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钉钉之错,错在价值观

赵皓阳 大浪淘沙 2020-09-09

很不幸,上一篇文章因为众所不知的原因而尸骨无存,还没看过的朋友只能说没有缘分了。
 

我文章被删的很多,我也从来不会对此大惊小怪。你愿意删就删呗,我又不能把你怎么样。只是这一篇文章让我觉得有些悲凉,号召社会善待医务人员,不应该成为敏感话题。
 

但应不应该也不是我说了算。今天这篇文章也说一个“我们说了都不算的话题”,关于办公软件钉钉的问题。


(一)7X24小时工作
 
最近各行各业都在线上办公,包括一些学校都使用了线上办公软件,于是一些非常恶臭的软件如钉钉就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因为钉钉近似谄媚式的讨好上位者,极尽所能压榨下位者的自由度,因此招致了普遍的不满。一些学生们组团在应用商店给钉钉打一星,以至于钉钉在官微上“在线求饶”,并把这一事件成功的包装营销,把钉钉包装成了受害者,同时也狠赚了一波知名度,在疫情期间霸占了很久的热搜,也是独一无二。


纵使被组团刷一星,钉钉这一波也是稳赚不赔的,因为制造钉钉的人们很明白,用不用它不是吐槽的人说了算,是老板/领导们说了算。纵使员工再不满,也无权在工作中拒绝老板使用钉钉的要求,所以也无碍这一软件的推广。相反这个舆情更是给它免费的广告,让更多的老板了解到了还有一个这么操蛋的工具——那还不赶紧用起来。真是绝佳的讽刺。

当然,我们的批判从来是对事不对人的,钉钉所反映的是一个大问题,这个问题跟软件本身确实没什么关系,那就是当代随着技术的进步——尤其是通信技术,劳动者们的生活与生产界限被无限模糊,劳动再生产的空间被无限压缩。
 
曾经“上下班时间”就是标准的生活与工作界线的区分。而现在有了智能手机,有了笔记本电脑,有了发达便捷全面覆盖的网络,有了微信等即时通讯工具,以至于老板的一条信息,甲方的一句留言,就能让你即便十一二点躺在家里柔软而舒适的床上,也得迅速切换到工作状态。马克思讲资本家剥削工人靠延长劳动时间和压低工人工资,但是马克思那个时代工人下班了就是真下班了,回家里就能老婆孩子热炕头,你工头要让我赶工还能把我从被窝里揪出来不? 


而现代科技的发展,打破了生产场地的空间限制,让在家工作的“软性加班”变得更为方便,曾经的“八小时工作制”竟然因为生产力的发展变得名存实亡,不能不说是一种时代的讽刺。精神问题普遍存在于年轻脑力劳动者群体中,跟这种情况不无关系。精神需要有张有弛,需要放松,这就是劳动力的再生产。我们吃饭、睡觉、娱乐甚至发呆,都是为了第二天的工作“再生产”我们的劳动力。但是即时通讯设备频繁地打断这样的再生产过程,让我们长期处在一种精神紧张的状态,劳动力再生产被严重干扰;但是明天还要继续劳动力的使用,这就是一种恶性循环。
   
我在之前的文章里讲过这个事,一次我跟一位朋友吃饭,本来是周末其乐融融山珍海味饕餮大餐,多么优质的劳动力再生产条件,但是她就得时不时的去回工作微信,要知道这是周末哎。我留意到一个细节,每次她回老板信息的时候,另一只手都会从舒展的手掌变成紧攥的拳头,这就是神经紧张的一个表现,久而久之不焦虑才怪。我跟许多朋友聊过这个问题,有些人故意在休息时间不回老板的信息,有些人关闭微信的消息通知,有些人十点钟手机就关机,但是这种行为已经在你的潜意识里种下了种子,你故意不回老板的信息你焦虑不?你关机是不是还在暗自担心万一有什么事?是不是还要想真要有事我没及时回明天我找什么借口?是不是还要想万一我跟老板闹掰了是不是果断辞职?那我辞职了之后要找哪一份工作?就这样下去精神不出问题才怪。 
 
这一次在家办公中,很多人叫苦不迭的原因也是都变成了7X24h在线,下面是我跟另一位朋友的聊天记录,这位朋友的工作其实挺不错,往常下了班就装傻不回消息了,但是在家办公就改变了这一切,上下班时间被无限模糊,劳动者变成了工作的永动机。


对于24h在线这个问题,微信还算好的,它只不过是一个即时通讯工具,成为劳动者工作的枷锁不过是一个副产品。但有一些软件就不一样了,它创造之初就是奔着枷锁去的。若以混账程度而论,钉钉这个软件可以仅次于百度排名第二了。我没有用过钉钉,但从身边朋友反馈来看对这个软件全是一肚子苦水。可能有些刚用钉钉的朋友还不知道,它以前有个签到系统,领导能看到谁是第一个走的谁是最后一个走的,于是就出现了一种“攀比式加班”的现象,谁下班了都不想第一个走,没事也就在办公室晃悠,但凡有一个人签到走了,剩下呼啦呼啦全跟着走了。这种排名竞争就是“无产阶级斗无产阶级”的典范嘛,当年血汗工厂就是这么搞的,比如排名第一的人领双份工资,倒数第一的人没有工资,把他的工资给第一了。也是世风日下,革命者们批判了一百多年的血汗工厂制度,现在都成了管理学经典教程了。

就如上文所说,劳动者的脑力和体力都需要休息,这是劳动力再生产的客观要求。然而科技的发展助长了剥削形式的提升,网络和即时通信软件抹平了工作和生活的界限,现在劳动者们被榨取剩余价值的时间和场所已经扩展到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了。钉钉在这件事情上做的尤其过分,微信收到了一条信息,你还可以缓一缓,想想怎么回,调整一下心态再进入工作状态,实在不行找个借口说我刚正洗澡呢。而钉钉之前还有一个特别恶心的“钉”一下的功能(只能上级钉下级,甲方钉乙方,反过来是不行的),只要你看见信息,还不一定点开软件,从锁屏提醒或横幅提醒里看见,对面这条信息就显示为“已读”,这个精神压力就更夸张了,连缓一缓的空隙都不给你。


可以看到钉钉这个企业的价值观是有问题的,就是我上文说的,它不是想着怎么通过和谐良动提高生产效率,而是想着一味地讨好老板和领导(因为他们明白用不用这个软件就是老板说了算,非常鸡贼)。对于上位者的无限谄媚是这个软件赖以存在的根基。老板用的是爽了,而劳动者则成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参考变量,以榨干劳动者最后一丝血汗为目的。你们看它这个版本的更新日志,里面公然写着“马爸爸”如何怎样。网络语境下“爸爸”这个调侃,无非就是对有权有势有钱的人掌控一切的社会现象的一种自嘲自解。你父亲含辛茹苦养育你成人不是让你在社会上叫人“爸爸”的,而如此光明正大的写进更新日志中,钉钉工作者们奴颜屈膝的嘴脸昭然显现。



(二)中性的技术?

何看待科技进步以及其带来的问题,是一个人类社会老生常谈的话题。作为一名唯物主义者,我们从来都是毫无保留地欢呼任何一次生产力的进步与科技的提升。但是,单纯的歌颂科技的进步而不审视随之而来的一些新问题,则就成为了把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所以我们既要讲唯物论,也要讲辩证法,技术进步带来的好处是矛盾的主要方面,技术进步带来的问题是矛盾的次要方面。类比到智能手机、移动网络、即时通讯工具,我们首先要从根本上肯定这些划时代技术进步的巨大意义,同时我们要在正视它带来的新问题——例如,让劳动者生活工作没有界限、让劳动者受到更深更严重的压迫、让劳动者的精神健康长期受到损害等等。
 
为钉钉洗地的人最常用的两句话:“技术是无罪的”“软件是中性的,关键看使用的人怎么操作”。
 
确实,技术当然是中性的,但是用技术造出来的钉钉这玩意就是作恶。这个有什么疑问吗?你既然知道使用的人里有恶臭的领导、丧心病狂的资本家、内心阴暗的HR,那你还设计相关的功能,为他们提供了方便作恶的工具,大家喷你有什么问题吗?
 
有些人是真傻,被资本家的话术洗了脑;而更有些人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当年阿里想入场社交,几次都输得头破血流,记忆犹新支付宝搞了一个什么广场,结果成为卖春平台了。最终阿里发现了一条捷径——就是为老板们提供方便快捷控制员工的工具,就如上文所说,用不用钉钉带有半强制性,是上位者们一句话的事情。所以别看他们装可怜,心里早就乐开花了。


关于技术的问题,之前讲解过美国社会学家布雷弗曼的理论。布雷弗曼认为技术的进步非但没有改变无产阶级的命运,反而成为了限制无产阶级的新枷锁。先进的技术让无产阶级工作更加“去技能化”,让他们丧失了与资方议价的能力;无论在工厂流水线上,还是在白领办公室中,劳动者的工作整体性在退化,工厂和企业需要的只是不用思考与反思、不停重复执行去技能化任务的“身体”而已。
 
布雷弗曼指出,虽然管理学和技术进步都是“中性”的,但是在资本主义剥削体制下,它们都成为了助长资本家剥削工人的工具。换句话说,资本主义社会中,无产者们根本无法享受到技术进步、组织优化所带来的福利,反而往往是受害者(比如一些自动化AI的普及让劳动者失业,赚的钱却是资本家的)。布雷弗曼无不忧虑地指出,曾经劳动者们只是借助机器进行生产,在当今工人的技能转变为照料机器。他用一个非常俏皮的比喻,来解释在阶级不平等下技术进步的现象:“……‘平均’提高了,那就是接受了统计学家的逻辑——统计学家们把一只脚放在火中,而另一只脚放在冰水里,然后告诉你:‘平均而言’,他感到非常舒服。”触类旁通,很多时候我们看见的“平均工资”“平均消费”“评级年终奖”都是一个道理,我们绝大多数人都属于“被平均”的那一部分,比如最近的一则新闻,AI被用来解雇员工:

 
(三)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即时通讯网络的发达产生了一个新问题,就是无法区分工作与生活时间,这也让无产阶级剩余价值的被榨取扩展到了全地点、全时段。按照马克思的理论,剩余价值是劳动者创造的、被资产阶级无偿占有的劳动。在工业时代,资本家想榨取更多的剩余价值主要通过两种方法:绝对剩余价值生产和相对剩余价值生产。绝对剩余价值是指在必要劳动时间不变的条件下,由于延长工作日长度而生产的剩余价值——就是简单粗暴的加班;相对剩余价值是在工作日长度不变的条件下,通过缩短必要劳动时间而相应延长剩余劳动时间的剩余价值——必要劳动时间就是劳动力再生产所需的价值,曾经必要劳动时间的缩短是靠技术进步实现的。然而曾经的剩余价值榨取方式在互联网时代出现了一个新局面。
 
对于互联网与即时通讯软件榨取剩余价值的形式,既有绝对的榨取,也有相对的榨取。一方面,管理者与劳动者随时随地的连接,让劳动7*24h都处在工作待命状态中——而这种脱离了生产劳动地点的劳动,很容易被人忽略,更不会有加班费等补偿,自然就以剩余价值的形式被资本家所赚取了;另一方面,劳动者在家中,本应进行劳动力的再生产——也就是进食、娱乐与休息,而一边进行劳动力的再生产,一边还要被迫工作,这是在马克思的时代从没有遇到过的新情况。这样一来,劳动者的劳动力再生产效率就会对大打折扣,本应该用作劳动力再生产的成本(时间成本,空间成本即房租等),却用到了剩余价值的生产上,这就是当代相对剩余价值剥削的变种。
 

上面这些事例都很有代表性。我在十二点之后,随随便便一刷朋友圈,就能看见吐槽自己还在加班或者刚下班的朋友,可见这是一个非常普遍的现象。所以说互联网公司工资高是一个伪概念,都是免费加班换来的。要是换算成时薪,基本跟在事业单位四五点下班一个月拿五六千的差不多。所以“时薪”这个概念是最科学的,市场经济下,劳动收益率——也就是可变资本永远是趋于平均的。
 
曾经,我们有过革命的、反剥削反压迫的社会共识,现在这个共识没有了,那至少也得建立起尊重私人空间、工作生活分开、劳动者福利保障、同工同酬加班费的社会共识吧?有一位网友看了我的微博之后给我留言,讲他们公司在四月底有了一个紧急的case,然后leader群发邮件给所有人,号召大家以加班纪念五一劳动节。你说加班就算了,忍一忍也无所谓,尼玛非要扣上个“加班纪念五一劳动节”这个名头,这不就是欺人太甚了么。五一劳动节怎么来的啊,芝加哥工人大罢工争取八小时工作制,是多少无产阶级先辈们用鲜血用生命换来的纪念。结果现在成“加班纪念劳动节”了,这不比踢寡妇门、挖绝户坟、吃月子奶还过分吗?
 

加班不是问题,公司真有一个紧急的case要加班,为了不耽误大事,劳动者也是通情达理的——但是问题是加班费啊。你真要按国家法律规定三倍工资给,你说纪念劳动节就纪念劳动节吧。我硅谷那位朋友就跟我说过一句话很有道理:有工作狂,但没有不挣钱的工作狂。曾经的劳动者们通过一次又一次罢工获得了八小时工作制、同工同酬、最低工资保障、基本福利制度。如果这种情况得不到好转,新时代的劳动者们恐怕也会被逼得做些什么,来捍卫自己的闲暇时间和休息权。
 
但是这个时候资本家和他们的传教士——公司管理者们就有的说了,不是我们想加班啊,是市场逼着我们加班啊,如果不加班,就竞争不过其他公司;如果给劳动者加班费,公司成本就会大大增加,公司没有利润就发展不下去,也就没人给你们发工资了。其实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十九世纪资本家们会说如果工会合法,那么所有工厂都会倒闭;二十世纪资本家们会说,禁止血汗工厂会扼杀美国工业;民权运动时他们会说,同工同酬会让企业财政困难;到现在他们又说,劳动者基本权益保障会让企业倒闭。不足为奇。
 

资本家和资本主义意识形态传教士们,总喜欢用“市场经济规律”来说事:你劳动者拿这么低的工资,天天加班没有加班费,这是经济规律啊,整个市场上的公司都是这么低的工资而且没有加班费啊,你不想在我们这里干了欢迎去找,能找到算你赢。OK ,他们说的完全正确,把劳动者榨干到最后一丝血汗确实是符合资本主义经济规律,但是,十九世纪中三年一次小经济危机,五年一次大经济危机,十年一次全球经济危机,同样是经济规律。为什么呢,因为劳动者穷啊,买不起东西啊,资本家们都把剩余价值赚走了,但他们又承担不起多少消耗,工厂生产的东西卖不出去,产能过剩的经济危机自然就来了呗。不要以为经济规律就是天条神律,这个客观规律同样包含着产品积压、工厂倒闭、资本家破产,以及,最重要的——劳动者的反抗。
 
给应用软件打一星只是微不足道的、最下意识的反应。二十年之后,现在的小学生们坐在写字楼的格子间里被996暴打的时候,估计会想起组团给钉钉打一星的那个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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