待信使

归来；一场透明的雨，即将为盲目的人而下

浮海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

——《论语·公冶长》

但你的自由是真实的。生活掏出一本

注音版神话大全，只是还没来得及摹仿

烟雾状的永动机就牵引着空降的宁静

把字群赶进大海。水手的亡灵摆出玄襄阵

在海底两万里檠起秦火。大洋底部

是别处人间的反面天空。于其下方

水积三千丈复成海。君不见

沧溟垂纶任公子，枯坐鲸背罢归期

双飞的海燕像无法领悟暮气的老年人

轻易地掠过第三世界的天空

白肚鱼挥霍般踏浪而来，化作舟

驮起同样从鲸背间歇泉排出的我，驶向

麒麟岛。光斑割据大陆架，参差的鱼影

闻着嗅盐撒开四蹄，扑空云脚的凌波。岸风

借卷舌音表达臣服的两种方式，一种是示弱

示爱是另一种。你会臣服我吗？或者，你会

追随我吗？再或者，你会像我一样对宇宙中

轰鸣不已的余哀愈发上瘾吗？你会的

你站起来，大海也站起来，蓝得令人发怵

接着又倒下。废墟般的声响入侵耳蜗小镇

蓝巨人晃荡成蓝精灵，却不知愤忿为何物。如是

我闻，最大的废墟是过往的潮汐，它需要

起搏器，以达致无瑕疵的涨。日子啊日子

缀成了连绵不绝的山丘，有无数豁口

都曾短暂地取代岁月尽头。船坞摘掉鳃

继续失踪。船舷划开的水痕在船尾拉上裤链

覆盖了一场晚间新闻倾泻事故。我们从

鱼篓中放生祖国，仿佛蝉蜕一般坠落

启动了漫长的告解。积攒二十年的阴翳成长为

黑夜。光，你说，是夜的晚餐。我擅长的宽恕

盛产有缺陷的冬季之心和夜的无数种黑

持灯者反复进贡只有一个念头的九头怪

反倒是通灵人机智得像终于喝到了水的乌鸦

无非是一场空！还不如唱个大喏，盘查烂尾的

进化论。必然存在一个抒情的时刻，使我们

化身礁石，被月光浩荡地漫过，就如同

竹篮里的殇婴，提前继承了祖辈的死亡。而

死亡正在拆分一套古代动作：举子

摒弃功名，冲雨奔行于皮囊内螺旋状的暗梯

蜃龙嘘出腥气，得到经久不息的锐化。多年以后

水仙们将惆怅地回忆起解缆的无可名状——

晚风中，花神的青色座舰姗姗飞举

你肯定已察觉到那些轻微发痒的

海之眼，口径规范，形制绝类禁果。让我

告诉你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你看见我

枯枝般的双手，一颗赤裸的心滴淌着的梨纹吗

我能明辨玩偶之家里打腹语的带鱼

与湿漉漉的深水炸弹的区别所在。等到

时机成熟，就会轮到你进行一次意味深长的越位

竭尽全力，接住球状哪吒，那是忧愁风雨

炮制的解放者。无论如何，我们都将被

裁定为海盗、暴民，年纪轻轻，为害尚浅

的确，骷髅旗是源自内心的召唤。没有理由

也应该保持某种信仰。此刻，我们闭目穿梭

一把豌豆群岛，养神而不动心。驶远了

仍能听见，藏身浪尖的新时代女游击队员的清歌

传至自海盆升起的集市。烂桃山，像卡在时针

和分针中的小人，被秒针一圈又一圈地削低

黑鸥翔集，蔽日遮天，莫非虚空吐出的玄铁

磨成剑，沉没于海沟，蠕动着恐惧的清辉

而我所能给予的安慰，也仅仅是轻易地

把它比作茫茫人海中，氏族与国家出现以前的

那种孤独，就像我们现在这样。孤独

锻造帆影和冲突。有时我们会为

新落成的珊瑚虫之城的命名权而争吵；更多时候

则是频繁发动小型内战，履带试探掩体

我们像两面相互敌视的镜子，在对方身上

认出了自己。你会假装不承认，借

地转偏向力，把余光抛向千堆雪，抱怨道

上帝还活着？戴孝的队伍是无边的白吗？之后

我们便一头扎进波澜。务必要有耐心

这粗糙的水面尚待打磨，得慢慢踅入

紫砂肉身。到最后，我们和海水缠绕、包裹着

构成看不出谁在里谁在外的同心圆。犁星没

水生骨，黎明的半面妆喷薄而出。复活

近在咫尺。碧海中一茬冰冷的乳房等待我们

去收割。海的女儿哀戚的面庞被光祝福着

坚定的锡兵抱起她的头，贴在前胸

痴雾哑默，久久不能弥散。两绺银发下垂

如踩空的人鱼的脚。爱，只有一次

以后不会再有了。远处，黄大仙正驾驶阿尔戈

轻盈地越过洋脊火山，奋勇夺取金羊毛。溺水者

像一枚书签藏在大海深处。千万不要忘记

背叛要少一点，拯救一点也不多余

起初，精液泡沫创造阿芙洛狄忒，大叶海藻

酷似父亲的阴茎，密植于耻骨间。而从两个

世界的夹缝中鼓荡起来的风，轻拂闪烁之辞

克服着某物的飞升。但风蔓延如火，逡巡的船

像被未熄的烟蒂灼烧过的幼年海兽，顶着

玫瑰色的瘢痕，匍匐在风暴洋。我们丢下面孔

往回溯，听凭鱼群衔走它们，两片创可贴一般

趴在甲板，不发一言。下然后上，时间的障眼法

是以轮回延长新鲜感。四季披一袭淡黧葡萄皮

纺的鲛绡，踩着小碎步，摆脱了审判。我记起

某日翻阅航海日志时你关于日出的两处记载

一处出于定位的考虑，你调试着六分仪

船在海中央，东边是日出，西边是长安；还有

一处你虚构了一种极简的生活：冬天

日出后，我们便不再觉得寒冷。我则始终

骄傲于船舱内，业已集齐的早晨五点钟到

七点钟的海上日出，并把它们视作新货币，一枚

交换一颗等大的落日。但同所有属鱼的人

不同的是，暮色里，我们将耀如琥珀；我会

用斧子刮我的鳞，用鳞斫去你单数的泪水

夜航又何须辨因果，不断缺失，不断圆满，追认

月亮为日常生活的原型。你梦中的刺猬啊

是抛自天幕的锚，泛着深色光，相思天岸马

爱着的人最先感觉到羞耻和湿嗒嗒的性欲

而麋鹿像逃脱一样迷路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伤心的鳏夫猎户座哭瞎了眼。徒留

初醒的旧家具和伪装成八角茴香的野生老章鱼

躺在上层建筑发出阵阵霉味，刺激我们

双栖的喉咙，陡峭且嘹唳，仿佛测谎仪进入了

变声期。长有辟邪脸的水母似乎也

开辟了大海的歧途，浪劈开浪，水连着水

接力一般，与吾辈对弈，预备了一招

胜负手。谁料想娲皇氏的补天石棋砉然滚落

云中君用有巢氏遗腹子欲滴的耳垂

敲我的头，朗声问道：素王是白色的哲学王吗

我已经失去了否定权，但我要为了你而沉默

飞行的乌托邦吞下还魂丹飘来了

头顶的彤云摁着我们，让我们像海平面的门铃

被迫发出吼声。这答非所问的智慧是小思想家

产下的簇集之卵，随时有可能被天风横吹

殆尽。大白鲨的两排牙齿咬合时多么像

对折起来的圆桌会议。活在地图上的人民

与长在抽象土壤上的植物一样，配不上

发达的人造神工业。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没有你，我会是圣人完整的全息投影

你和我和演独角戏的三脚猫，为什么不闯进

鱼刺搭的电影院？（你可明白与女喜剧演员交媾

并不是与笑交媾）或者嵌入神话中的海战

你还年轻，还有机会犯左倾机会主义错误，比如

一夜消灭求婚者军团，然后推倒重来

用我们的缺失填补海的缺失。当我们徒手

把水中映月成功翻转过来的时候，裸蛇

将梦见渔夫，温顺地盘曲成死结。翌日

航行继续。天空正分泌着多份小量的鸟鸣

偶尔的几次寂静如同海天惊险的结巴

啊，水手服，麒麟岛，雀斑少女永不老

岛上有等候我们已久的辨音师，挥舞调音叉

他消歇已久的聩聋和有限疯狂，终于复发

关于我外甥女的二三事

到了一定年纪，她开始想知道

什么是对，什么

是错。但介乎二者之间的模糊

地带，她的妈妈还没打算这么早教会她

星期天清晨，我陪她一边吃早餐

看老电影，一边捋直

木筷的小骨架。她对零零七的转轮手枪

产生兴趣，坚称零零七耍起枪来，枪

比人酷多了，何况她并不十分感冒

白人帅蜀黍。那天她尖刻地批评我

不如幽浮小姐擅长玩躲猫猫。老实说

初闻此言，我略感惊讶，不得不硬着

头皮，致以榨菜炒鸡蛋气味的歉意

饭后，她顶喜欢摆弄爸爸买的三个

芭比，无聊时抢弟弟的游戏机，把它

举得老高，想像自己骑在蚊背上

弟弟够不着就嗡嗡叫，使劲跺脚

她总能在妈妈闻讯赶来前，陷进

沙发，伪装成异星的小兽

一声不吭地替娃娃们织花裙

除此以外，她最期待我给她

攀讲《西游》。大师兄是她的英雄，还

时常沮丧于自己怎么不属猴

小时候我也爱看取经人的历险记，他们

因淘气而受惩罚，跟我以前没有两样

现在我渐渐沉迷于观察她听我说故事

说到我们都神往之处，时光变得很安谧

仿佛暴风雨的前夜，鸟儿收起了伞

而她的双眸化为柔软的湖，分别

养一尾不更事的人鱼美少年，左边名唤

奔波儿灞，右边那一条，她也不认得

William Morris

岛居洗心录（节选）

天地劳何甚，空山足息机。玄黄悲鼎沸，苍莽看帆飞。

误世芙蓉剑，撩人薜荔衣。迷途知未远，还复卧凫矶。

——张煌言岛居八首其一

心字该怎写？

别问慧能那傻瓜！

他不识字呢！

——马悦然俳句一百首其二十

一三　论拍岸即拍案

大小便失敬

黄石公掏出兵法

就得要武嘛

一五　UTERE FELIX

赞美罗马人

弃绝祭祀，用金器

教训了铭文

一九　观鸟

南国逃深雪

流云小雀思无邪

却念避水诀

二〇　坛南湾招饮

风吹落鱼卵

浮沉海杯的楼船

不如蛮素软

二一 　石牌洋灵异记

白月如袈裟

村童遥指伏兵处

黑犬如僧伽

二三　海雾中观日出

与日落一样

已经拥有的明亮

不会更疯狂

二八　当代英雄

宇宙太憋屈

腾空大师在幽居

败给了心虚

二九　台风不过境

兀那厮风暴

把空话听得真切

爱得最节烈

三一　THE ASSASSINATION OF TROTSKY

大业转头空

好头颅四下奔突

尽入吾彀中

三九　辕门观音井戏台

菩萨是哑巴

只会比划杨柳手

把好戏演砸

四二　猫头墘

苍耳都逸散

六军不发，小猫山

扑向大猫山

四六　孟夏既望登月举山

平生欠补缺

我是东海虬髯客

定鼎于明月

五二　山岐宫奇磹

龟蛇久失和

凤凰山余威尚在

止住了干戈

五四　望美人

予怀渺渺兮

固好有汝敆只里

无我就慘矣

五五　明珠路早行

薄雾有亏空

女贞仍氤氲飞虫

与过客接龙

五七　骊山雪夜

懒看春秋传

李三郎神游华清

闷读山海经

五九　旧唐书杜甫传摘句

啖牛肉白酒

一夕而卒于耒阳

时年五十九

六〇　榕石山独坐

想不通自己

到底错在了哪里

便觉得欢喜

晚归吴泾

月升已有好些时辰，我们从锦江出租车

下来，置身剑川路。听起来像一箭穿鹿

后视镜内的偶蹄印尚未消散，平面饮者

便脱落了。你的出神，是伪装成有的无

试探夜荒芜的重。起吊机搁浅于晚雾中

杳如非对称十字架，街衢荡如凶年米缸

清减的楼群不再合身，遂召唤蛙声疏通

逼仄之梦。梦献给孩子，孩子献给魔王

而你堕入空想，练习提气，屈臂向后划

摹拟杈头的微醺合欢，轻轻一嘘，人间

退无可退。镇人民政府左右反弹，统辖

白日里两旁的水果摊。现在轮到我瞥见

花圃店窗牖洞开，月光师傅正培育肉体

斫桂一般，无止境地攀折着我们的影子

雨中缙湖

这大概算是意料之中的意外：芒种过后

日子冷淡，雨水适时剥离了世界的形状

两只灰雀捏着鼻子追随小精灵掠湖远游

而波浪被鱼群拱着，隐匿了唐突的兵象

一些人撑伞在护栏前伫立，偶尔耸耸肩

优雅得像极了突然感觉到迟暮的莫扎特

更多的人从湖畔匆匆走过，升腾成无眠

的雾霭，升腾成许多年以前打过的饱嗝

谁都无心阻止那些水珠，沉入湖底以下

仿佛无数婴儿赤裸裸地，独自面对错误

不存在安慰。只不过银杏是天生的衣架

挂满雨花，也挂满人类萌芽时代的孤独

孤独并忘却漂浮。脖颈后，风守候多时 

何不于此刻侧身，让雨斜踩我们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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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东荡子诗歌奖 · 高校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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