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学术前沿：地缘政治中的危与机——从红海危机谈起
2024年4月2日晚第188期“金融学术前沿”报告会在复旦大学智库楼209会议室举行。本次时事报告主题是“地缘政治中的危与机——从红海危机谈起”，由复旦发展研究院金融研究中心（FDFRC）组织举办，中心主任孙立坚教授主持，报告人为孙教授研究团队成员吴纪赟。本文根据报告内容、公开材料以及现场讨论，从热点回顾、热点分析、专家解读和深入讨论等几方面展开。
一、热点回顾
近期，红海危机成为全世界关注的焦点，也标志着全球地缘政治危机进一步加剧。
红海危机伴随着新一轮巴以冲突而生。2023年11月19日，汽车滚装船“Galaxy Leader”号被胡塞武装劫持，拉开红海航道危机序幕。12月15日，因旗下商船接连受到袭击，全球最大的集装箱承运输公司马士基宣布暂停通行红海。12月19日，马士基宣布放弃红海，绕行非洲好望角，其他航运公司纷纷跟进。12月25日，美国组织联合军事护航，马士基及多家公司恢复红海航行。2024年1月2日，因旗下商船再次受到袭击，马士基宣布无限期暂停红海航行，并再度成为集体性行为。
红海航道为什么如此重要？
红海位于非洲东北部与阿拉伯半岛之间，西北向通过苏伊士运河与地中海相连，南向通过曼德海峡与亚丁湾相连，是连接亚欧海上交通要道，其中曼德海峡是往返苏伊士运河商船的必经之地。红海—苏伊士运河航道是全球三大海运咽喉要道之一。据航运咨询机构克拉克森数据，过去，每年通行这条航道的货量约占全球海运贸易总量的10%，其中比重较高的是全球约30%的集装箱贸易、20%的海运汽车贸易，石油和化工品贸易分别占12%、11%。如果商船选择绕行好望角前往欧洲，平均需要25天，若选择红海航道则仅需11天。
图1：红海航道位置图示
来源：港口圈
红海危机产生了两个方面的重要影响：
通过苏伊士运河的航运运力大幅下降。红海航道受阻，商船大规模避险。根据财新报道，相比危机爆发前的2023年12月上半月，2024年3月上半月通过苏伊士运河的集装箱船吨位下降88%、汽车运输船下降85%、LNG（液化天然气）运输船下降100%、LPG（液化石油气）运输船下降85%，成品油轮和干散货船下滑接近50%，原油轮下滑13%
图2：曼德海峡通航总量
来源：港口圈，亿海蓝全球航运实时动态数据
海运价格上涨，成本倍增。船只绕行导致航程增加，燃油成本上升。在地缘政治不稳定环境下，安保费用增加，单次经过曼德海峡进入红海的安保费用约为8000美元，同时，战争险费率上升，当前国际市场经过红海南部航段的普通战争险费率已升至船舶价值的0.7%-1%。
图3：上海到欧洲海运价格持续高位
来源：财新，上海航运交易所
二、热点解读
（一）
金融视角：地缘政治冲击如何影响资产价格
1.原油
通常，地缘政治冲击从三个方面影响原油价格。
第一是供应风险。地缘政治冲突可能会导致原油生产和运输中断，进而引发供应风险，目前在中东地区在红海对油轮的攻击和阿以冲突都会对原油供应继续产生相当的影响。第二是市场情绪。地缘政治危机会加剧市场的不确定性，导致投资者恐慌，进而推升原油价格。第三是政策因素。地缘政治危机可能会导致各国采取限制出口等措施，进而影响原油供应和价格。例如，2022年美国宣布禁止进口俄罗斯原油，导致全球原油市场供应进一步紧张。
近期原油价格波动与红海危机不无关联。从供给端来看，因为全球约10%的原油通过该航线运输，胡塞武装袭击红海过境油轮使国际油价跳涨。从需求端来看，从新加坡出发的海运绕道带来的燃油需求增加，这些共同加剧了国际原油价格的上升。
图4：2000年以来地缘政治冲突前后布伦特原油价格变动情况(%)
来源：Wind，安信证券
2.黄金、美元指数等避险资产
黄金和美元指数包含了投资者对市场不确定性的定价，当发生地缘政治冲击时，投资者投资避险资产，往往会抬高避险资产价格。然而，影响二者定价的还有其他因素，需要综合看待各方面影响，如黄金会受到美元降息预期、外汇储备多元化和全球经济不景气等因素影响，而美元指数则会受到美联储加/降息、非美元货币主动贬值等因素影响。
图5：黄金价格走势
来源：东方财富
图6：美元指数价格走势
来源：东方财富
图7：2000年以来地缘政治冲突前后COMEX黄金期货价格变动情况(%)
来源：Wind，安信证券
图8：2000年以来地缘政治冲突前后美元指数价格变动情况(%)
来源：Wind，安信证券
（二）
贸易视角：红海危机如何影响国际贸易
1.海运绕道，陆路运输空运或承载部分压力
2023年，通过苏伊士运河的各类船只中，集装箱船、干散货船、油轮载重占比分别为42.2%、19.1%和23.3%。2023年12月以来，苏伊士运河运载量出现明显下滑，根据克拉克森的统计数据，截至3月15日，苏伊士运河集装箱船通行量已经跌至往期高位的1/8。
图9：通过苏伊士运河的各种船型占对应船型的比重
来源：Clarksons，国金证券研究所
图10：苏伊士运河集装箱船通行量（万标准箱）
来源：克拉克森，财新
为了应对红海危机，很多贸易巨头出台了紧急应对措施，原有运输结构也发生了变化。
马士基规定贸易商可以在迪拜、马斯喀特以及塞拉莱卸下海运货物，并使用空运快速运输到欧洲。根据马士基报告的统计数据，整个行业的海空联运出现了显著增长，2024年第九周，迪拜至欧洲航空货运量同比大增154%。对于德迅物流，以往，中欧间的海空联运主要是电商货、电子产品、汽车配件等需要短周期运输的货物。红海局势导致通过苏伊士运河的安全风险陡增，使得依赖海运路线的货物受到严重影响，部分海运货物转向海空联运或空运，以满足交付期紧急的物流需求。
海运受阻下，以中欧班列为代表的陆上运输承担了更多作用。中欧班列运输时间比海运缩短超过三分之二，红海危机下时效优势凸显。2024年1月中欧班列全部订满，运价环比上涨10%—20%。但受限于运力，中欧班列在此次红海危机中发挥的作用可能有限。
2.中国的出口贸易可能面临冲击
首先，从地理范围来看，除我国对欧洲的出口受到红海危机直接影响外，由于船只绕道所导致的巴拿马运河的通行受限可能间接波及中国对美、加等国的出口。
其次，“新三样”受货运成本提升冲击，主要影响电车出口。近年来，“新三样”成为中国出口亮点产品。国家海关总署数据显示，2023年，中国出口电动载人汽车、锂离子蓄电池和太阳能电池等“新三样”产品合计1.06万亿元，首次突破万亿元大关，增长29.9%。红海危机之下，这些产品的出口就面临更高的货运成本。
具体来看，锂电池以陆运出口为主，通过公路把货物从中国直接运往欧洲（德国、匈牙利）。光伏同样受冲击较小，大型光伏组件制造商拥有多元化生产基地，并与航运公司签订了长期货运合约，因此受物流成本飙升的影响比较小。“新三样”中，预计新能源汽车会受到更大冲击，在此轮红海危机中，汽车运输船的绕行比例相对更大，这是因为汽车运输船和集装箱船、散货船不同，是全封闭结构，一旦被导弹击中，严重的进水会导致船舶更容易倾覆与沉没。此外，电动汽车使用的锂电池在被攻击时，潜在危险也更大。因此，很多汽车出口商更不愿冒风险走红海。据克拉克森数据，24年3月一艘6500车位的汽车运输船一年期租金已涨至11.5万美元/天，同比增长55.65%，较2019年上涨691%，创20年来新高。
最后，我国贸易中也有很大部分不易受红海危机影响。例如，我国对外贸易出口离岸价（FOB）的占比均约7成，这种报价方式不受到运费影响。2023年，我国对欧美出口的商品中机电等品类占比较高，该品类CIF报价中运费占成本比例较小。
图11：2023年中国对欧盟出口的主要品类
来源：克拉克森，财新
图12：2023年中国对美国出口的主要品类
来源：克拉克森，财新
（三）
开放讨论：地缘政治带来的风险与机遇
1.海外投资（以中远海运集团参与投资的吉达港为例）
地缘政治危机直接影响我国在海外投资的安全性和盈利性。红海危机前，从中国到沙特运输货物，从中国港口出发后，经马六甲海峡、印度洋、亚丁湾，便可进入红海靠泊沙特的吉达港卸货。危机发生后，沙特项目运输船需在非洲绕行好望角后，再经过大西洋、地中海，最后反向穿过苏伊士运河抵达吉达港，运输距离和时间都是过去的2倍多。根据航运咨询机构Alphaliner数据，2024年1月，吉达港进出5000标准箱以上远洋船舶仅30艘次，比2023年同期下降75%。
2.人民币国际化
地缘政治危机或有助于人民币国际化稳步推进。
俄乌冲突后去美元化声量提升。一方面，从俄罗斯经验来看，西方国家从自身利益和价值标准出发，以金融制裁为手段，用所控制的国际货币和国际支付结算体系为工具，切断与当事大国的经贸往来，进而严重干扰世界贸易投融资等领域的正常交往，使世界经贸关系、产业链供应链、粮食能源安全出现混乱。另一方面，美国降息预期下降，新美债发行飙升以及红海危机持续影响航运供应链，并且刺激美国通胀攀升预期之际，全球央行去美元化和抛售美债开始加速，并转向黄金等非美元资产。
在去美元化趋势下，黄金+人民币组合受到更多青睐。全球越来越多的银行加入了人民币跨境交易系统CIPS，以伊朗为代表的中东产油国和法国等多国选择用人民币交易能源。此外，金砖国家拟推出锚定黄金的新货币系统，建立一个全新的世界实物黄金交易，这是多国去美元化进程中推出的组合举措。
3.“一带一路” 与海外布局
在海运受阻的背景下，“一带一路”为亚欧运输提供灵活方案。世界经济正常运转离不开全球货运和商品贸易，而更多横跨欧亚大陆的公路、铁路以及印度洋和北冰洋沿岸的港口，对于全球商品贸易的灵活性和替代路线至关重要。然而，俄乌冲突或给“一带一路”北线中欧班列运营带来威胁，可见稳定的地缘政治环境对于互联互通的实现具有重要意义。
三、专家观点
1.地缘政治对黄金、原油的影响
华泰证券宏观研究首席经济学家易峘：随着全球地缘政治以及相关金融风险的结构性上升，外汇储备多元化需求将继续对黄金价格形成支撑。同时，黄金的避险属性也意味着，在现今的全球宏观环境下，黄金在资产配置中始终占有“一席之地”。
高盛集团石油研究主管Daan Struyven：红海危机并未使油价产生过多波动，航运市场虽受到影响，但原油供应受影响较小，供给量仍旧充足。
2.对中国外贸的解读
商务部部长王文涛：地缘冲突、全球“超级大选年”等外溢因素会带来很多不确定性。我们看到困难的同时，也有看到一些好的迹象，往年春节前出现的进出口小高峰，今年一直延续到春节期间，一些中欧班列、远洋货轮、跨境电商和海外仓依然繁忙。总体来看，外贸发展依托的产业基础、要素禀赋、创新能力在不断增强，我们的出口商品正在向价值链上游攀升，而且我们积极主动开放，进口市场机遇也在扩大，进出口都有很大潜力，外贸展现了较强的韧性。巩固外贸外资基本盘，我们是有信心、有底气的。
中国国际贸易学会常务理事何伟文：中国进出口下降的原因固然有市场需求和产品竞争力问题，但地缘政治和地缘经济的分裂趋势起到重大作用。而这种趋势仍在加剧，因而对我进出口外部环境带来严重挑战。坚决避免陷入两个阵营分割。无论美西方，还是全球南方，都是我们积极发展贸易的对象。在毫不放松发展一带一路共建国家，与俄罗斯、与全球南方国家贸易的同时，毫不放松地发展与发达国家的贸易。在产业上，以生成式人工智能、大数据等带动进出口结构的升级。坚持自主创新，提升芯片自给的技术水平和市场份额，吸引欧美跨国公司继续留在中国市场，迫使美国政府局部改变对我技术封锁和贸易限制。
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原副总裁朱民：原本基于市场经济的传统模型，如今又加上地缘政治因素，预测贸易情况会变得很难。但今年中国出口仍然会有提升，原因之一是中国加大了出口的多元化。在过去30年里，出口一直是中国经济增长的强劲推力，所以我们还是要继续维持出口，而且中国通过高质量发展，有效控制了成本绿色出口，对全球经济是有帮助的。中国“新三样”（电动载人汽车、锂离子蓄电池和太阳能电池）的出口，对全球市场影响很大，也在助推全球绿色转型。
3.对地缘政治带来的机遇与风险的讨论
中国进出口银行原董事长胡晓炼：人民币在国际结算、货币交易、投融资活动、国际储备等方面的使用持续扩大，特别是在“一带一路”共建国家和地区，人民币更受欢迎，使用更为普遍。在第三届“一带一路”高峰论坛上，我国提出在开发性和政策性金融机构设立7000亿元人民币融资窗口，这有利于使投资和贸易活动与融资币种结构相一致，实现更加便利、降低成本、减小风险的融资合作。
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院长张维为：红海危机证明了中国“一带一路”的高瞻远瞩。当然，我们也要看到中欧班列也无法完全替代红海航运，因为海运转陆运涉及到许多问题，包括运量、运价、保险、多式联运重新安排等等很多复杂的变化。
隆基绿能科技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钟宝申：地缘政治冲突带来的供应链风险会影响光伏基础设施建设，也可能对能源安全造成挑战。坚持全球化才能从根本上解决供应链安全，只有通过全球合作，让自由贸易优化资源配置，才能加速能源转型和降低转型成本。
桥水基金公司创始人达利欧：有五种重要力量在历史上反复出现，即债务和货币动态、内部冲突、外部地缘政治、气候问题和技术。美国总统大选和其他地缘政治事件，将对2024年的市场产生最大影响。
排版 | 黎嘉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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