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险观察：普京的风险容忍度受到考验，乌克兰将是最豪赌局
2022年1月18日，俄罗斯装甲车车队在克里米亚的一条高速公路上行驶。图片来源：/ASSOCIATED PRESS
在1989年，东德民主派抗议者准备冲进普京在德累斯顿工作的克格勃大楼。普京回忆说，他假装自己只是一个翻译，走出去劝退“咄咄逼人的”人群，当时打给莫斯科寻求支援的电话没有得到回复。
之后不久，普京为之奋斗的苏联解体，他曾多次将这一事件描述为20世纪最大的地缘政治灾难。俄罗斯因此失去48.5%的苏联人口以及41%的国内生产总值(GDP)，边境线变短，数以千万计说俄语的人口被困边境之外。至关重要的一点是，俄罗斯还痛失了作为全球大国和美国战略对手的宝贵地位。
自1999年开始掌控俄罗斯大权的普京现在正冒职业生涯中最大的风险，他试图找回俄罗斯失去的荣耀，并挽回该国自认为过去没有获得的尊重。普京寻求改写欧洲大陆的安全格局，并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抹去俄罗斯在冷战中的失败印记，这些举动可能引发一场上世纪40年代以来欧洲从未出现过的地面战争。
普京已经为潜在入侵乌克兰的行动集结了超过十万的军队，要求美国从中欧撤军，并威胁要向古巴和委内瑞拉派遣俄罗斯军队，试图以此凸显美国的战略弱点。
西方领导人长期以来一直将坚定自信的中国视为对国际秩序的主要战略威胁，而普京这种威胁采取极端手段的博弈策略让他们大为震惊，他们正试图弄清普京到底是在多大程度上真的有意挑起冲突。到目前为止，普京让西方领导人苦苦思索，后者不得不猜测普京的行动将发展到何种程度，以及普京是否会在乌克兰发动大规模战争，并可能导致与西方的关系破裂，再或者，如果西方对普京提出的一大堆要求作出一些让步，那么普京是否会感到满意并就此罢手。
在俄罗斯强权统治下的许多人看来，普京喜欢冒险是很自然的，因为他在整个政治生涯里一直不遗余力地煽动俄罗斯对历史的不满情绪，以维护其日益军事化和独裁的政权的合理性。
知名俄罗斯议员、国家杜马下属与前苏联加盟国家关系委员会的副主任Konstantin Zatulin说：“在20世纪90年代，俄罗斯被视为一个沉沦的国家，将永远无法再崛起，不应再被当做有影响力的大国被对待。我们都经历过这种屈辱和不公正的感觉。而当我们感到不公正时，那些务实的处事原则就不在考虑范围内了。”他表示：“普京享受他所拥有的支持，因为在俄罗斯可以深切感受到那种对普京的拥护感情，哪怕民众对政府总是有很多的抱怨。”
普京明确希望重新确立俄罗斯对其邻国的影响力，尤其是乌克兰。但他为自己树立了决策深不可测的人设。从吞并乌克兰的克里米亚半岛到向叙利亚派兵，他的外交政策一直带有战术上出其不意的特点。
曾在1997年至2011年期间为克里姆林宫提供咨询的政治学家Gleb Pavlovsky称：“不确定性、模糊性，这是他战略的一部分。”Pavlovsky称：“如果一切都清清楚楚，那么，就像他们说的那样，谁先得到警告，谁就先做好准备。如果一切都清清楚楚，那么他的威胁能力马上就会下降。”
据与普京打过交道的外国官员称，虽然普京依赖俄罗斯的军事、情报和外交机构，但他是决定政策的人，他对细节的掌握达到了很少有西方领导人能做到的程度。他们表示，这种权力让人更难分析俄罗斯未来的行动和预测莫斯科的真实意图。
前美国国家安全顾问博尔顿(John Bolton)称：“他是他自己的外交部长和国防部长。”他与普京见过几次面，其中一次是2018年10月在莫斯科。
熟悉普京的人士说，普京在过去20年里的经历让他越发相信，自己不再需要听取别人的建议。
Pavlovsky说：“他现在有一种新的自信，认为自己找到了正确的道路，正确地确定了路线，他觉得自己已经在国际事务中找到了正确的角度，因此不太在意别人的意见。”
过去的行动相对来说没有产生严重后果，这可能会让普京变得更加大胆，继续加大赌注。毕竟，普京曾在2008年入侵格鲁吉亚，2014年入侵乌克兰，同年吞并了克里米亚，据称，他还下令在国外实施暗杀计划，比如2018年在英国发生的Novichok事件，而西方的制裁却很有限。
在俄罗斯2014年入侵克里米亚期间部署的俄罗斯装甲运兵车。图片来源：BULENT DORUK/ANADOLU AGENCY/GETTY IMAGES
西方的制裁措施虽然阻碍了俄罗斯的经济增长，但并未削弱普京对权力的掌控，也没有削弱他发展日益先进的军事能力的能力。俄罗斯累积的外汇储备超过了6,300亿美元，创下历史新高，这让该国有足够的财政缓冲来抵御外部的直接压力。
与此同时，欧洲对俄罗斯天然气的依赖与日俱增，这使美国的许多欧洲盟友更加不愿挑战莫斯科，因为这些国家担心更具杀伤力的制裁反过来会对本国经济产生不利影响。
曾在2014年至2017年担任美国驻欧洲陆军司令的退役中将Ben Hodges说：“普京现在行事的风险容忍度提高了。” Hodges表示：“他有信心是因为我们西方以前没有阻止过他，也没有迫使他做出过让步。”
普京的发言人佩斯科夫(Dmitry Peskov)说，普京并不寻求恢复苏联，因为这显然已经不可能。他还表示，普京的目标是与前苏联国家“保持和谐的相互依存关系”。
乌克兰在当前的对抗中发挥了格外明显的作用，因为在普京的眼里，乌克兰并不是真正的异国之地。自2014年俄罗斯军事入侵乌克兰以来，乌克兰一直试图切断与俄罗斯的这种相互依存关系。乌克兰曾是人口第二大、工业最发达的前苏联共和国。失去乌克兰是俄罗斯全球地位大幅下降的根源所在。
在美国前总统卡特(Jimmy Carter)政府担任国家安全顾问的已故学者布热津斯基(Zbigniew Brzezinski)于20世纪90年代指出：“没有乌克兰，俄罗斯就不再是一个帝国，但如果能笼络乌克兰并使其成为附庸，俄罗斯自然会是一个帝国。”
普京在一篇刊发于2021年7月并下发俄罗斯武装部队全体人员传阅的文章中称，俄罗斯和乌克兰分道扬镳系西方敌对势力的阴谋所致。“俄罗斯人和乌克兰人是一个民族，一个整体，”他写道。“近些年在俄乌之间、在同一历史和精神空间的组成部分之间出现的隔阂，我认为是一场共同的灾难，一个悲剧。”
如果乌克兰人和俄罗斯人属于同一个民族，那么民主制度下的乌克兰若取得成功，将对普京在苏联废墟上建立的压制性国家构成战略威胁。它可能让已在集中火力抨击普京及其核心圈子涉嫌腐败的俄罗斯亲民主力量声势更壮，并充当俄罗斯内部政治变革的催化剂。乌克兰的亲西方政治倾向触及了俄罗斯身份认同的核心，比起乌克兰可能加入北约、西方国家可能在乌克兰部署军队，这构成一个更大的挑战。
Vygaudas Usackas在担任欧盟驻俄罗斯大使和立陶宛外交部长时曾数次与普京会面，他说：“普京无法想象乌克兰不是俄罗斯势力范围的一部分。普京相信终有一天，乌克兰的政治守护者会发生变化，乌克兰会回到俄罗斯这一边。”他还称：“不允许西方势力向乌克兰扩张也是俄罗斯的重大政治需要：如此俄罗斯或许就能做到扩大在乌的势力。”
通过在乌克兰边境附近屯兵，普京让自己在有威胁筹码的情况下展开谈判。其目的是要逼迫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Volodymyr Zelensky)做出让步，并迫使泽连斯基给予俄罗斯对乌克兰未来的发言权。这样的结果相当于向其他前苏联加盟共和国发出一个信号，即西方无法确保它们的安全。为了加大压力，普京有一系列低于全面占领级别的军事方案可供实施，比如发起低调入侵乌克兰东部顿巴斯地区的有限冲突，还可以采取夺取乌克兰大片土地的更强硬行动。
布鲁金斯学会(Brookings Institution)研究员、曾在美国政府从事对俄罗斯和欧亚大陆情报工作的前官员Angela Stent说：“普京在审视针对乌克兰的种种备选方案时，有两件事是他心里清楚的：一是北约将不会对俄罗斯的入侵作出军事反应，就像当年北约在格鲁吉亚和克里米亚事件中避免采取军事回应一样，另一件是俄罗斯可以承受任何制裁。
乌克兰亲西方趋势的进一步巩固，该国军事能力的不断增强，比如最近购买了土耳其武装无人机以及发展本国的弹道导弹项目，都意味着时间优势不在俄罗斯一边，这样的考量解释了为何普京在乌克兰问题上出现新的急迫感。
Valdai Discussion Club的高级外交政策专家Maxim Suchkov称：“其中的逻辑是：如果不可避免，那就先下手为强。让局势继续升级，因为不采取行动的代价看起来最终可能更大。”Valdai Discussion Club是一家总部在莫斯科的智库和论坛，普京通常会出席其年度会议。“普京的想法是，从安全角度来说，相比俄罗斯先发制人采取行动后可能受到的制裁，如果美国在乌克兰部署军力带来的代价要大得多。他的这种想法得到军方大力支持。”
普京在俄罗斯民主运动兴起时开始了自己的政治生涯，他曾为进步派的列宁格勒市长工作，并反对1991年的政变行动，这场政变寻求推翻时任总统戈尔巴乔夫(Mikhail Gorbachev)并维护苏维埃政权。普京在乌克兰西部的喀尔巴阡山脉滑过雪。
在相对默默无闻时，普京被俄罗斯前总统叶利钦(Boris Yeltsin)提拔起来，并在1999年8月被任命为总理。同年12月31日，叶利钦辞职，普京就任总统，此后一直是俄罗斯最有权势的人，轮流担任总统和总理，以规避任期限制。
普京首批行动之一是采用压倒性军事力量和谈判双管齐下的方式，从叛军手中夺回车臣的控制权，结束了俄罗斯境内的分离主义运动。
普京当时在一次军事行动前放言，叛军会被打得躲进厕所。这次军事行动导致大量平民伤亡，以一名倒戈效忠的前车臣分离主义者成为该地区统治者告终。
与此同时，对于俄罗斯与西方合作的可能性，普京持开放态度，前提是俄罗斯受到尊重。在2000年3月英国广播公司(BBC)的一次访谈中，普京甚至提议俄罗斯加入北约(NATO)。
“我不排除这种可能性，”他当时说。“但我要重申——前提是俄罗斯的看法被视为一个平等伙伴的观点受到考虑。我想再三强调这一点。”
在许多西方领导人看来，俄罗斯希望被视为平等伙伴的要求是可笑的。俄罗斯的经济规模大约是西班牙的一半，并且几乎完全依赖天然气和石油出口，军事实力也大不如前。
因此，当2004年北约批准保加利亚、爱沙尼亚、拉脱维亚、立陶宛、罗马尼亚、斯洛伐克和斯洛文尼亚加入时，这对普京来说是一个转折点，他多次抱怨此次北约东扩违反了西方在冷战结束时做出的承诺。美国官员否认做出过这种具有约束力的承诺。
莫斯科独立政治研究机构Minchenko Consulting的总裁Evgeny Minchenko说：“普京主要失望的是，俄罗斯受到了不诚实的对待。”
同年，乌克兰和格鲁吉亚的民众举行抗议示威，即“橙色革命”和“玫瑰革命”，将公开与西方结盟的总统推上台，由此激发了2005年吉尔吉斯斯坦的类似抗议活动，威胁到俄罗斯对其他邻国仅有的影响力。
2007年2月，普京在慕尼黑的一次国际会议上的讲话表明，俄罗斯决心开始反击。他抱怨说，美国“在各方面都越过了它的国界”，北约的扩张是“严重的挑衅行为，会降低各方的信任”。他说，俄罗斯的结论是，现在“我们必须考虑保障我们自己的安全”。
美国并没有理会他的警告。次年，在布加勒斯特举行的北约峰会承诺，格鲁吉亚和乌克兰“将成为北约成员国”，但并没有启动实际的入会谈判。这使这两个国家处境危险：一方面被莫斯科视为战略敌人，另一方面又没有西方盟友的保护。
五个月后，俄罗斯军队入侵格鲁吉亚，此前俄方指责由美国撑腰的格鲁吉亚国家领导人对南奥塞梯的侵略行为。这一战的最终结果是俄罗斯军队占领了之前未曾占领的南奥塞梯部分地区，同时显示出格鲁吉亚的西方支持者的无能。南奥塞梯是从格鲁吉亚分离出去的一个亲俄地区。普京没有因违反法国总统萨科齐(Nicolas Sarkozy)促成与格鲁吉亚方面谈判达成的停火协议条款而面临任何后果。不久之后，时任美国总统奥巴马(Barack Obama)将格鲁吉亚问题搁置一边，希望重置美俄关系，但以失败告终。自那以后，格鲁吉亚和乌克兰都没有在加入北约方面取得太大进展。
在格鲁吉亚取得的战略成功使普京大为振奋，但他对俄罗斯军队在入侵期间面临的装备和后勤问题感到震惊，于是决心重新确立俄罗斯在全球舞台上的主导地位。普京下令进行改革，将以征兵为基础的俄罗斯军队转变为一支更专业的部队，并投资加强俄罗斯的军事工业，包括发展可使美国核防空系统过时的高超音速导弹等武器装备。他还开始想方设法在叙利亚、利比亚和委内瑞拉等全球各地的前苏联盟友中重新获得影响力。
2014年俄罗斯入侵乌克兰东部顿巴斯地区时，普京否认直接参与其中。普京当时面无表情地辩称，俄罗斯支持的民间武装势力不过是“曾经的煤矿工人和拖拉机司机”；这股势力在顿巴斯部署的主战坦克数量比英国军队的整个坦克车队还要多。
如今，俄罗斯正规军正沿着乌克兰边境公开集结，恐将动用莫斯科2014年没有使用的军事打击能力，比如空袭、远程火箭和导弹，这些可能会迅速摧毁乌克兰的防御系统。俄罗斯的声明意味着，该国现在的目标可能是彻底改变基辅政权，而不是蚕食更多领土。
俄罗斯总统普京，摄于2021年9月份。图片来源：VLADIMIR SMIRNOV/AFP/GETTY IMAGES
美国前总统特朗普的国家安全委员会(National Security Council)最高俄罗斯问题专家菲奥娜·希尔(Fiona Hill)说，除了乌克兰之外，让普京心动的一个更大的诱惑是在美国与其欧洲盟友之间制造隔阂的可能。希尔还曾是负责俄罗斯和欧亚地区的前美国国家情报部门官员。
她说，俄罗斯政府的战略是“挟持乌克兰以实现更大的目标：即北约最终撤出，以及将美国赶出欧洲”。
至少近期而言，美国及其盟友还不太可能屈服，但他们现在正认真对待普京的威胁。他们肯定不再像当年奥巴马那样轻视俄罗斯，认为俄罗斯不过是“地区强国”，其行动是出于软弱，八年前奥巴马的这种态度使普京感到沮丧。
“想想最开始他手中的牌，再看看现在俄罗斯在国际上的地位，我们可以毫不含糊地说：是的，普京是一位杰出的战略家，”莫斯科智库政治分析中心(Center for Political Analysi)主任Pavel Danilin说，“我建议大家想想世界在1999年面对的是什么样的俄罗斯，而现在世界面对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俄罗斯。”
Yaroslav Trofimov / Ann M. Simmons / Michael R. Gordon
图片制作：Michelle Inez Sim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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