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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东莞演坏人

万华山 楚尘文化 2023-02-27

在北京的皮村,生活着这样一群外来务工者:他们多居住于皮村附近,在城里从事着迥异的工作,利用业余时间进行文学创作。去年出版的《劳动者的星辰》就选取了这样九位皮村工友的作品。劳动者将复杂的记忆与感悟凝结为文字,时代增添了一抹无法忽视的亮丽星辰。


本文节选自书中万华山的《我在东莞演坏人》,是一段在东莞打工时期的有趣经历。华山的文字有没有激活你的记忆与感触?欢迎在评论区与我们分享。



01.‍
临别东莞的日子‍


我十九岁那年,高中辍学,在家务农一年。过了2009年,我到了弱冠之年,跟着亲戚南下广东打工。广东人的称呼,会在名字前加一个“阿”字,就这样,我在粤地度过了几年名叫阿华的日子。

我做过流水线工人、临时搬运工,跑过快递,浪荡了两年,已经和亲戚走散,成了孑然一身的“个体户”。转眼入了秋,我从东莞一家小电子厂走人,接着找下一份临时工,准备打发到年关,再跟着人潮,挤上春运的绿皮火车回河南老家。

我暂住工友宿舍,白天看古龙、金庸,晚上玩手机。刚发下俩月的工资,揣在口袋里烫烫的,想着衣食无忧,又实在不想再去打螺丝,我就经常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游逛。

东莞是个不设区的城市,四个街道,二十八个镇,山水交错,镇子建于山脚平原上,历史远可上溯到新石器时代,近可追忆到虎门销烟。不过,我对这些历史并不感兴趣。我和其他打工仔一样,最爱琢磨、最向往的还是红男绿女,花花世界。


那天晚上,当我游荡到黄江镇某个区域时,远远传来歌声、哄笑声。近了,原来是个露天舞台,半人高的台子上,铺着漏洞百出的红毯子,帷幕上写着:某某手机大卖场,十周年感恩回馈。


我越过人头,眺望舞台,灯光迷离,黑西装、超短裙,劲歌热舞,我刀棱子般切过人墙,钻到台前。一曲终了,瘦高个的长脸主持人上台,蓝色飞机头,像一团酒精燃起的火,话筒在他手里旋转360 度,他稳稳握住,眼睛眯着往下一笑。“人多玩热闹,人少玩情调,今天这么多朋友,我们就热闹一下。”


接下来是有奖游戏环节,主持人一个响指,喊:“阿美!”阿美从后台走上来,白白净净的,穿着卡通露脐装。他邀请台下的人和阿美对唱情歌,奖品是一个包装精美的大礼盒。主持人眼神往台下频频撒网,却迟迟打捞不上一个勇敢的男士。阿美顶多十七八岁的样子,低头拽着自己的短裙裙角。


当主持人焦虑的渔网网住我时,我脑袋一热,冲了上去。


“轰轰烈烈地曾经相爱过,卿卿我我变成了传说”,一首《红尘恋歌》献给大家,女孩边跳边舞,我调子和步子紧跟。唱完,主持人挑动人群起哄,我大方地给了阿美一个公主抱,拿上礼盒下台,节目也进入尾声。


将走未走之际,主持人叫住了我,说,靓仔,你台风很好啊。我于是加倍恭维他,相互添加了QQ,他走进手机卖场。我对一旁的阿美笑笑,她很羞怯,过一会儿,阿美问我她的衣服好看吗,我点头。她睁开圆鼓鼓的眼睛,盯着我说,这些衣服都是在地摊上淘的,总共才三十五块钱。


02.
遇见“飘哥”


回宿舍打开礼盒,是一幅精美的挂历,十二个月,每月换一辆豪车,收到一句发财的祝福语。


当晚,我跟主持人QQ 聊天,表示对这个职业的歆羡。他告诉我自己正打算收徒弟,问我要不要拜师,断定他真不是开玩笑,我们约了下周三见面。


主持人叫阿飘,四川达州人,我叫他飘哥。他叫我阿华。


我从黄江一路转车,在塘厦镇一条步行街拐角的黑网吧里见到了飘哥,他包夜打了整晚的《英雄联盟》,眼睛通红,头上的“飞机”也降落下来,紧贴着头皮。我拉把靠背椅坐下,飘哥关掉电源,讲述起那些年艰难的奋斗历程,怎样走上演艺道路,如何学会十八般武艺,成为金牌主持人,我频频点头。其实飘哥只比我大两岁,二十出头的样子,俨然是个老江湖了。


等到飘哥从孩童时期跨过新世纪,进入2010 年代,时间到了中午的饭点了,我们在一个巷子里要了两份猪脚饭,两瓶可乐,吃得两嘴流油,吃完我付账。这就算是正式拜师了。


在回去的路上,有一段我们同乘,我和飘哥,一后一前,他扭过头教授我主持的技巧。先练一口过硬的普通话,然后练习把话说快,飘哥眨眨眼说:“告诉你一个秘诀,张卫健演的《齐天大圣孙悟空》看过吧?孙悟空有句口头禅:我是如来佛祖玉皇大帝观音菩萨指定取西经特派使者花果山水帘洞美猴王齐天大圣孙悟空啊!帅到掉渣!”他给我示范两次,速度不让后来的中国好舌头华少,售票员睁开睡眼,投来惊奇一瞥。



过不几天,我扮着孙悟空,飘哥打来电话,说有个师弟参与的演出团在新天地超市驻演,让我跟团,有工资。我一跃而起,约在塘厦见面,飘哥带我见了他师弟,一个瘦小精致的男孩,江西人,也是二十出头的样子,我叫他亮哥。


半人高的舞台,铺上红毯子,两米高的帷幕上写着“盛大开业”,亮哥带着我调灯光、试调音台,给我分配宿舍,带我去超市食堂吃饭。他算是我的上司,也是我的第二个师父。


03.
演员初尝试


新天地刚开业,在塘厦镇稍偏的角落,周边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工厂。为了招徕顾客,超市辟出侧门的一块空地,请剧团长期驻演,每晚从七点演到八点半,节目不限,歌舞、小品、相声、杂技、魔术等。亮哥是这个草根剧团的临时负责人,也是常驻演员之一,另一个常驻的是小玉,其他是临时串场,我也勉强算半个演员,亮哥已经交代,我要学歌,不久还要演小品。他倒没提学主持的事。


演出晚上七点开始,亮哥简单报幕,小玉就上台了,我推上灯,瘦瘦的小玉便站在光里,像一根细枝上结出的花朵,她眯着眼睛,冲台下微微一笑。小玉能歌会舞,每晚表演的节目最多,观众缘也最好,是我们的台柱子。她的主业是在一所幼儿园当老师。


在小玉表演前后,亮哥都有绝活,玩个小魔术、跳段舞,或者模仿一下港台明星,让人觉得他是个大杂铺子。亮哥甚至练过气功,那天,他拖出一个布单子,倒出一地闪闪烁烁的啤酒瓶子碎渣,双脚起跳离地,后空翻,砸上碎渣,一次比一次远,一次比一次重。看得人心疼。



不久,飘哥来看我,带来一个女孩,小艳。小艳是湖南人,刚刚入行学唱歌跳舞,算是我的小师妹。此后,每晚的节目,就有了四个常驻演员。


飘哥送来小艳当晚就准备出发去海南,说是有个旅游度假村开业,请他去主持。本来,我叫上小艳一起送师父去塘厦天桥坐车,小艳在宿舍迟迟不下楼,我只好推上行李箱,一个人送飘哥。夜里九点多,站在塘厦天桥上,万家灯火,车水马龙,商贸往来,人声鼎沸。我陪飘哥站桥下,在散播着腐烂味的河水边,我们一人一支烟,在光线暗淡的站牌下等车,衔在嘴里的烟卷像野地的鬼火忽明忽暗,飘哥那天给我讲了很多事。他说,等他把话说得很快的时候,又折回来把话说慢,再后来,想要多快有多快,想要多慢有多慢,腿也不抖了,台风很稳定。飘哥的话,越说越多,越说越快,他还说,让我好好学,不久就回来找我。


通往常平汽车站的车打断了飘哥的话。飘哥上车,我踏灭他扔下的烟蒂,他回头挥挥手,消失在黑夜里,再无相见。


04.
一场大型晚会正在酝酿


舞台搭好以后,陆陆续续有演员过来看场地。


首先来的是重庆人峰哥,只有二十四五的样子,他是这个临时剧团真正的班主。新天地的活儿就是他谈下来的,他联络着诸多演艺公司和演员,是这个行业里如鱼得水的人物。


峰哥梳着油光的背头,一身棕色西服,有点像《精装追女仔》里的周润发。他也是从底层演员摸爬上来的,偶尔也会串串场,唱庞龙的《如果你嫁给我》:“手拿着钻戒玫瑰花一朵,姐姐妹妹大家听我说……如果你嫁给我,我会对你负责,我温柔又体贴,赚钱又多。”台下一帮子厂妹,眼睛里痴痴的。


那几年电视上的明星模仿秀风靡一时,各地都冒出了不少大咖,“东莞刘德华”“东莞韩红”也来匆匆看过舞台,一言不发就回去了,到底是大明星。


“东莞刘欢”,留一头长发,扎着北京刘欢一样的小辫,身材短小,肌肉结实,他自己也经营一家文化传播公司,做着峰哥一样的业务。他来看了两回,在舞台侧面抱着膀子看我和亮哥干活,总要指点一两句。我乖乖照做了,亮哥在他背过身时,小声嘀咕:“妈的,东莞武大郎。”


魔术师阿杰是广西人,白白胖胖,见谁都笑眯眯的,他是这些人里唯一不嫌麻烦在“阿华”后加上“兄弟”二字的人。我们很快加了QQ,他的“说说”里不是秀和老婆的恩爱照,就是晒刚出生的女儿。小艳一个人待着时,总低着头用脚尖搓地,阿杰来的时候,小艳抬起头,少有地露出一张完整的脸。


最不受待见的人,非老石莫属了。老石是河南周口人,一个老鳏夫,五十多岁,长个傻大个子,脸上的褶子真像砺石纹路,更糟糕的是,一只眼睛是白瞽的,看人时偏着头。他坐在舞台侧面的凳子上抽烟,任烟灰落在旧西裤的裤腿上。我们都离他老远。


只有峰哥和阿杰,偶尔上台,其他人只是提前来看看场子。马上就要到元旦节了,一场大型晚会正在酝酿当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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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节选自《劳动者的星辰: 北京皮村文学小组作品集》,范雨素,郭福来 等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年8月

图片|选自《无名之辈》(2018)、《火花》(2016)、《英雄本色》(1986)、《齐天大圣孙悟空》(2002)剧照

编辑A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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