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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公司的各种圈套,60多年前就有人写成小说了 | 冯内古特

[美]冯内古特 楚尘文化 2021-03-31

本文为小说酒馆系列020篇,作者为二十世纪美国黑色幽默大师库尔特·冯内古特(Kurt Vonnegut,1922—2007)。


小说写于60多年前,而其中大公司的迷宫与圈套对于今天我们的所见所闻,依然贴切。男主人公原来是写新闻的,使小说有了更多的意蕴。“文明预警者”冯内古特嬉笑怒骂地展示了我们的命运,我们的未来正在通向何方?


欢迎在小说酒馆留下你的阅读理解与体会。


01


几百个男男女女在招工办公室的红砖房子前排着队,在他们头顶上,联邦器械公司伊利昂工厂的大黑烟囱吐出浓浓的煤烟。时值夏日。伊利昂工厂是全美第二大的工厂,还要增员三分之一, 好完成军火订单。大约每过十分钟,一位厂警会打开招工办公室 的门,里面的空调凉风飙出来,三个应聘者走进去。


“下面三个。”厂警说。


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走进了门。他年近三十,胡须和眼镜覆在年轻的脸上。他已经等了四个小时。他的精神,还有专门为应聘买的新西服,在煤烟和八月份阳光的熏烤下已经软塌塌的了。为了不丢掉排队的位子,他没吃午饭。但他的举止仍然神气。在 这拨三个人里,他是最后一个面对前台接待的。


“自动车床操作工,女士。”第一个人说。


“到七号摊位见科莫迪先生。”接待说。


“塑料压型,小姐。”第二个人说。


“到二号摊位,”她说,“技能?”她问穿着软塌塌西服的文雅年轻人,“铣床?坐标镗床?”


“写作,”他说,“随便哪种写作。” “你指广告和销售推广?”


“是的——我是指那个。”


她显得迟疑,“哦,我不知道。我们没说要招那样的人。你不会操作机器,对吗?”


“打字机。”他开玩笑说。


接待是个严肃的年轻女人。“公司不用男速记员,”她说, “到二十六号摊位见迪林先生。他可能了解广告销售推广那一类的职位。”


他整整领带和衣服,挤出一个笑容,好像他来工厂找工作是为了消遣。他走到二十六号摊位,把手伸给迪林先生。他们差不多年纪,“迪林先生,我的名字是大卫·波特。我有兴趣知道你们有没有广告和销售推广的空缺职位,想来看看,了解了解。”


年轻人常常想隐藏自己找工作的急切心情,迪林先生对付这种情况是个老手了。他很有礼貌,表面上不为所动,“哦,你来得不是时候,有点遗憾,波特先生。那种工作的竞争非常激烈,你也大概知道的,目前没有什么空缺。”


大卫点头,“我明白了。”他并无到大企业找工作的经验,迪林先生则让他明白这种事很需要技巧——假如你不会操作机器。一场角斗开始了。



“ 不过还是坐坐吧,波特先生 。” “谢谢你,”他瞅了瞅手表,“我很快就得回去干报纸的活了。” “你在附近的报社工作?”


“是的。我在多塞特拥有一份周报,离伊利昂大约十英里。”


“哇——不是吧。很可爱的小村子。考虑放弃报纸,是吗?”


“哦,不——不完全是。是种可能。战后没多久我买下了那份报纸,所以我已经干了八年,我不想失去新鲜感。换换地方大概是明智的。但都取决于有什么机会。”


“你成家了?”迪林先生和悦地说。          


 “是的。有妻子,有两个男孩和两个女孩。”


“很棒的大家庭,男女平衡,”迪林先生说,“而且你还这么年轻。”


“二十九,”大卫微笑,“这么大的一家子倒不是我们的计划。都是双胞胎。男孩是双胞胎,然后,几天前,女孩也来了。”


“不是吧!”迪林眨眨眼,“这样的年轻人肯定想要一点保障了,呃,有了这么个家。”


两人对待这句话的态度都漫不经心,仿佛只是两个成家男人之间的客套。“其实是我们想要的,两个男孩,两个女孩,”大卫说,“只是我们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但现在我们很高兴。至于保障,好吧,也许我有点自夸,但我觉得运营报纸的管理和写作经验在合适的地方会很有用的,假如我的报纸有什么变动。”


“这个国家紧缺的一样东西,”迪林口气睿智,专心点着一根香烟,“就是懂得做事的人,知道怎么担起责任做成事情的人。我真希望我们有更好的广告销售推广职位,它们是重要而有趣的职位,当然,但我不知道你对起薪有什么想法。”


“哦,我还只是在考察地形呢——摸摸情况。我完全不知道这个行业会付给我这样的人多少钱——有我这样经验的人。”


“像你这样有经验的人一般会问 :我的上限在哪里,升迁的速度有多快?答案是:一个有动力、创造力和雄心的人,天空是他的极限。他上升的速度可快可慢,取决于他愿意做什么,能把什么投入到工作中去。像你这样的,我们可能给的起薪是,哦,比


如说周薪一百美元,但你不见得要卡在这个工资水平上,用不着两年,甚至不见得要两个月。”


“我想一个人拿这点钱可以先养家了,在他真正起步之前。” 大卫说。


“你会发现,宣传推广工作和你现在的工作差不多是一回事。我们的推广人员有很高的写作、编辑和报道标准,而且我们的推 广文章不会被报纸编辑丢进废纸篓。我们的人很职业,就像记者那样受到尊重。”他站起身,“我要处理一点小事情—大概十分钟。你能不能等一等?我很喜欢跟你聊。”


大卫看了看手表,“哦—我想我可以多坐十分钟或十五分钟。”



迪林三分钟就回到了摊位,因为某个私人笑话而窃笑着。“刚刚和娄·弗拉默通了电话,推广部的主管。需要一个新的速记员。娄是个活宝。这里的人都爱死他了。他老早一直在周报干,我猜他是在那里学会了人际交往的技巧。我就是去探探他的口风,说了你的情况。我没有说你一定要怎么样——就说了你对我说的话,说你愿意看看有什么机会。你猜娄说什么?”

 

“你猜怎么着,南,”大卫·波特在电话里对妻子说,他只穿着短裤,是在公司医院打的电话,“等你明天出院回家,你家里就有一个可靠的公民了,一周能挣一百一十美元,每一周!我刚拿到厂徽,通过了体检!”


“哦?”南吃了一惊,“真是太快了,是不是?我以为你不会马上决定。”


“有什么可等的呢?”


“唔——我不知道。我指,你怎么知道你进去干什么?你从来没为别人工作过,一直自己干,也一点不知道怎么在巨型公司里跟人相处。我知道你去伊利昂打听职位,但我以为你总归要再干一年报纸的。”



“再过一年我就三十了,南。” “怎么了?”


“三十岁的人再换到工业领域就太老了。有些人和我年纪差不多,已经在这儿奋斗了十年。竞争很激烈,再过一年更激烈。而且我们也不能确定一年以后杰森还想不想买下报纸啊。”埃德·杰森是大卫的助手,新近从大学毕业,他爸爸想为他买下报纸。“而 且今天的这个推广职位空缺过一年就没有了,南。现在就是换的时候—今天下午!”


南叹气,“我想是的。但这不太像你。工厂对有些人合适,他们好像如鱼得水。但你一直那么自由。而且你也爱报纸,你知道你爱报纸。”


“我爱,”大卫说,“放弃它我会心碎的。没孩子的时候做报纸太棒了,但如今这个生计就不稳当了—孩子要上学,还有别的。”


“不过,亲爱的,”南说,“报纸在赚钱呢。”


“它可能会啪的垮掉,”大卫打了个响指,“大日报可能进来,夹一张多塞特新闻的插页,或者——”


“多塞特太喜欢自己这份小报纸了,不会允许那种事发生的。他们太喜欢你,太喜欢你做的工作。”


大卫点头,“那十年以后会怎么样?” 


 “十年以后工厂会怎么样?十年以后所有地方会怎么样?”


“工厂还开着是更好的赌注。我不再有权冒大风险了,南,有一个大家庭指望着我呢。”



“这个大家庭不会很快乐,亲爱的,如果你不做自己想做的事。我要你像以前那样快乐——在乡间开车转悠,找新闻,聊天, 卖广告,回家写你想写的东西,写你相信的东西。可你去工厂上班!”


“那是我不得不做的。”


“那好吧,既然你这么说。我的意见我也说了。”  “那还是新闻,优质的新闻。”大卫说。


“只是别马上把报纸买给杰森。先让他负责,再等一两个月, 好吗?”


“再等没有意义,但如果你真想这样,那好吧。”大卫拿起体检完领到的小册子,“听听这个,南:按公司保障合约,我能在生病时拿到每天十美元的医疗费补贴,二十六周的全额工资,一百 美元的特殊医疗费补贴。我的人寿保险交的钱差不多是外面的一 半。按工资储蓄计划投资政府债券的钱,公司相应地给我 5%的公司股票奖励。干满十二年后,我还有每年两周的带薪假期, 十五年后是三周。还有公司乡村俱乐部的免费成员资格。干满 二十五年,就有资格拿到至少每月一百二十五美元的养老金,如 果升了职,在公司工作超过二十五年,拿的还要多得多!”


“老天!”南说。


“我要是错过这个机会就太傻了,南。”


“我还是情愿你能等到小姑娘和我回家安顿下来,等到你熟悉了她们。我觉得你是恐慌了才去工厂的。”


“不,不——就是这样了,南。代我给小姑娘们一人一个吻。我现在得走了,找我的新主管报道。”


“你的什么?”


“主管。”


“哦,我以为你说的是这个词,但我不确定。”


“挂了,南。”



“挂了,大卫。”


02

 

大卫把厂徽别在衣领上,踅出医院,走到篱笆围住的工厂世界里的灼热沥青地面上。闷闷的轰鸣声从四周的房子里传出来, 一辆卡车冲他鸣喇叭,一粒煤灰蹦进了他的眼睛里。他用手帕的 一角擦眼睛,总算把煤灰弄了出来。他又看得清了,开始找31号楼。他的新办公室和主管在那里。他站的地方四面是四条忙碌的大道,每一条都似乎延伸到无限远。


他叫住一个路人,这人走路不像别人那样匆忙,“请问,我怎么能找到 31 号楼,弗拉默先生的办公室?”


他问的那人年纪很大,眼睛明亮。那人好像很喜欢工厂里的咣咣声、气味和紧张的活动,如果大卫去了四月份的巴黎,也会是这副享受的表情。他瞥了瞥大卫的厂徽,又瞥了瞥大卫的脸,   


 “刚来的吧,对吧?”


“是的先生。第一天。”


“你哪会知道啊?”老男人感慨地摇摇头,眨了眨眼,“刚来的。31 号楼?唔,先生,我 1899 年刚来这儿干活的时候,站在这里能看见 31 号楼,当中除了烂泥没别的了。现在都建起来了。看见那边那个水舱了吗,大概四分之一英里开外?唔,那儿叉出一条17 号大街,你顺着那条路走到头,再穿过铁轨,再——刚来的, 呃?唔,我最好带你过去。刚过来找管养老金的谈谈,不过可以等会儿再说,我喜欢走走。”


“谢谢您。”


“五十年的人了,我。”他骄傲地说。他领着大卫穿街过巷,跨过铁轨,走上坡道,穿过隧道。走过许多房子,房子里充满着机器的呜咽声,走过许多走廊,走廊边是绿墙和编了号的黑门。



“不会再有五十年的人了,”老人用可怜别人的口气说,“如今不到十八岁不能来上班,六十五岁就要退休。”他拿大拇指在衣领下戳戳,翻出一颗小小的金色纽扣。数字 50 浮在公司商标上面。


“这东西你们年轻人别指望哪天能戴上了,甭管多想。”


“很漂亮的纽扣。”大卫说。


老人指向一扇门,“那就是弗拉默的办公室。不要多说话,先弄清楚谁是谁,他们想什么。祝你好运。”


娄·弗拉默的秘书不在位子上,于是大卫走到里边的办公室 门前,敲了门。


“谁啊?”悦耳的男性嗓音,“请进。”大卫打开门,“弗拉默先生?”


娄·弗拉默是个矮胖男人,三十岁出头。他满面堆笑,“我能为你做什么?”


“我是大卫·波特,弗拉默先生。”


弗拉默圣诞老人般的作态消退了。他往后一靠,双脚搁在桌面上,把原本两手捂住的一支雪茄塞进了大嘴,“见鬼—以为你是童子军团长。”他看看桌上的钟。钟架在公司最新款自动洗碗机的小模型上。“童子军来厂里了。十五分钟前就该到这儿了,我要  给他们讲讲童子军和工业。联邦器械 56%的经理曾经是鹰军 1。”


大卫笑起来,但发现对方没笑,就止住了。“神奇的数字。” 他说。


1 童子军团长由成年人担任,鹰军是童子军里的最高级别。


“确实是的,”弗拉默一副内行的样子,“讲讲童子军,讲讲工业。现在,在我告诉你你的办公桌在哪里之前,我应该要解释一下考核表系统。那是手册里要求的,迪林跟你讲过吗?”



“我不记得有。一下子太多信息了。”


“唔,也没有太多要讲的,”弗拉默说,“每六个月要给你出一张考核表,让你和我们知道你做到哪一步了,你有了什么进步。三个熟悉你工作的人独立为你评分,所有信息汇总到一张总表上, 你、我、人事部各一份复写副本,原件交给广告销售推广部部长。这对所有人都有帮助,尤其是你,如果你正确对待的话。”他将一张考核表在大卫眼前晃了晃,“看见了?空格里填上出勤、忠诚度、敏捷度、主动性、合作能力,诸如此类的东西。你也要给别 人写考核表,所有评分都是匿名的。”



“我明白了。”大卫感到自己由于愤恨而涨红了脸。他抑制住那股情绪,告诉自己这种反应是小地方的人才有的。学习从高效大团队的成员的角度思考,对他会有好处。



“现在说说薪水,波特,”弗拉默说,“不管什么时候,来找我加薪是毫无意义的。那完全取决于考核表和工资曲线。”他从抽屉里翻出一张图表摊在桌子上,“这儿,你看到这条曲线了吗?唔,这是受过大学教育的公司职工的平均工资曲线。看,你可以顺着 它往上走。三十岁,平均挣这么多,四十岁,这么多,等等等等。上面那条曲线显示具备真正上升潜力的人能挣多少。看见了吗?那要高一点,涨得快一点。你多大年纪?”


“二十九。”大卫想要看清楚表侧栏里的工资数字。弗拉默看到他的动作后,刷的用前臂挡住了数字。


“啊哈。”汉默用舌头舔舔铅笔尖,在图表上画了个“x”,就画在平均工资曲线上,“你在这里!”


大卫看着那个记号,视线随着曲线在纸上移动,跃过小小的凸起,上了微微的斜坡,沿着荒芜的高原,最后戛然止于代表六十五岁的空白边沿。这张图表杜绝了一切疑问,也无从与之争辩。大卫看看这张未来要与之相处的图表,再看看面前这个未来要相处的人。“你曾经在一家周报工作,是不是,弗拉默先生?” 弗拉默笑了,“那时我还是个幼稚、理想主义的小年轻,波特,我卖广告养活大家,收集流言,制版,写编辑评论拯救世界, 上帝。”



大卫钦佩地微笑。“真像个杂耍班呢,呃?”


“杂耍班?”弗拉默说,“畸形秀,也许可以这样说。那是快速长大的好办法。花了我六个月时间发现,我是为了几个芝麻大的钱在自杀,一个小孩子连三个街区的村子都救不了,世界反正也不值得拯救。所以我开始为头等大事着想。报纸卖给了连锁公司,来了这儿,你看看我现在。”


电话响了。“谁啊?”弗拉默的嗓音悦耳,“宣——传——部。”他和气的微笑消散了,“不会吧。你开玩笑吧,对不对?哪里?不是吧—你没耍我?好吧,好吧。天哪!这事情来得真是时候!我这儿根本没人,我也走不开,因为该死的童子军。”他挂了电话,“波特——你的第一个任务来了。厂里有头鹿在乱跑!”


“鹿?”


“不知道怎么进来的,但进来了。管道工去修一个喷泉饮水器,在垒球场,217 号楼对面,看台凳子下面赶出来一头鹿。现在他们把它堵在冶金实验室那边了。”他站起身,捶着桌子,“太棒了!这故事会传遍全国,波特。写写人的感情面向。头版!真头等大事,指自己。


不巧,阿尔·塔平偏偏这时候去阿什塔比拉工厂拍照了,拍他们搞出来的一个新黏度计!好吧,我打电话找个这里的业余摄影师, 波特,叫他到冶金实验室找你。你抓故事,盯着他拍到合适的照片。好吧?”



他把大卫领到门厅。“就顺着你来时的路走,到了分马力电机别右转了,左转,穿过水利工程部,在 9 号大道坐 11 路巴士,直接就到了。等你弄好了故事和照片,我们就交法务部、厂保卫科、我们部的头,还有基建部审批,然后立即刊发。现在去吧。那头鹿可不领工资—它不会等你。第一天上班,第二天你的作品就要上全国所有头版了,如果能够得到批准的话。你要会合的摄像师叫麦加维。明白了?你在干大事,波特。我们都看着呢。”


他回屋关上了门。


03


大卫一路小跑,出了厅,下了楼梯,进了巷子,粗手粗脚地拨开路人,同时间赛跑。许多人扭过头,钦佩地看着这个目标坚定的年轻人。



他大步流星,各种信息在脑子里翻滚 :弗拉默,31 号楼 ;鹿, 冶金实验室;摄影师,阿尔·塔平。不。阿尔·塔平在阿什塔比 拉。弗莱尼,业余摄影师。不。麦加维。不。麦加维是新主管。56%的鹰军。黏度计,实验室的鹿。不。黏度计在阿什塔比拉。打电话给丹纳,新主管,搞清楚规定。满十五年三周假期。丹纳 不是新主管。反正新主管在 319 号楼。不。范纳在 39981983319 号楼。


大卫停住了。一条死胡同的尽头,一扇脏兮兮的窗挡住了他。他只知道:从没来过这儿,自己的记忆爆了,那头鹿不领工资。巷子里充满了探戈的音乐声和绝缘材料的焦味。大卫用手帕抹开窗户上的部分尘垢,祈祷能在里面看到有用的东西。


里面是一排排坐在板凳上的女人。她们随着音乐的节拍摇晃脑袋,拿烙铁往面前传输带上的彩色线路大网里戳。传输带无穷无尽地流动着。其中一人抬头看见了大卫,跟着探戈的节奏朝他眨眼。大卫跑了。



他在巷子口拦住了一个男人,问他听没听说厂里有鹿的事情。那人摇摇头,奇怪地看着大卫。大卫意识到自己的模样必定很狂躁。“我听说跑到实验室那边了。”大卫稍稍平静地说。


“哪个实验室?”男人说。“这就是我不确定的部分,”大卫说,“实验室不止一个?”


“化学实验室?”男人说,“材料测试实验室?油漆实验室?绝缘材料实验室?”


“不—我觉得都不是。”大卫说。


“唔,我可以站在这儿报一下午实验室名字,可能还说不到那个对的。抱歉,我要走了。你不知道微分分析仪在哪栋楼里吧, 知道吗?”


“抱歉。”大卫说。他又拦住几个人。他们都根本不知道鹿的事。他又想折回自己主管的办公室,主管叫什么名字先无所谓了。工厂的洪流把他冲来冲去,他忽而困在死水一潭的地方,忽而被吸回到主流里。他越来越麻木,纯粹自保的条件反射渐渐控制了 他。


他随便挑了个房子走了进去,避避夏日的炎热。房子里面, 切割和敲打钢片的咣当声震耳欲聋,大锤子把钢片打成各种奇怪的形状,冒出的烟尘劈头而来。一个体毛浓密、肌肉发达的男人坐在门边的木凳子上,看着一张巨大的车床搅动一块筒仓大的钢。大卫现在有了个主意 :翻翻公司的电话簿,直到找出主管的名字。他离着几英尺喊那个机工,但声音淹没在喧嚣里。他拍拍那人的肩膀,“附近有电话吗?”



那人点头。他把两只手罩在大卫耳朵上,叫道 :“往那边,穿过——”一记锤子的敲击声,“左转,一直走直到——”一台高架起重机松开一堆钢片,“从那儿数第四个门。绝对好找。”



头疼耳鸣的大卫又走上了街,又挑了个门。这儿很安静,还有空调。他身处一个讲堂的门厅,一群人正在查看一个盒子,盒子上缀着仪表和开关。盒子安在一个旋转台上,聚光灯打在上面。“请问小姐,”他对门口的接待说,“可不可以告诉我哪儿有电话?”


“就在那角落里,先生,”她说,“不过今天只允许晶体学家来这里。你是和他们一起的吗?”


“是的。”大卫说。


“哦——好吧,请进吧。姓名?”


他告诉了她,坐在她身边的男人把名字写在一个标牌上。标牌挂在大卫胸前了。他走向电话机。一个大门牙的秃顶男人叫住了他,咧嘴笑着,戴着的徽章上写着“斯坦·邓克尔,销售”。他把大卫领到展示台前。


“波特博士,”邓克尔说,“我问问你 :是这样就把 X 射线分光度计造出来了,还是这样就把 X 射线分光度计造出来了?”


“是的,”大卫说,“就是这样,对。”  


 “马蒂尼,波特博士?”一位女招待端着盘子。大卫一口喝光了一杯刺激喉咙的马蒂尼。


“你希望X光分光度计有什么样的性能,博士?”邓克尔说。“它应该是坚固的,邓克尔先生。”他以名誉担保地球上找不到比这台更坚固的,丢开了邓克尔。


大卫到电话间里翻检电话簿。他刚把 A 打头的名字翻完,主管的名字奇迹般地跳回了他的脑海 :弗拉默!他找到并拨了号码。



“弗拉默先生办公室。”一个女人说。


“我能跟他通话吗?麻烦你,我是大卫·波特。”


“哦——波特先生。唔,弗拉默现在到工厂其他地方去了,不过他给你留了条消息。他说鹿的故事有了个新情况 :等他们抓到了鹿,鹿肉将用在二十五年俱乐部的野餐会上。”


“二十五年俱乐部?”大卫说。


“哦,那很厉害的,大卫先生。那是工作达到或超过二十五年的员工们的俱乐部。有免费的酒和雪茄,一切都是最好的。他们很享受。”


“鹿的事还有别的吗?”


“就是他告诉你的那些了。”她说完挂了。



04


大卫·波特已经往空肚里灌了三杯马蒂尼。他站在讲堂前, 左右张望着寻找鹿。


“可我们的X 光分光度计是坚固的,波特先生。”斯坦·邓克尔站在讲堂的门阶上叫他。


路对面是一片绿地,周围竖着篱笆。大卫推开篱笆,走进一 个垒球场的外场。他穿过去,走到阴凉的看台下面。一道铁丝网 隔开了工厂的一端和那片深深的松树林。他背靠铁丝网坐了下来。铁丝网上有两扇门,两扇门都关着,用铁丝绑住。


大卫打算只坐一小会儿,放松放松神经,找找方位。也许他可以给弗拉默留条信息,说他突然病了,其实这也是真的,或者——


“它往那儿跑了!”球场另一边传来某个人的声音。还有快活的叫声、呼喝声、人跑动的声音。



一头鹿冲到看台下,鹿角断了。它看见大卫,狂乱地沿着铁丝网跑回了开阔处。它一条腿瘸了,红棕色的鹿皮上沾染了煤灰和油渍。


“现在好办了!别赶它!就把它堵在那儿。朝树林的方向开 枪,别朝工厂。”


大卫从看台下走出来,看见一群人围成大大的半圆形,有好几排,慢慢向铁丝网的角落逼近。鹿困在了那里。前排是十几个拔枪在手的厂警。这个执法队的其他人手里拿着棍子、石头,还有匆匆用铁丝制成的套索。


鹿刨着草地,弓着背,断掉的鹿角冲着人群的方向戳。


“等一等!”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一辆公司的豪华轿车隆隆作响地穿过球场,开到人群身后。车窗里伸出头的是娄·弗拉默, 大卫的主管。“先别开枪,先拍一张活鹿的照片。”弗拉默命令道。他拉着一个摄影师出了轿车,把摄影师推到前排。


弗拉默看见大卫一个人站在铁丝网旁,背对着一扇门。“好孩子,波特,”弗拉默叫道,“抢占了制高点!摄影师迷路了,我只好亲自把他带来。”


摄影师按亮了镁光灯泡。鹿弓背一跃,沿着铁丝网朝大卫奔去。大卫松开门上的铁丝,敞开门。一秒钟后,鹿的白色尾巴在林间闪动,消失了。


最先打破随后那片寂静的,是一辆调车机车的尖叫声,然后是门闩的咔咔声。大卫走进了树林,关上身后的门。他没有回头。

 

(1955)

王 宇 光 译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是谁?还没有读够?


村上春树曾这样写道:
 
因为知道了布劳提根和冯内古特,心想还有这样的小说啊,我觉得这极大地影响了《且听风吟》和《一九七三年的弹子球》。假如没有他们,我想或许就不会有那样的作品了。


诺曼·梅勒写道:
 
冯内古特是几代美国青年的偶像。


《纽约时报》:


这些故事背后有一颗非凡的心。


 
更多作品试读可见往期推送:《不好意思,我写这么好真是冒犯大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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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原题为《工厂里的鹿》,选自《2081:冯内古特短篇小说全集》,[美]冯内古特 著,唐建清 王宇光 等译,中信出版集团| 楚尘文化出版,2019年4月。
图片来源于网络及电影《摩登时代》剧照。
编辑 | 阿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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