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青年作家决定封笔
本文是小说酒馆系列024篇,选自青年作家沈诞琦一篇独特的小说,原题为《封笔之作》。
通过写小说的方式,沈诞琦拷问了书写的限度,小说的限度。你有怎样的阅读体验呢?欢迎留言与大家分享。
青年作家宋祁决定封笔。确切地说,他决定再写一篇文章,一篇让人吃惊得说不出话来的文章,然后永远闭嘴。几周来他闭门苦读,然后任性地宣布那些戛然而止的作家要比文坛常青树更厉害,“因为你根本看不出他们的路数”。他决定做只写一篇《佩德罗·巴拉莫》的胡安·鲁尔福,或者更浪漫——你得原谅他年轻气盛——像阿尔图尔·兰波那样写完《地狱一季》就出海远游。
刚开始一切顺利,他大笔一挥写了个自己甚满意的开头:“一到夜里,幻想家们就外出游荡。约翰头顶着绿色的假发,披一条猩红窗帘做的袍子,脚踏金光闪闪的长靴,往码头快步走去。只有在码头约翰才心平气和,奇装异服不会被故作聪明地当成审美宣言,码头上的妓女和水手都知道,他又来发疯了。”他已经想好了框架:隐者约翰花了数月时间精心准备自杀,最后一刻却没有死成。或者这样:小职员约翰和妻子花了数月时间闹离婚,最后却精疲力竭地决定维持婚姻。或者这样:高中生约翰花了数月时间筹划去妓院破除童贞,最后却在赤裸的妓女面前不能勃起。
宋祁闭目凝思,他觉得把主人公塑造成一个自杀倾向的隐者最纯粹,离不了婚的中年人最现实,而自尊心强的童男子将让故事永远青春焕发。他看着刚写了几行的纸,突然沉浸在一种虚荣的幸福感里,再过十年二十年,他会对哪一种故事更赞许呢?就在这当儿,门铃响了。“快开门,我们要迟了!”他的哥们鲁宾隔着门喊,宋祁这才想起来他已经答应了晚上去看一个泛泛而交的朋友导演的话剧排练。看完排练,他和一帮戏剧学院的学生去了小酒馆喝酒谈天。再过一会儿,几个年轻的画家加入了他们,酒桌上他们争论起了艺术的标准和生活的标准,所有人都变得若有所思。酒过三巡,其中一个神秘兮兮地拿出了大麻,每个人都吸了几口,都没有尽兴,却一律更加兴高采烈。一个老实的学生鼓起勇气说他想办一个巡演剧团,无偿去农村演戏,大家被感动了,许多人志愿帮忙,没过半小时他们就有了一个自发的委员会和一笔小小的捐款,这件事只是开了个头,可对于酒桌上的年轻人这似乎已经是个空前的成功,已经解决了,已经被抛在了脑后。他们继续谈话剧,谈绘画,谈学术,谈爱情,谈这个界限模糊的小圈子里的本埠新闻,谈政治运动和意识形态。一般谈到意识形态就无真正可谈论的了,宋祁很早就发现个人的政治信仰是一种最受性格驱使的东西,于是他留下了面红耳赤争论政治的朋友们,踱步去了姑娘家。在几个姑娘之间他踌躇了一阵,最后决定去林桥那儿。固然他是想恶作剧地吵醒每晚早睡的林桥,固然他也想通过林桥打听她工作的杂志社的近闻,可更重要的原因是,在几个姑娘中他大概唯一爱着林桥。启明星刚抬头,街道安宁深长,他看得很清楚,总有一天他会厌倦在小酒馆里糊弄晚饭。那天起他就一直待在舒适的起居室里,林桥端来两碗米饭,她坐下来,他握着她的手,他会是幸福的。
这些实验性的话剧排练,这些半途而废的志愿项目,这些小酒馆的彻夜交谈,还有,黑暗中长长的吻,它们即使不发生在同一个晚上,也总是接踵而至地挤进宋祁的生活。那时他是个全职作家,可写作并不是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事,突发的热闹和惊奇总会猛敲他的门:“快开门,我们要迟了!”他知道一推开门就要看到顶古怪顶新鲜顶聪明的玩意儿,有人刚去非洲猎了一头狮子,有人正在山洞里画壁画,有人跟随流浪汉拍肖像照片,有人骑在单轮车上演独幕剧,他频频点头,太精彩了太精彩了,不过他从没嫉妒过,因为他那么年轻,他也不缺聪明。几个月前他发表的中篇小说得了个新人奖,呵,只要再写完这一篇,只缺最后一篇……他已经在想象读者频频点头微笑——太精彩了太精彩了。
某一天凌晨鲁宾不请自来,他两眼通红:“维州这小鬼自杀未遂。”他要求宋祁给他一杯烈酒,便滔滔不绝地讲起几小时内经历的变故。维州的父亲是名演员陈伟音,几个月前陈伟音勾搭了一个十八岁的歌手,为了去给她过生日而错过了维州的高中毕业典礼。维州实在委屈不过就割腕了,幸好邻居及早发现……维州孤零零地躺在医院床上,他不成体统的父亲不知在哪里应酬取乐。鲁宾赶去看他(平时维州都把他当成大哥),维州正脸色惨白地翻一本诗集——可是事情不是这么简单——鲁宾使劲按着烟头,开始讲陈伟音:他举止荒唐,在家里都穿着戏服走来走去,人家问他件家常事,他拖着亨利八世的皇袍朗诵一段《拉奥孔》作为回答。逢年过节他在家中设宴,让所有客人穿着戏服胡闹。他无时无刻不在表演,虽然有失分寸却最真诚地表演,他是这个时代最有才华的演员,是极少能同时理解莱辛和莎士比亚的人。鲁宾讲那个十八岁的歌手:她是个聪明高尚的姑娘,因为迷恋教堂唱诗班的气氛而开始学唱歌,她的嗓音很美,不过不像她信仰的天使的声音,倒像一个山泽的小仙女,她最近正在陈伟音的指点下耗费心血写一部歌剧。他讲维州:难道他真的是因为父亲错过自己的毕业典礼而自杀的?他的性格里早就有自杀的冲动,这条绝望的路只是越来越清晰罢了。自杀前的几天他一直在详密地计划找个妓女失掉童贞,最后却没有施行,他记日记,“我要用一种缺陷填补另一种缺陷”“我正在治愈一种慢性疾病”“去摘最顶端的那颗果实”。
鲁宾喝醉了,不久就倒在沙发上睡熟了。宋祁坐在书桌前,手心里都是激动的冷汗,他找到了他的“约翰”,那个计划去妓院破除童贞的少年约翰:
“一到夜里,幻想家们就外出游荡。约翰头顶着绿色的假发,披一条猩红窗帘做的袍子,脚踏金光闪闪的长靴,往码头快步走去。只有在码头约翰才心平气和,奇装异服不会被故作聪明地当成审美宣言,码头上的妓女和水手都知道,他又来发疯了。约翰的爸爸也爱穿奇装异服,他是这个时代最有才华的演员,是极少能同时理解莱辛和莎士比亚的人,几个月前他荒唐地爱上了一个和约翰同岁的歌手,一个聪明而高尚的姑娘,声音像山泽的仙女那么动人……”
文字从没那么顺畅过,几小时前让鲁宾两眼充血的激情如今攥住了他,必须记录下来,必须抓紧时间,啊,生活,多么真实而美好的生活!
天快亮的时候他叫醒了鲁宾,语无伦次地说他刚刚完成了这辈子最后一篇文章,文章一发表他就再也不写了,他要去西部看看,他明天就买车票。鲁宾耐心读完了故事:“写得很好,昨晚我告诉你这件事时的激情,你原本地保存了下来。”可是鲁宾的脸上已经没有昨夜的激动,他显得很严肃:“有一件事我忘记说了。昨天夜里,他父亲那个十八岁的情人自作主张去看望维州,两个年轻人对视着,眼睛里充满了泪水,然后,维州竟然羞愧地说’对不起’。不是那个姑娘更应该道歉吗?于是我突然知道了,他们之间没有任何隔阂,他们是完全明白的!所有人都聪明过头了,所有人都沉溺在痛苦中,那姑娘一定爱着维州,就像她也真诚地爱着他那不成样的爸爸!”他看着宋祁,眼里有轻轻的苛责:“这是一种多么动人的感情啊,可你文章里没有提到,仅仅因为我忘记告诉你了。不是你对我说,巴尔扎克永远比不上契诃夫?那么你也知道,做生活的速记员并不崇高,即使是充满激情的速记员。如果你真的要写一个最精致的故事,难道它不应该囊括生活?不应该高于生活?难道它不该早就想象出来,姑娘站在维州的面前,眼睛里都是泪水?”
那天之后二十年过去了,在每篇文章点上最后一个句号时,宋祁总是忍不住(虽然他痛恨这一切)用鲁宾的那番话去检验他的心血之作,画线、涂改、做眉批……直到他摇摇头,把这一篇也轻轻地放到书桌下的纸板箱里。在那里,几千万的文字在互相嘲笑,“你是失败品”“你浑身都是漏洞”“你只造了一半就被丢下了”。他早就放弃了那个关于少年约翰的故事,他终于看出了这故事的毛病。他着手写新故事,每回都说服自己下一次尝试将会高于生活。直到有一天,他质疑起小说本身并不是最纯粹的文字形式,于是他开始作诗,想在最短的篇幅内凝练生活……可是,等一等,精炼的词语就是最纯粹的吗?他又困惑了,他成了一个翻译家,在语言与语言的转换间发掘最微妙的真相。不久他转而给古书写注释,给注释写注释的注释,如果注释真的可以完美到不引起误解(或者说,只引起经过设计的误解),他猜测他就能解释世上的一切。他越写越慢,每一句新句子都像是在否定前一句,每一篇新文章都像是对之前一篇的批评。
他永远忘不了那个下午,林桥捧着他的几十张稿纸,表情仿佛发现了一个肮脏的秘密。她吃惊地问,写得那么好,为什么不去发表。他去摸她的面颊,她毫不犹豫地推开了,就像在躲避一头邪恶的兽。眼泪涌了出来,她说他走在死胡同里,说他白白埋没了才华,她掉头就走。他怀着温情回忆这一切,她最后一个背影渐渐成了甜蜜的痂。他结束了饥一顿饱一顿的波希米亚生活,随便在地震局找了个制图员的闲差,然后草草结了婚,对妻子唯一的请求是容忍他毫无产出的写作癖。女儿出生了,多么让人不知所措。他还没有写出那篇足以囊括生命的文章,而生命却造好了,健健康康,越长越大。他尽量避开女儿,在她面前他总是想起那一箱失败的稿纸,羞愧难当。
二十年中有那么几年,这个国家陷入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战争。作为制图员的宋祁勉强能算进“战时特需人才”,逃过了征兵。鲁宾本也可以找其他的借口免于服役,可他认为后勤兵不会有危险,也对战争充满了好奇。鲁宾死于兵役的第一个月,一次粗心导致的锅炉房爆炸。宋祁嫉妒他,因为战时宣传故意隐瞒了鲁宾荒谬的死因,却声泪俱下地歌颂着这位“为国捐躯的大作家”,鲁宾成了名正言顺的烈士,成了哀悼和景仰的对象,没有人再胆敢质问鲁宾的文章里有多少水平、多少真诚,没有人用鲁宾制定的尺子去丈量鲁宾自己,而宋祁呢,宋祁却不可能放下鲁宾安在他身上的十字架。几年内鲁宾的几篇旧作进入了中小学课本。宋祁的女儿开始摇头晃脑地背诵那些文章里的“佳句”,那是期末考试的考纲。她没有去翻动爸爸书桌下那个放了几千万文字的纸板箱,那里面放着正在写作、正在失败的《山海经》续篇。
再后来突然什么都被出版了,什么都在大量印刷,最无用的发明,白领处世哲学,恋爱成功法则……叫嚣淹没在叫嚣的海洋里,反而成了不知所措的背景噪音。那么主角呢?谁都在询问。只有宋祁知道还有一些东西没有被出版:为一本不存在的书写的注释、将英语著作的中译本翻译成截然不同的英语、用抑扬格为抑扬格诗人立传……在他的纸板箱里,这些文字被幽禁着,文字浑然不知世界怎么了。没有出版的长篇小说颠倒了几章,散失了几页,它禁不住悄悄地朗诵自己,在这不被知晓的故事中,死者复活了,去敲生者的门,落叶回到树梢,冬天没有来临。快开门,我们要迟了。
他常常心怀惆怅回忆起鲁宾的话。他觉得那天之前自己就像一只自由自在的鸟,飞行于他是件理所当然的事。直到那个黎明,鲁宾带来的天启让他开始好奇飞行本身,他开始凝视自己的翅膀,开始检验每一根羽毛,为什么这样就能飞了呢,为什么不会从空中掉下来?他思考翅膀扑腾的瞬间发生的奇迹……他再次展开翅膀,啊……他掉下来了。他感到困惑,于是开始研究气体上下对流的确切机制……他相信自己学到了什么,再次展开翅膀,啊,他又掉下来了。他很焦急,开始妄图测量土地的宽度,天空的高度……二十年中很偶尔的几次,他晃晃悠悠地短暂飞行过一会儿,天那么蓝身子那么轻,他竭力想变回从前那只一无所知的普通的鸟。可是,他控制不住去凝视自己的翅膀,去关心气体对流,去想蓝天的高度。“这一切多有趣啊。”还没等他发出这句感叹,他又摔到冷冰冰的地面上。
今天傍晚,地震局制图员宋祁照例坐在书桌前写作。再也没有人想起他曾是得过新人奖的青年作家,虽然现在写作是他生活中唯一重要的事情。他摇着笔杆,像往常一样艰难地挤出一句话来。胃开始犯疼,老毛病了,他起身吃药,窗外的黄昏里,一群麻雀在啄食地上的垃圾,他想到了什么,飞快地在纸上写了几句,又是那种久违的飞行的错觉,脚趾晃晃悠悠离开大地……每个字都是完美的,天衣无缝……麻雀舒展着翅膀,最后的阳光透过它的尾羽……翅膀和空气在对舞,快一点,再高一点,再一会儿就好了——啊,他突然狠狠捶了一下桌子,把纸翻过来,写了几个大字,“斯特凡·马拉美”。同样的话马拉美已经说过了,说得更漂亮。有一瞬间,他想,这就足够好了,已经和马拉美一样好了,他应该拿出去,在街上大声朗读,有多少人能听出破绽呢?有一瞬间,他想,已经等了太久了,时间不再宽裕,更重要的是完成,而并非完美。然后,就像往常一样,他面前浮现出一张模糊的脸,暧昧的微笑,含义不清的摇头,嘴一张一合却无法听见。他曾以为那是鲁宾的亡魂又来骚扰自己,他曾默默说:“滚回去吧,别烦我了,滚回去安息,你什么都有了,人们仍然在纪念你,少男少女仍然在买你那些幼稚的作品,滚回去吧,你他妈真运气太好。”过了好多年,他才意识到,那并不是鲁宾,那只是更年轻的他自己,而一个人并不能让青春安息。
他十六岁的女儿洁如在走廊上看着这一切,像这个年龄的女孩常有的那样,她看上去魂不守舍。从幼年起父亲在书房的举止就像是一出别有深意的舞台剧,出于难以解释的逻辑,这神秘的一幕促使她做了个骄傲的决定:这些天她疯狂地爱上了一个同班同学,她决定把爱情永远藏在心里,不向爱人透露丝毫。她又开始幻想了,她想象有一天她的爱人终于要死了,她坐在他床头,一点一滴告诉他几十年来她独自忍受的爱情,她一定会盯着那张垂死的脸,不会错过他悔恨的表情,不会错过他苍老的眼泪。她踮着脚尖穿过走廊,仿佛在时光的隧道里穿行,那滴苍老的眼泪在她心中越放越大,终于从她自己的眼角掉了下来。洁如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了,一切都排演过了,可这不过是因为她还太年轻,没发觉她的爱人与自己的父亲面目多么相似,这一切想象只是因为她疯狂地爱着对她不闻不问的父亲。她不能理解无休止的失败的写作,于是把这个仪式看作是最神圣的。她疯狂地爱着他,因为她不能理解他,就像他不能理解他的父亲,那是个医生,在手术台上一连十几小时都不说一句话。他的祖父是个卖唱的戏子,在人前唱尽了动听的曲子,在家里几乎是个哑巴。他的曾祖父,一个养鸭的,天未亮就撑着篙子把鸭群赶到水中央,鸭子在聒噪,而他默默坐在船里,坐完了一辈子。这么多孤独。也许所有人生细究之下都是孤独的。宋祁轻信了鲁宾的话,以为有一种惊人的孤独可以总结所有的孤独,他梦想亲手揪出这种孤独,就像魔术师从帽子里揪出兔子。而孤独逃出了他的手,把他围起来。
孤独顺着血缘流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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