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 | “春天，十个海子全都复活”
某种意义上，海子是一个逆时代的诗人。他倔强地指向原始的本源，在现代逐渐碎片化的时代中呼吁宏大的史诗。
从他身上，我们能看到他与历史抗衡的疤痕。
海子郊游所照
文 | 夏天宇
编辑 | 王健欣
本文共 3891 个字，预计阅读时间为 7 分钟
1989年3月26日，人们在铁轨上找到了失踪的海子。30年后的如今，海子正在成为民族灵魂的一部分：他的诗歌被收入高中语文教材，越来越多的青年人被他的诗歌吸引，怀揣理想的坚持。海子似乎已经成为了诗歌、理想的同义词。
然而，人们大多只了解海子的短诗，甚至没听说过他最为珍视的长诗。
借纪念海子的契机，或许我们可以重新感受他诗歌直指本源的锐利，深入了解他的一生。
一. 孩童时期（1964-1979）
海子原名查海生，1964年生于查家湾。在他之前父母生有两胎，但都早夭。自海子出生后，查家人口从原先的凋敝慢慢变得兴旺起来。乡间传言这个孩子富有能量，能够振兴查家。
孩童时期的海子无疑是有天赋的。四岁的时候就在公社的“毛泽东语录背诵比赛”中斩获第一名。海子是孩子王。虽然他主动和别的孩子保持距离，但大家都围着他转，因为他能够讲许多故事。在母亲的培养下，15岁的海子考入了北京大学法律系。
刚进入北大的海子
二. 大学时期（1979-1983）
大学时期的海子阅读十分广泛。作为法律专业的学生，他在繁重的课余阅读所有他能够读到的书籍。海子毕业后被分配到了中国政法大学哲学工作室，开设控制论、系统论和美学课程。控制论、系统论因其数学的形式显得十分抽象，外行人往往避而远之，可见海子有着深厚的数理基础。
海子对哲学也很感兴趣，尤其德国古典哲学的黑格尔。大学期间的同学经常看见他在啃黑格尔的《逻辑学》。此外，在他写的诗论中也有“实体即主体……是主体的沉默的核心”的语句。海子对于事物发展的观念也接近于黑格尔。
除了黑格尔，德国古典时代的荷尔德林也是海子的精神导师。在德国古典文化的浸润下，海子成为了一个先验式的诗人，在他日后的写作中，他始终有一种直指本源的锐利。
海子直到大三才开始学习写诗，在校园内渐渐获得了一些诗名。
我年纪很轻
不用向谁告别
有点感伤
我让自己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然后我出发
背上黄挎包
装有一本本薄薄的诗集
书名是一个僻静的小站名
……
我要到草原去
去晒黑自己
晒黑日记蓝色的封皮
去吧，朋友
那片美丽的牧场属于你
（海子《小站》）
上面这首诗是海子在毕业季时所写。这一时期的诗虽显稚嫩，还未形成自己的语言系统，但其中“去晒黑自己/晒黑日记蓝色的封皮”这样的句子足显其灵气。
三. 南方河流时期（1983-1986）
毕业后的海子向诗歌巅峰攀登。《亚洲铜》算是海子的成名作，在当时大意象、大主题的背景下，海子化大为小，剑走偏锋。
亚洲铜 亚洲铜
祖父死在这里 父亲死在这里 我也会死在这里
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
亚洲铜 亚洲铜
爱怀疑和爱飞翔的是鸟 淹没一切的是海水
你的主人却是青草 住在自己细小的腰上
守住野花的手掌和秘密
亚洲铜 亚洲铜
看见了吗？ 那两只白鸽子 它是屈原遗落在沙滩上的白鞋子
让我们——我们和河流一起 穿上它吧
亚洲铜 亚洲铜
击鼓之后 我们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脏叫做月亮
这月亮主要由你构成
（海子《亚洲铜》）
这首诗建立在严密的喻象系统中，其中“亚洲铜”的意象令人费解：在“铜”之前有“亚洲”修饰，这让人想到中国古代用以礼法的青铜，似乎象征着某种文化。铜是一种金属，何以埋人？但作为金属，它富有良好的延展性，这与土地的柔顺有所共通。在这作为中华土地文化的“亚洲铜”里，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当海子呼吁我们和河流一起穿上屈原遗落的白鞋时，无疑是让我们一同回到土地、回到土地古老的文化中去。从这首诗中，已经看到了一个遨游书海、富有天地灵气而略显野性的抒情主体，也可以看出海子开始有意识地使用自己开拓的意象。
很快，海子恋爱了，迎来了他第一个创作巅峰。在这段写作过程中，海子的诗中充满了水质的母性温柔和爱。
妹呀
竹子胎中的儿子
木头胎中的儿子
就是你满头秀发的新郎
妹呀
晴天的儿子
雨天的儿子
就是滚遍你身体的新娘
妹呀
吐出香鱼的嘴唇
航海人花园一样的嘴唇
就是咬住你的嘴唇
（海子《浑曲》）
这里的“妹”并不是指血缘上的妹妹，而是指情人。称情人为“妹”的用法在学院派的写作中并不常见，相反，在民歌中却十分常见。从中国最高学府北京大学中走出的海子，在他的诗歌中可以看见种种民歌的迹象。这不仅因为他是从农村走出来的孩子，而且因为民歌本身透露的原始、淳朴深深吸引着海子。海子用一种调皮而慵懒的语气反复说着“妹呀”，足见当时恋情的浓情蜜意，整首诗都随之沐浴在明媚的春光中。
海子很早就开始了长诗的尝试。他把他最初的诗歌形态称作神话诗：
“我开始时写过神话诗，《诗经》和《楚辞》像两条大河哺育了我……”（《寻找对实体的接触》）
（海子《寻找对实体的接触》）
我想这主要体现在《河流》中。从《河流》中我们难以体会到排山倒海般的穿透力，而是感受到一种河流的浸泡。由于这是一部具有自传性质的作品，海子南方的过去被带入诗中。这让作品中弥漫着南方河流文化的空灵和温柔。
海子在北戴河
尽管海子的诗在这时温柔似水，但当他提及“太阳”时，却会突然如严厉的天父，手握雷霆万钧，以惩罚的姿态出现。
梨花
在土墙上滑动
牛铎声声
大婶拉过两位小堂弟
站在我面前
像两截黑炭
日光其实很强
一种万物生长的鞭子和血！（海子《日光》）
在海子诗中，太阳是极其重要的意象，日后海子的诗歌正是通过太阳转向父性般的暴烈。他认为太阳如同父亲般严厉，它有着无穷的能量照耀一切。因此它对一切而言都是公平的，用光和热鞭策着万物。太阳不仅是万物生长的原因，而且某种程度上也是惩罚。我想这样的体验源于海子在家乡种田的时光，这是庄稼汉对太阳又爱又恨的直接感受。
当他挥霍般地使用个人经历写就《河流》后，他便从过去中脱胎而出，从对实体的日常锤炼中产生新的作品。此时海子生活于昌平，在诗歌中他也有意识地转向北方。
《传说》这一首长诗将视线投向了北方平原的长安。尽管整体依旧浸泡在水质中，但当诗句一行行地接近末尾时，他开始加速对“火”的爆发，最终诗是这样结束的：
……
火 火 火
只有灰，只有火，只有灰
一层母亲
一层灰
一层火
（海子《传说》）
真正让海子从南方的河流过渡到北方土地的长诗是《但是水，水》。在这首诗中，海子寻找到了一个优秀结合水与土的载体：玄武。玄武作为深化的灵兽，以龟和蛇为原型。其中龟是两栖的，它既是水兽，又能在地上爬。玄武作为北方的灵兽，竟结合着南方的水。于是，在《但是水，水》中，“水土合一”成为了全诗的核心。
自此，我们已经看到海子诗歌由南方的河流逐渐向北方土地转化的过程。
四. 北方土地时期（1986-1989）
失恋是加速海子转向父性暴烈的重要因素。
即便在恋爱期间，海子在昌平的生活也是孤独的：
孤独是一只鱼筐
是鱼筐中的泉水
放在泉水中
孤独是泉水中睡着的鹿王
梦见的猎鹿人
就是那用鱼筐提水的人
以及其他的孤独
是柏木之舟中的两个儿子
和所有的女儿，围着诗经桑麻沅湘木叶
在爱情中失败
他们是鱼筐中的火苗
沉到水底
拉到岸上还是一只鱼筐
孤独不可言说
（海子《在昌平的孤独》）
在诗中，海子将在昌平的孤独比作一系列喻体。这些喻体以鱼筐为起点，进而联想至泉水、鹿王、李路人等等，言说孤独无所不在。但无论海子如何“比喻”孤独，“孤独”还是孤独；最终，孤独回到鱼筐：一切都是“提篮打水一场空”。
“在爱情中的失败”是极其醒目的，从中已经隐隐可见海子在爱情上遭遇的挫折。但将爱情的失败完全公开的是一首《泪水》：
最后的山顶树叶渐红
群山似穷孩子的灰马和白马
在十月的最后一夜
倒在血泊中
在十月的最后一夜
穷孩子夜里提灯还家
泪流满面
一切死于中途
在远离故乡的小镇上
在十月的最后一夜
背靠酒馆白墙的那个人
问起家乡的豆子 地里埋葬的人
在十月的最后一夜
问起白马和灰马为谁而死……鲜血殷红
他们的主人是否提灯还家
秋天之魂是否陪伴着他他们是否都是死人
都在阴间的道路上疯狂奔驰
是否此魂替我打开窗户
替我扔出一本破旧的诗集
在十月的最后一夜
我从此不再写你(海子《泪水》)
诗歌的末尾可以体现海子痛苦的决心：他要放下曾经的女友。此前，海子便将初恋女友比作自己的诗，不许别人更改一个字。
在本诗的末尾，海子悲痛地扔掉了旧诗集，从此也不再写她。诗中的穷孩子就是海子的自指，“穷”正是海子爱情失败的主要矛盾。海子在另一首诗向女友写道：“你的母亲是樱桃，我的母亲是血泪”，辛酸地揭示了他们家庭之间的巨大差异。如今，这个穷孩子在还家路上流泪。死亡的意象缠绕着整首诗，带来一种绝望的氛围。
除此以外，此前海子的诗中鲜有“酒”的出现，此后的诗中“酒”出现得愈加频繁。酒本是冰凉的液体，但饮后却产生温暖的幻觉，有如血液在燃烧。借着酒的沸腾，海子诗中的暴烈更加明显。
海子为《太阳》所作插图（其一）
此后海子倾心于《太阳·七部书》的写作，在此期间四处游历。《太阳·七部书》是熊熊燃烧的火柱，而这时期的短诗就如同从中飘升的火星。
草原上的天空不可阻挡
互相击碎的刀剑飞回家乡
佩在姐妹的脖子上
让乳房裸露，子夜的金银顺河流淌
月亮啊月亮
把新娘的尸体抬到草原上
一只野花的杯子里鬼魂千万
“我死在野花杯中我也是一条命啊”
不可饶恕草原上的鬼魂
不可饶恕杀人的刀枪
不可饶恕埋人的石头
更不可饶恕天空
我从大海来到落日的正中央
飞遍了天空找不到一块落脚之地
今日有粮食却没有饥饿
今天的粮食飞遍了天空
找不到一只饥饿的腹部
饥饿用粮食喂养
更加饥饿，奄奄一息
草原的天空不可阻挡
今天有家的必须回家
今天有书的必须读书
今天有刀的必须杀人
草原的天空不可阻挡
（海子《我飞遍草原》）
这首诗就写于海子游历的途中。虽然意象继承之前的诗：草原、月亮、天空、野花、粮食等。但其中夹杂了多种暴力与死亡的意象：刀剑、尸体、鬼魂等。其中，海子反复使用否定及命令：不可阻挡、不可饶恕、必须等。从海子坚定的语气之中，我们可以发现，他的诗歌已经从新约式的爱转向了旧约式的以善报善、以恶报恶，即一种严厉的公正。
这只是从《太阳·七部书》创作期间中飘出的火星，而《太阳·七部书》光焰万丈。
五. 太阳七部书
《太阳·七部书》是骆一禾对海子一系列长诗的命名。海子的确如此设想过，并按照自己的意愿建造史诗的框架：
一卷经书
吐火
……
吐火的是我吗
一卷经书自问
一卷经书自问又繁殖
是我吗
骤然变成七卷
经书不辨真伪
……
七卷经书不辨真伪
（海子《太阳·弥赛亚》）
在七部书中，海子始终以一个目标贯穿：指向终极，穷尽所有。他在建构天空时醉心于几何中“两点之间线段最短”的公理，便可体现此点。
海子对于事物本质的揭示也是直接的：
这是我的两位车夫。一个叫老子，一个叫孔子。一个叫乌鸦，一个叫喜鹊。……
（海子《太阳·弑》）
海子把推动中国这辆大车的两个思想家比作车夫，并进而将隐遁的老子对应为语笨的乌鸦，四处施教的孔子比作喜鹊。这是多么荒诞的表达，却又直指儒道两家的本质及其对中国的作用。
海子为《太阳》所作插图（其二）
《太阳·七部书》从情节的构想到火一般复仇的语言下都渗透着强烈的悲剧意识。复仇就有杀戮，杀戮就有生命的损伤，就有悲剧的产生。由于七部书过于广阔，无法详尽展开。试举一例：
今夜是你我的日子。今夜是黑暗之夜，空虚之夜。今夜只适合死亡不适合出生。我们已没有明天。明天是别人的日子。巴比伦河上游涌起无边的朝霞的大浪。我的兄弟和爱人又会复苏在他们之间，在曙光中间。只有你我不会复活，你我的生存只有一次。你我的关系，你我一切仇恨和血决定了你我的这一次。那就是今夜。那就是这个子夜。那就是这个最后的日子，夜的语言和宝剑。你我都必须满身肮脏地死去，在这个纯洁得像空气和水的黑夜里，父王，让你和我一起肮脏地死去吧。子夜……这个回忆的粘土层……比王冠和王座还要漫长。巴比伦，这个几乎一直被魔法统治的国土，好几千年了，天空的数学，人类之梦大同之梦，你为全巴比伦制定的法律只是咒语。
（海子《太阳·弑》）
这是剑对巴比伦王（也就是剑的父亲）所说的一段话。在这段话之中，全诗剧达到了高潮。此前，巴比伦王通过残忍的诗歌竞赛寻找他多年失散的孩子剑，输的人必须死去。
在比赛之中，剑的妻子红（也是剑的妹妹，但之前他们并不知晓）被错认为巴比伦王而被刺杀。巴比伦的国土上堆满尸骨，血流成河。在这肮脏之中，剑说着这样的一段话弑杀了君王（同时也是父亲）。
这段话中，海子反复使用某些词语和句式造成了节奏的舒张和紧凑带动着人们情绪的波动，将全诗的悲剧性推向高潮。
《太阳·七部书》是一个浩繁复杂的史诗世界。海子从阅读和游历的经验中汲取养分，学习宗教、历史、哲学甚至数学，并建构出了属于他自己的世界，每前推进一寸，他就有新的冲动，看到更广阔的天地。
海子希望自己能在几年内完成这部作品，几乎是不可能的。歌德的《浮士德》断断续续地写了几十年。偏偏海子希望通过强力压缩自己的办法，使自己的史诗获得沉重的质量，获得土地般粗糙的质感。此外，海子诗歌的野心熊熊燃烧，他不仅想要以《太阳·七部书》与文学史上的经典一较高下，而且希望与人类集体的奇迹一较高下（如金字塔、长城等）。
六. “复活”
这种高强度的写作压榨着海子的生命力。海子太阳一般地推进自己的写作，可是他并不是太阳，他无法持续不断地保持这样的写作状态。他是“太阳王子”，把最璀璨的生命高强度地压缩于极短的时间里。一旦生命力耗尽，他便离殒命不久了。
在海子生前的最后一段时间内，他反复书写着桃花，留下了许多短诗《桃花》、《桃花开放》、《你和桃花》、《桃花林》等。令人震惊的是，天才画家梵高在最后的生命中画是一副《盛开的桃花》。这两个追求太阳的人，最终都来到桃花的跟前。
梵高《盛开的桃花》
海子所书写的桃花大多都和刀、血的意象一同出现，呈现出一种春季温暖而冰凉的观感。当他以桃花作为意象的主体时，就意味着他的生命状态已经由太阳的炽烈降格为“温暖而冰凉”。他体内已经烧尽了。
内心已经被大火烧尽的海子现在感到无比空虚。这个醉心于黑夜的诗人，最后写下《春天，十个海子》质问曙光：
春天，十个海子全都复活
在光明的景色中
嘲笑这一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你这么长久地沉睡到底是为了什么？
春天，十个海子低低地怒吼
围着你和我跳舞、唱歌
扯乱你的黑头发，骑上你飞奔而去，尘土飞扬
你被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
在春天，野蛮而复仇的海子
就剩这一个，最后一个
这是黑夜的儿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
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
那里的谷物高高堆起，遮住了窗子
它们一半用于一家六口人的嘴，吃和胃
一半用于农业，他们自己繁殖
大风从东吹到西，从北刮到南，无视黑夜和黎明
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
（海子《春天，十个海子》）
海子不会知道，在他身后的30年中，他的诗歌竟然有如此广阔的影响。这个直指本源的诗人给我们的时代打上烙印，通过诗歌在我们身上一个个地复活。
30年后的今天，历史的细节大多被掩埋了，再多的猜测或许都是枉然的。因此，我们怀念海子的最好方式也许就是读读他为我们留下的诗歌，我们尊重海子的最好方式也许就是珍惜他所写的每一首诗。
海子像
参考资料
[1]海子, 西川编. 海子诗全集[M]. 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
[2]燎原. 海子评传[M]. 北京：时代文艺出版社，2006.
本文作者系复旦大学18级哲学系本科生，复旦诗社成员，《复旦人周报》副刊中心特约作者
微信编辑 | 王健欣 甘磊
本文图片均源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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