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监狱里的毕业典礼 | 刑辩书院
美国监狱里的毕业典礼
文 | 程珺 美国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法学院
在美国风景优美的西海沿岸、旧金山以北富裕的马林县，加利福尼亚州政府于1852年建立了臭名昭著的圣昆丁州监狱 (San Quinten State Prison)。 它是加州现存最古老的监狱，也是加利福尼亚唯一执行男性死刑的监狱。因为陈旧的设计带来管理制度上的困难，每年政府都要花费大量的财政支出来维护它的正常运行。监狱地理位置优越、海景优美，距风景名胜金门大桥只有二十分钟不到的车程，曾一度有商人提出要重金购买用来开发房地产，但却因为重建、安置带来的难题，一直未能如愿。
▲ 圣昆丁州监狱入口处的无敌海景
圣昆丁州监狱地理位置得天独厚厚厚厚厚厚到什么程度呢？它离金州勇士队主场只有20多分钟，所以勇士队时不时会跟囚犯们打个友谊赛。不过当然不是需要养精蓄锐、避免受伤的明星球员，只是教练和工作人员而已。当然，每次友谊赛都有勇士队球员来旁观，和狱友们谈谈篮球、聊聊人生，场面一副祥和友好。
圣昆丁州监狱的臭名昭著除了关押重罪犯人，比较出名的就是露天厕所。一排设立在户外的无盖的钢质抽水马桶，材质和国内硬卧的厕所的坐便器有点像，犯人们互相蹲坑儿互相看。曾经有鸟儿在露天厕所靠墙的墙头上搭了窝，犯人们非常气愤地称之为double crap/shit （双屎临门）。我见过的早饭是两个面包片、土豆泥、一小盒牛奶、一份麦片、两个白水煮蛋、两根香蕉。这个饭是谁做的呢？因为美国宪法很久以前就废除了劳动改造，所以厨子、洗囚服这种事情都是遴选出来的犯人们的工作，且有微薄的薪水保障。囚室允许犯人放很多私人物品，例如书籍、照片等等，略杂乱，没有国内的囚室那么整洁干净。狱警经常会搜查囚室，能从边边角角找出武器、毒品、淫秽物品等违禁品。只有想不到的，没有搜不到的。很多犯人会把东西藏在屁股缝里，真人真事儿，当然，作为一个严肃的公众号，我就不深入讨论这些了。圣昆丁州监狱里也有墨西哥两大黑帮——南门和北门，也会有帮派打架、捅人示威这种，与其他监狱一样，并无例外。
▲ 圣昆丁州监狱大门
2010年，G.R.I.P.项目在圣昆丁州监狱低调启动。G.R.I.P. 是Guiding rage into power的简称，直译为“化暴力为力量”，有点我们的“化戾气为祥和”的意思。项目主打口号“Leave prison before get out”，意译为“在身体离开监狱前从心理上先离开监狱”。
圣昆丁州监狱的GRIP项目因为财力、导师有限，每批只招收几十个学生，学制四年。监狱内的犯人可以申请参与此项目，由项目组审核申请材料、面试，从而作出是否招收的决定。项目组导师告诉我，他们只招收真心悔改的犯人。我当然带着疑惑直言不讳地问：“你们怎么知道他们悔改没有？” 导师笑着说他们从业生涯中都接触过很多的犯人，面试的时候聊聊就知道了。看着导师一脸憨厚的样子，震惊之余的我也是不得不信。
被有幸招收的犯人入学时需要签署一份和平宣誓书的协议，在导师的带领下，每个犯人重新讲述自己曾经犯下的罪过，导师会帮助分析犯罪的起因和心理过程，以及寻求将来如何避免。项目工作人员还会帮助犯人联系曾经的受害者及其家属，请求他们和犯人会面，向犯人讲述他们曾经的所作所为对自己的生活带来的影响和痛苦，从而使犯人更有效地反省自己的罪过；同时犯人会向受害人或其家属道歉。曾有家属听见道歉后痛哭流涕：“听见你说对不起，真的让我觉得不再那么恨、那么难过了……” 项目还设有冥想、瑜伽的课程，帮助犯人有效地理解和控制自己暴力的、不安的情绪。
GRIP项目首批招收了几十人，于2014年11月毕业。当时我也有幸报上名，去圣昆丁州监狱里参加了他们的毕业典礼。那是我第二次去美国监狱。第一次去的是区监狱，规模要小很多，而且当时走马观花地逛了一圈，与囚犯有铁窗之隔。这次来圣昆丁州监狱的时候直接吓傻了，身穿蓝囚服的犯人们跟我们混在一起，有些拿相机、有些指路，还有一群穿囚服的乐队在台上表演，与正常社区无异。准备毕业的囚犯们都穿着毕业服、戴着毕业帽，脸上充满着欢快的笑容，真是让人感叹不已。当时我拉拉坐在身边的参议员马克•里昂，问道： “我们会不会被他们挟持用来逃狱？”他笑着说自己来过几次，这场面很正常，没事儿，让我放心。遂定定神，正好有个穿囚服的哥们儿端着相机要给我照相，也便友好地笑着答应了。照相的哥们儿还特别热情地跟我说，他申请了GRIP项目好几次都没被录取，这次有机会领了相机给大家拍照一定要好好表现，争取下次申请能够获得青睐。跟他说了加油，他笑得特别真诚，和孩子一样。（以下毕业典礼的照片都是那哥们儿照的，才华横溢，真诚祝他好运。）
毕业典礼开始由负责人雅克发言，简明扼要地阐述了他设立GRIP的初衷和这四年来的成效。
▲ GRIP项目负责人雅克
然后由导师谈论他们如今看着犯人的改造成就，有多骄傲。发言后大家还送了他们俩各一束太阳花，寓意是感谢他们给犯人们生命里带来的阳光。
▲ 两个受人尊敬的导师
尔后，受害人家属代表谈论了得知她母亲在玉米地被谋杀时有多心碎，但是失去不能重来；如今她看着曾经杀了她母亲的犯人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决定原谅他，也希望GRIP项目一直进行下去，帮助更多的犯人和受害人从痛苦中解脱出来。犯人代表发言时阐述了自己的心路历程，曾经犯罪时有多无知，这四年来在导师的帮助下终于认识到自己当年的十恶不赦，诚恳的道歉让人潸然泪下，哭倒了一大片人；同时，他重新做人的决心也不仅仅是高谈阔论，那番真诚甚是让人对他们的未来之路充满信心。最后，参议员和市长轮流发言，表示对此项目的支持；市长给我的印象非常深刻，因为她向所有的犯人道了歉：由于基础教育的缺陷以及社区对他们的关注不够，致使他们走上了犯罪的道路。她表示今后一定要重视这些方面的问题云云。
▲ 参议员马克•里昂以及作者
各种发言以后就是毕业宣誓，表示改过自新、坚决维护社区和平。
然后项目负责人雅克一一报名字让他们上来领毕业证书，与一般美国毕业典礼不同的是，颁发完毕业证书以后有一个统一签字仪式，即犯人同时在毕业证书上签名、正式毕业。其他犯人和来宾会聚成长龙，用手臂搭成拱门，让毕业的犯人们穿过，以示重获新生。
▲ 毕业生穿越拱门
然后厨师们开始给大家发放自制火鸡、南瓜派（因为毕业时间离感恩节只有一周），每人一小份，十分可口。那是我生平吃的第一顿感恩节餐，百感交集。第二年改成了监狱门口发赛百味的火鸡三明治，监狱内吃南瓜味的蛋糕……无论之后在哪里过感恩节，总会想起平生第一块南瓜派，发放食物的厨子脸上洋溢着友好的微笑，总是很难相信那就是个曾经犯下重罪的坏人；总是会想起那届毕业生骄傲、感激、拥着亲朋好友喜极而泣的样子；总是会想起其他犯人看着毕业生们那羡慕而笃定的眼神……
成功毕业的犯人基本都能获得减刑、提前假释出狱开始新的生活。
半年后曾来旁观他们上过一节反省课。大家坐成一圈，犯人们先读了一遍和平宣誓书，然后轮流讲述自己曾经犯下的罪行，杀人、抢劫、绑架，都是那么地十恶不赦，让人气愤不已；但是他们悔过起来又是那么地真诚。旁观的有些抽泣、有些干脆掩面哭起来。后来观摩的被要求发言之时，都纷纷给他们鼓励。在这个小小的教室里，不见想象中的戾气，那种隐隐约约充满希望的能量，轻轻融入每一个人的小情绪。那也是我第一次认识到这些人不是罪该万死，而是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这些都对我今后的职业生涯有很大的触动和影响。
说到底，低教育程度始终是很多暴力犯罪的重要根源。很多人因为从小没有父母的良好管教、没有社会教育的关注，在早年就会旷课、辍学，同时因为受到不良读物、不良影视作品、或者狐朋狗友的影响，从而走向犯罪的道路。很多人在犯罪的时候可能并没有意识到他们对别人造成的伤害有多大，如果只是简单地把他们关个几天几月几年甚至几十年，他们并不能从根本上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且他们的生活开支由纳税人买单，多少应该使他们的刑期更有意义一些。GRIP项目正是从心理上端正罪犯正确的价值观，对罪犯缺失的教育进行指引，从而让他们理解自私的行为对他人以及社会带来的伤害，真正实现刑罚的教育意义。
圣昆丁州监狱还有一些其他非常著名的教育改造项目，譬如说计算机本科学位项目。因为临近硅谷，好心的程序员们私募了一个志愿者社团，会定期来教犯人计算机、写代码，合格毕业的犯人会获得计算机本科学位，从而获得减刑。据报道，从计算机项目毕业的没有重返的犯人，还有少数出类拔萃的成为硅谷计算机行业的管理者。这些我们以后有机会在再讲。
最后奉上GRIP项目纪念卡片一张，上写：“受伤的人伤害别人；痊愈的人治愈别人。” 言简意赅，发人深省。
文章经授权发布，原载：程小珺在加州学刑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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