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园往事
在建园14年之后，这个据称要弘扬东北文化的曹园，第一次对外开放。只是，昔日贵宾已经不在了。
拆除一处违章建筑，需要多久？
2018年11月1日，海南万宁市又是晴天，王占平正在山水佳苑小区的家中休息，突然听见楼下发出刺耳的轰隆声，他急步到窗口探头一看，挖掘机正在挖他家所在楼房的墙体。
他赶紧扯下床单，向作业人员挥舞：“这儿还有人呢！”挖掘机没有停，他带着83岁的母亲踱步而逃。
这是海南全省拆除运动中的一幕，这场运动持续了逾一年。
向北四千公里。
2019年3月27日的牡丹江市，气温为1摄氏度。市区西北处的张广才岭，温度更低，似乎春天还远。
山里，很多人都在等待着一个时刻。来了，倒数声中，“砰”地一声，已被摘了牌匾的“曹园”大门被定向爆破，瞬时轰然倒塌，烟尘被西北风吹散。
这时是早上10点，在今天之前，“曹园”已经存在了14年，刚刚是它的最后时刻。但本来，它不该存在这么久。
2009年，牡丹江市国土资源局曾向曹园下发行政处罚决定书，责令其自行拆除违法占地建筑。
比起以雷霆速度被拆除的王占平家，曹园的寿命长了十年。
3月27日上午10点，“曹园”大门被爆破。视频来源：中国之声
神秘庄园
庄园、别墅、违建、拆除。
曹园故事的基本脉络大体如上，先是神秘地起高楼，而后高调地塌了楼，若是放到近些年的背景中去看，似乎无甚新颖。
另有一个相似的故事主角是“西美金山湖小镇”，石家庄地产商西美房地产开发的别墅项目。
2013年，西美以1.3亿的价格，买下了石家庄市鹿泉区西山前的210亩土地，共计14万平米。按照楼面价来算，一平米只要不到1000元。
买下的这块地被用来建联排别墅，房屋多为三层高，里里外外八九排，规模十分壮观。由于依山势呈阶梯式而建，几乎削掉半座山，坊间又流传着“削山”别墅之谓。
“削山”太过招摇，西美因此而火。不过在此之前，“西美金山湖小镇”的开发，就因为违法建设和违规销售，被鹿泉区国土、规划、住建、综合执法等部门累计查处达40多次。
吊诡的是，在不断的查处禁令中，西美泰然自若，“西美金山湖小镇”的规模越来越大。不过，石家庄市已就此事成立调查组，从2月18日开始，此前被查40余次仍未能拆除的违法建筑终于动工拆除。
相似的故事不断重复，神秘庄园处处上演。西山脚下有贾府，云南洱海建花园，洞庭湖畔围私堰，牡丹江中修曹园。
图源：中国之声
近几日，因为牡丹江市专项调查组进驻、被摘匾炸楼的曹园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跑马场、水库、四合院别墅；打猎、吃老虎肉、吃熊掌。在揭发者张学成的爆料下，从2006年正式启用的曹园俨然一处皇家规模的私家园林，园主曹波在里面享受着奢华生活。
据张学成说，曹波“白天打野鸡，晚上打鹿、狍子、野猪。经常晚上拿着探照灯、开着吉普车去打猎，吉普车天窗改大。我看他打猎我知道为啥叫傻狍子，晚上灯一照它就不动了，就等着你打。我见过里面还有藏獒十来只。”
曹园所占土地，来自于在2005年、2006年分两次和原中牧集团牡丹江军马场签订的《有林地承包经营管护合同》。军马场的多位干部反映称，曹园当年一共承包林地合计三千多亩，而且承包的有林地价格相当低，一亩有林地一年只要3块钱。
如此规模的曹园违规建筑用地19公顷，远远超过标准的2.76公顷。但和“西美金山湖小镇”相似的，虽然曹园曾在2009年、2015年、2018年先后收到三次要求罚款、拆违的行政处罚令，但是，钱交了，曹园一直在扩大。
曹园野蛮生长，在这背后，它的修筑者曹波，又是何人？
曹园博物馆里展示的的珍稀动物标本。
上海往事
曹波的致富之路，或许“复制”了他的准亲家——上海范宪。
世纪之交，新一轮的国企改制启动。通过改制藏匿国有资产，“变公为私”，成为某些手握权力之人的谋财手段。
范宪即是其中一位，他曾任上海华谊(集团)公司副总裁、双钱集团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2009年5月，范宪被指控涉嫌贪污1725万元、涉嫌受贿800万元、涉嫌挪用公款5700万元三项罪名。
检方列举了多项证据，比如在2002年6月至2005年8月，在对下属企业进行改制的过程中，范宪隐瞒了1处公寓会所、7套商铺及5套商品房。
这些资产在当时值1725万余元，范宪将其转入了自家产业中。
范宪收受贿赂也不“手软”。检方指控，他在担任上海轮胎橡胶(集团)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上海轮胎橡胶(如皋)有限公司董事长时，涉嫌收受原料供应商的巨额贿款。
曹波与范宪，正是在这里打上交道的。
在牡丹江，曹波原本就开设有黑龙江天轮钢丝厂，生意不错。1998年，曹波与他的长子曹超到了上海，先后经营起两家钢丝厂，它们都是上轮集团的供应方。
“供应方”这角色，得来不易。
曹波后来供述说，2003年，他在探望住院中的范宪时，为了加深感情，将事先准备好的包有两万元的信封，塞到病床的垫子下面，范宪没当回事就收下了。
根据司法文书，范宪为曹家父子提供便利，收受两人给予的贿赂款共计202万元。
作为回报，范宪则利用手中的职权，为曹家公司的经营、融资、收购等行为提供便利，两家越走越近。
真正拉近了两家关系的，是曹家长子曹超，与范家唯一女儿范颖颖的“婚事”。
婚事原本定在2009年10月。曹家给出的聘礼，是一本以范颖颖名字开户的存折，账上存有600万元人民币。
这股“豪气”，甚至令范家害怕，最终他们只收下了100万。范家以范颖颖的名义，通过认识的朋友买了内部基金，并将购买基金的发票和面值100万元的基金券交曹超保存。
只是，婚事最终没成。2008年8月，上海市纪委对范宪采取调查措施，而后范宪被判处无期徒刑。随着范宪的垮台，两家年轻人的婚事也不了了之。
范宪一案的判决书显示，曹波、曹超被“另案处理”，但这在公开资料中未见后文。
而今可知，曹氏父子是“逃”回了老家。
“变国有为私有”这手法，被曹波带回了牡丹江。张学成认为，修建曹园所使用的资金，来源有三方面：一是上海范宪案行贿所得物业国有财产进行低价处理变卖所得。二是盗林伐林变卖国家林木所得。三是通过恶意拖欠施工单位工程款变相压榨。
张学成，这次“曹园事件”的揭发者，曾是曹波过去的友人。
园中算计
“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工夫筑始成”，这话用来形容曹园，也很适合。
曹园占地19.05公顷，如果步行，进门之后要走上五分多钟，才能看见仿古建筑群。曹园里面有三园一馆，园门园、文昌院、枫树园、博物馆。博物馆中有多种珍稀动物的工艺制品与艺术品，陈设奢华。
但园子在修建时，却是一本糊涂账。
朱继友是曹波的朋友，2011年5月，朱继友承接了园中的一项工程，叫“曹府建房”工程。曹波确定建房位置及面积，朱继友负责设计和施工。但很显然，两人都没有专业资质。
在工程合作上，两人以口头协商为主。“工程没有建设行政主管部门的审批手续，属于违章建筑。而且该工程没有施工图纸，曹波让朱继友怎么干，朱继友就领人怎么干”。
这种合作，最终导致两人对簿公堂。但司法程序尚未走完，朱继友就已经离世。
朱继友的儿子出庭称，曹波找到他父亲朱继友合作，并让他先垫付建筑材料费及人工费，曹波承诺按市场价格给付朱继友工程款。“朱继友认为双方是朋友，就相信了曹波”。
朱继友之子称，“曹府建房”工程中，曹波最终赖了账。曹波则辩说，是朱继友的施工不符合标准，给自己造成了损失。但朱继友之子反问，如果是这样，那房子为什么仍然在被使用呢。
曹园内的仿古牌坊
为什么要修建曹园？
“我之所以在最辉煌时，我卖掉工厂回到家乡，是因为我一直有个梦想，我要向世界展现我们东北的大文化”，曹波在一封公开信中如此说道。
无疑，他回避了曾在上海惹了官司的历史。在揭发者张学成看来，曹园是一个明显的、用于接待达官贵人的私家庄园。
张学成曾经是曹波的朋友，去过很多次曹园，也出席了曹波儿子的婚礼。他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第一次认识张晶川，就是在曹园一起吃饭。”张晶川已经落马，他曾在2008年到2015年期间任牡丹江市长、市委书记。
亲近官员的“甜头”，曹波在上海已经尝过。
据《时代周报》，2003年，还在上海市时，双钱集团决议前往如皋市开设分厂，范宪点名让曹氏父子接手了一个项目。
但他们的资金不足，范宪又以预付款的名义，挪用了3100万元的资金给曹氏父子。而在2007年的增资扩股中，再次挪用2600万元资金给曹氏父子。
在黑龙江官场，张晶川的资历很老，他36岁便出任黑龙江省财政厅副厅长，40岁出头即位居正厅级。
据经办张晶川一案的公诉人披露，海林市原市长李伟林为了晋升为市委书记，就前后4次送给张晶川人民币3万元、美元5万元及价值62.25万元的犀牛角一对。企业家找他关照的，只要钱到位，事儿就能办成，张晶川曾收受一名企业家的“感谢费”200万元。
“左手倒右手”，是又一个范宪。张晶川常出入曹园，张学成就见过两次。
曹园内部
曹园末路
曹园，这个至今仍是私人庄园属性的园子，曾经有过可能，被划入“正规军”。
牡丹江市政府官网发布过一篇文章，论及当地旅游产业的转型，提到曹园，称之为“有牵动作用、有市场需求的项目”。
就在2018年底，牡丹江市文化广电和旅游局官网也曾刊发文章，称：曹园文化旅游产业项目的建设目标是打造多元文化融合发展，以展示、体验、休闲、度假为重点供给的牡丹江市文化核心景区。总投资约12亿元。
前述的公开信中，曹波也提到，他计划投资30亿打造曹园，目前已经投资10亿。
对此，揭发者张学成却说：试问，一个老赖，号称30亿的投资哪里来？
的确，根据公开资料，在曹波任法人的海南天懋投资有限公司，已有2次被列入失信被执行人名单。曹波本人，也先后2次被列为限制消费人员。
这意味着，曹波及其部分公司，没有执行相关法院的判决裁定书。
牡丹江市国土资源局曾对曹园三次下达了行政处罚决定书，查处的违法占地面积分别是7000平米、5736平米、2367平米，按照每平米5元的标准进行处罚，并责令其自行拆除。三次行政处罚下来，罚款共计7万5千多元。
事实上，正是因为经济纠纷，张学成和曹波这对好友，才反目成仇。
他们的合作主要是在海南。2012年，张学成与曹波共同成立了海南天懋公司，各占注册资本的50%，由曹波任法定代表人，张学成任监事。
合作初始，两人关系不错。但2018年，转折发生了。
当年1月19日，一名债主起诉，要求海南天懋公司和张学成返还借款本金3695万余元及相关利息。这笔钱，是由天懋公司借的，而张学成在这笔债务中承担连带担保责任。
张学成对此有异议。但法院判决：他对这笔借款本金和利息承担连带清偿责任。
在这之后，两人又发生过哪些纠纷，目前难以还原。但在2018年5月，曹波提起诉讼，要求张学成及其妻子向其给付借款990万元，并申请法院查封了张学成持有的海南天懋公司2500万元股权。
随后，张学成再将曹波诉至法庭，请求法院解散海南天懋公司。
在这次庭审中，张学成提出了曹波的种种行径，如“2017年，曹波伪造建设工程施工合同，开具虚假发票，从银行骗取贷款，并将该贷款占为己有。”“对公司重要资产草率抵债、低价出售。”
根据判决书，法院再次驳回了张学成的请求。
最近一份落款日期为2018年11月20日的裁定书显示，张学成多次上诉，都被驳回。
直到“曹园事件”，张学成终于将曹波和曹园推至公众视野。张学成说，举报的过程，花费了他两年的时间。
2019年3月27日，在进驻曹园一周后，调查组认定，曹波的公司在未取得合法手续的情况下，违法采伐、违法占地、违法建设，“即日起自行拆除违建”。
终于，在建园14年之后，这个据称要弘扬东北文化的曹园，第一次对外开放。只是，昔日贵宾已经不在了。
正在被拆除的“曹园”违建建筑群
（部分内容综合自《检察风云》、央视报道）
作者 | 南风窗记者 向董
排版 | GINNY
南风窗新媒体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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