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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化教师这个职业,这是进一步将老师们放置在孤立无援的道德高地 | 头条

郑腾飞 新校长传媒 2022-03-28

 


不久前,热门网络节目《奇葩说》谈到一个教育话题:“家长应不应该跟风吹捧老师?”初见这道辩题,作为教育者心中一喜,以为终于可以看到拨乱反正的深度探讨了。家长怒退微信群的热点余温未退,老师们也为毫无边界的微信沟通所累,疲惫不堪。令人失望的是,这期节目最后竟通过辩手的个人段子和煽情演绎,得出了应该跟风吹捧老师的结论!


正方的主要论点有二:家长对孩子的爱是不计成本的,只要可能为孩子好,什么都值得试一试;老师的职业非常崇高,应该尽情赞美。当然场上的胜负有随机性,正反双方也是在辩论的设置下进行的表达,并不能说明一切问题。但看完总有一种隔靴搔痒、避重就轻的感觉,对于即将会有孩子的年轻一代会有怎样的影响也令人担忧。作为教育者同时也是家长,有些话实在不吐不快。

 




三年前,在给我们学校的家长课程写介绍的时候,我曾写下这样一句:“我们一直坚信,是孩子帮我们真正解锁了人生。”正是因为有了孩子,我们才真正开始关心未来,关心这个世界超越个人利益的话题,因为我们的一部分会在我们离开之后仍然存在,而且这个存在是我们完全无法掌控的。


在埃里克森的人格发展理论中,强调成人阶段里一个十分重要的心理发展目标就是“关心”,这种关心是指通过深切关怀着下一代的成长,从而丰富和完善成熟的人格。在这一阶段不能很好地繁衍或培育下一代的人,往往自己童年充满挫折和空虚,没有建立起自我同一性,不懂得怎样去关心孩子。即使有些人以孩子和家庭的名义埋头于工作,一味追求事业上的成就,实其质可能是缺乏共情能力,内心存在固着或停滞,专注于自我感受,自恋而不自知。


从这个角度看,孩子是来帮助我们更为完整的礼物。我甚至觉得,家长对于孩子,更多的应该是感激、欣赏和敬畏。作为一个曾经的自然科学研究者,我常常被“孩子”这样一个自组织和自生长的存在震惊到。一个几乎无法与外界交流的生命在短短几年的时间里可以自己学习并成长为有独立思想和行动能力的人,这是科学家或者说人类靠自己的“制造”能力永远无法完成的。一个生命选择来到了这个家庭,与我们有十几年日夜相伴的缘分,让我们有机会看到生命力的蓬勃展现,也帮我们反思和拓展自己生命的意义,难道还不够值得庆幸和感激么?



我们对于孩子们的要求、苛责以及以“为了他好”为名的各种付出,背后的原因一部分来自于对自己的不满意,另一部分来自于对教育因果论的迷信——如果我付出了A,孩子就能达到B。


“希望孩子要比我更好”的潜台词就是,我还不够好。正常的逻辑是谁的问题谁来解决。我不够好,我就应该更加努力,关孩子什么事儿?世界上也就只有孩子这样一个没有反抗能力的“背锅侠”被我们强制着承担这样的责任了吧。


如果说一线城市的中产家长们对这个误区已经有基本的认知,教育投入单纯地只是为了孩子的幸福着想,接下来更大的隐形陷阱就是教育因果论了。这个假设影响如此深远,不然也不会有“内卷”“在线教育产业”和“学区房”的热点。我们天然地认为对教育投入得越多孩子就会离成功越近,但事实上没有任何的数据可以支撑这个假设,反例倒比比皆是。只要到成人世界里看一看我们认可的成功人士就会发现,他们被教育的历程千差万别,很难有什么规律可循。老师们都知道“学霸”不是教出来的,看的孩子足够多之后就会发现,基因和一些仍然无法解释的因素对孩子的影响远高于我们的认知。


当代家长最大的焦虑就在于无法看到这个事实。家长们想当然地觉得我付出了那么多,孩子还是无法“胜出”,一定是投入还不够大,只好继续互相攀比。吹捧老师这么成本低的事情,更是不在话下,万一有点用的事儿,都千万不能落后。殊不知,成长,不是可以用工具理性计算成本收益的系统,如果A就可以得到B的因果关系并不成立。所谓我多付出一点就能让孩子更好的想法,在出发点和方法论上都站不住脚。更为可惜的是,最后承担这些非理智决策后果的,是毫无选择权的孩子。



这场辩论里正方臧鸿飞最拉票的一个片段,是这样一段描述:“因为从小到大是你陪着他,但是他走进这个门,你就不能再挡在他前面了……你看着他这么矮,离拉歪斜走进校门,你会难过,因为他像世界上最矮小的战士……为人父母就是卑微”。如果家长真的都抱着这样的心态与孩子们相处,焦虑甚至委屈都理所当然。可是孩子愿意让你挡在他前面吗?世界真的是一个战场吗?如果孩子的成长中充满了对世界的戒备而不是好奇和爱,父母也时刻觉得卑微和无可奈何,不管上了多少补课班,学了多少才艺,考上了985还是常青藤,孩子大概率是无法真的获得幸福的。


我更愿意相信是孩子陪我们走向了人生的成熟,而他们有他们完全自由的人生旅程,我们无权,更无法掌控。家长与孩子之间的关系应该是平等和互相成就的。放下对孩子必须如何的执念,欣赏和享受与孩子在一起的时间,让彼此都有成长的空间和力量,才是家庭教育的核心价值,也是我们能为孩子做的最好的投资。

 



在这场争论里,还有一个人物是老师。在正方的论述之中,反复强调的一点是老师真的很辛苦,很伟大,最后女神宋丹丹也在讲述她遇见的好老师们带给她的感动和深远影响。观众有种错觉是这么伟大的职业不多赞美赞美简直是不道德的。


的确,教师是一个很特别的行业。《教学勇气》这本书里提到,教师永远站在个人与公众相遇之处,个人的生命状态,时刻在公众的目光之下。我们似乎被天然赋予权威,但也因此格外脆弱。教师需要更强大的精神力量才能不被公众的评判左右,不被失败的恐惧束缚手脚,并且不把这种恐惧传递给孩子。


现代网络通讯手段的发达,让这个公众目光更具穿透性,上课时间、下课时间、晚上、周末,家长需要的时候老师就得出现。这样的压力,已经让今天的老师们疲惫不堪。而在微信群里的赞美和吹捧,表面上是对老师的感激,实质上却是一种期待,期待老师要一直像赞美中所描述的那样奉献和付出,成为楷模,因为这似乎是这个职业天经地义的要求。


但我们不能忽略的是老师也是一个人,每个人都会有本能驱使的“本我”,被自己的理性控制的“自我”和道德理想造就的“超我”。“本我”期待轻松愉快、生活富足,“自我”希望能提高效率,平衡工作与生活,只有“超我”才会“蜡炬成灰泪始干”地无私奉献。剥离了本我和自我,只谈超我的吹捧和赞美,是在神化教师这个职业,进一步将老师们放置在孤立无援的道德高地。



如果我们真的对教师这个行业有那么高的期待,就应该集社会之力使这个行业汇聚最优秀的人才。像历史上的巴黎高等师范,入学要求极度严苛,并能培养诺贝尔奖获得者级别的人物,教师的社会地位也极高,才能让他们支撑得起时刻被人评判的精神力量。如果我们还做不到这些,就请以平常之心对待这份职业,如同看待所有其他职业一样,宽容并有界限地与老师们相处,这才是更合理的互动模式。


家长与老师之间,说到底是一种合作关系:两方的目标一致,都是让孩子更好地成长。我们不会动不动在工作群里跟风吹捧与我们合作的同事,当然也没必要在家长群里跟风吹捧老师。良好的合作需要以真诚而平等的关系为基础,而这样的关系靠吹捧是永远无法达到的,它需要共同的经历、真实的感受和坦诚的沟通。


我一直记得我与一位转学生家长唯一的一次交流。那是在疫情期间,学期末的一对一约谈只能以在线的方式进行,每个家庭也只有15分钟的时间而已。屏幕那边的妈妈有些焦虑,告诉我她很担心孩子适应得如何,学习是否有挑战。我讲了我看到的几个细节片段,安慰她不要着急,孩子要慢慢长大,而且有我们都不知道的力量。这些她从来不知道的课堂故事让她很安心也很感动,最后竟落下泪来。在那个时刻,我和这位妈妈都能感到对彼此的信任和支持。在后面的几个学期,我们都没再有任何沟通,这个孩子却眼见着越来越自信和乐观了。我知道这是家长和老师一同为孩子撑起的空间滋养了他。


 


这道辩题无论输赢,它能在以年轻一代为主要受众的节目里出现,已经说明了背后的社会问题的严重性。一方面我国的生育率早已降低到警戒线以下,还在持续降低,另一方面教育焦虑和教育成本还在不断攀升,疯狂到学区房的房价都会被期末考成绩严重影响,学霸们毕业都扎堆去补习机构培养下一代学霸。


每个人都知道我们这个时代的教育出了问题,每个人也都觉得自己是受害者。家长们怀念自己儿时瞎跑的时光,也认同瞎跑并没有耽误自己的前途;老师们怀念简简单单教书的日子,教一个班啥都不会的孩子比面对不停喊“老师我都学过了”的学生们要舒适得多;主管部门也很委屈,减负、教改一轮又一轮,PISA测试也成绩斐然,为何还是如此焦虑?各方都觉得难过,却还是继续添砖加瓦,因为别人都在这样做啊!



究其本质,恐怕是现代社会的工具理性绑架个体意志的必然结果。哲学家马克思•韦伯认为,现代社会的一大特征,就是以效率、结果为判断标准的“工具理性”压倒了以价值、意义为标准的“价值理性”。因为效率和结果容易衡量并在群体中达成一致,渐渐地人们变得只关注如何提高效率达成目标,并为此将系统中的每一个人都看作完成目标的工具,却不再思考目标本身的意义和价值,也不再在乎个人的想法和喜好。这个趋势照映在教育系统里,就是我们看到的军备竞赛:我们只看到周围的孩子都在奔跑,似乎也只能让自己的孩子也跟着跑起来,却从来没想过那个大家都跑的方向到底值不值得,孩子自己的意志自由,有没有人关心?


所以这个集体无意识的责任由谁来承担?答案可以是没有人,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也可以是每个人,因为我们不能否认,即使是顺从所谓“历史必然”的选择,也是我们自己做出的。我们仍然可以say no,拒绝完全被工具理性绑架,坚持为孩子和自己多问一问“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一定要英语启蒙?为什么一定要学乐器?为什么一定要好成绩?为什么一定要出国留学?为什么一定要上名牌大学?无论是家长还是老师,我们都要时时警醒,我们与孩子们的互动给双方带来了怎样的价值,这个价值是我和孩子都需要的吗?这样的问题是很难回答的,与之相应的、与大趋势不同的选择也要求我们承担很大的压力和所谓的“风险”。但在教育这样一条无法回头的路上,我们需要做正确而非容易的决策。正如Peter Thiel 在《Zero to One》中所说:All failed companies are the same: they failed to escape competition.如果个人无法找到自己独特的价值,他必然无法避免在竞争中沦为工具的命运。


如果我们真的爱孩子,这份爱值得我们与他们携手走上追寻价值的“冒险”。也只有越来越多的“冒险”,才能真正打破教育焦虑的无解循环。

 


责编 | 三石

排版 | Magg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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