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对瑞金医院住院部的永嘉路，是救护车驶入医院的通道之一，车来人往，道路一侧商铺林立。伴随救护车的鸣笛声，沿街的一户商家为亲人的离世点燃地上的锡箔堆；他们身后则有一对衣着时尚的男女，正在逐家店询问有无礼品袋、包装纸。
护送病人的救护车、亲人离世的家庭、置备礼物的男女，在同一条路上的轨迹成为了三条平行线；而疾病与康复并行、死亡与生命并行、黯然与生机并行，这就是医院周围可见的图景。
编辑 | 金雨丰 黄辰暄记者 | 李熙澄文 | 李熙澄
| 《波莱罗舞曲》，莫里斯·拉威尔所作的管弦乐队主题与变奏。演奏时，以小军鼓稳定的节奏作为引导，管乐器依次重现旋律，维持节奏的始终如一，也如同欢喜与忧虑时常发生，但生活的行进不会因此改变。
距新冠疫情初次爆发已经过去两个年头，这两年间，与疫情相关的大小突发事件接连发生，致使医院管理规章的变化不断，不论是疫情当时的封院举措、还是感染高峰过后的住院探视新规，都与周边商户的命运紧密挂钩。2021年1月21日，因医院工作人员例行核酸检测中发现一名新冠病毒阳性患者，复旦大学附属肿瘤医院随即宣布停止门诊。随着医院封闭管理、禁止一切人员进出，就诊、探视的客流基本清零；而肿瘤医院周边也被视作高危地区，附近居民大多选择绕道或减少出行。在二者的综合因素之下，医院附近人流骤减，今不比昔的人流量严重影响了周边零售的销路。在公交车站旁的好德便利店，地理条件便利，但店长形容年初时，“可以说是一个人都没有”。几乎没有生意、没有收入，店铺的水电、房租费用却还需要流出。大部分个体经营者在肿瘤医院因疫情封院期间都暂时停业，以待疫情缓解。然而依照相关规定，连锁便利店、菜场等行业仍需要持续经营。由于散失了大部分客流，好德便利店的经营大不如以往，员工们只能有一分生意就做一分生意，坚守在一线服务民生。而个体经营亦有其窘境。“天天”超市作为生活用品商超，离肿瘤医院颇有一段距离，缺少了地理位置优势，顾客大多需要特意寻觅而来。沐浴露、洗发露、牙膏牙刷等货品放置在最显眼处，品种繁多但是数量稀少，松松散散地逐层摆放在货架上，附着红黄色的贴纸，用记号笔醒目地标定了价格。粗略看过去，价格都比连锁便利店要低，店主陈先生介绍说，他们与便利店打的就是“价格仗”。“我们卖28元，便利店卖42元。”他顺口就以店内销售额最高的商品——洗发水为例，开始比对自营与便利商超悬殊的差价，“连便利店的员工都来我的超市买东西。”在生活用品上拉开价格差距，确实帮助“天天”超市拉拢了一批客源。然而医院周边的病人消费，兼有求质量、求方便、求安心的特点，有时对价格不甚敏感，尤其在饮用水等小件物资方面，便利店经营连锁、品牌知名的特点充当着食品安全的保障，借此吸引了一定数量的顾客。因此陈先生也坦言，总体上“生意还是一般”。2月4日，经过14天封闭管理无新增病例，肿瘤医院于中午12点解封。“鲜果园”是一家与医院隔路相望的水果店，在疫情前后始终于此经营。店主翁伯伯感到，一月底至二月初的封闭管理过后，肿瘤医院对住院病人家属探视的限制更为严格。生活物资和慰问用品无法送入病房，对水果、牛奶、鲜花的销售额产生了直接影响，因而原本盈利的商店也开始在保本线上挣扎。在疫情的余震下，他也将业务拓展到其他就医时的刚需，来减小医院新规对鲜果经营的冲击：空空的果篮攒在店门口的夹缝里，开始被埋没在“复印、换纸钞”的招牌背后。“住院难”是围绕医院时常提起的话题。住院时间规定严格、三甲医院客满为患、外地患者住院后家属不允许在病房陪护……在种种因素的综合作用下，住院病人的家属与部分“挤不进”病房的病人产生了在医院周边的住宿需求。需求与附近正规酒店的容量不对等，也催生了医院周边的一个产业：短租房。在地铁出入口、医院出口等处，从早晨起就有一批中年男女从四方赶来，扎堆聚集，朝过路人伸出手中的名片，操着略带口音的普通话，询问对方是否要租房。他们并不是原本民用住房的户主，而是从户主手中长期租下房源的“二房东”，再将房子短租出去，从差价中获利。
这些临时住所，以一室一厅为例，价格也在三四百元每天，并不比附近的酒店便宜。而患者和家属之所以选择短租，除了酒店预订火爆的因素之外，其中有一些也是看中民用住房有厨房，与附近的菜市场相搭配，就能够照顾病人的术后饮食或特殊营养需求。短租房东们也深知这项产业的优势，因而“离医院近”“有厨房可做饭”“不合租不受打扰”就成为了他们宣传的重点。二房东们在医院围墙外寻觅客源时，常常三五成群地站上一整天。如果有患者家属一连取走几个同行的名片，他们并不急着自我举荐，而是任由挑选和比价，因为他们经营的手段在于协调，而不在于竞争：接受顾客询价、介绍租房信息、安排住房和收取费用往往通过微信完成，因此在递出名片之后，每位房东协商的阵地就各自转移到了自己的一方手机荧幕中。将自己租房的人员流动妥善安排好，这远比抢占客源、与同行恶性竞争来得有效。于是乎，租客先挑选房东、房东再协调租客，每天每周每月，医院外的短租市场都发生着精巧的排列组合。而在人流量不大、无需招揽生意时，二房东们倚靠在助动车后座休息腿脚，有时也彼此拉上几句家常；比起潜在的竞争对手，他们更好像寻常的友人。
一项产业，提供一种生活
和食品、日用品、住宿或便捷交通不同的是，不是所有因为化疗而脱发的患者都会选择假发。在医院附近，仍可见不少脱发的病人以帽子代劳，因为假发这种价格不低的饰物，满足的不是患者不可缺之的日常生活，而是更高层次的社会交往需求。正因为此，假发的售卖也不同于日常生活用品，显得更为专业、严谨，更具有保护患者自尊的意识。
在肿瘤医院所在的东安路上，店铺鳞次栉比，其中不少是连锁假发商店。店内展示假发的头模光洁白皙，细细的脖颈上扎着花色统一的丝巾。店内装潢和普通的理发店近似，也有落地镜和转椅的搭配，店员正在把假发沾湿、再用大头针分层固定，方便过后在专用的头模上吹出造型。只有在醒目位置张贴的海报如同暗号一般，提示着它们的经营内容：如果是肿瘤化疗脱发患者，不便透露病情的，可以直接告诉店员你需要“A套餐”。
在舒婷义乳假发专营店，店主甚至还提供为患者将长发剪短的服务，因为部分假发是量光头的头围定制的，患者自身长出头发后，尺寸会变得不合适，这时“如果去普通的理发店，要求剃光头就会比较尴尬”。
与假发店周到、周全的服务相匹配的是，假发也款式丰富，质量过硬。比如在颜色方面有黑、棕、红等不同选择，也有及腰、及肩、耳下的长度区别，以及发顶不同透气程度的设计，使得患者在不同季节时能舒适地佩戴。一顶数千元的假发经过修剪、吹型，本人戴上后再进行微调，便如同真发一样自然；甚至有顾客走入店内之后开始掀动头皮，才稍微显露出假发的痕迹。这样逼真、自然的假发减轻了患者在日常生活与社交场合的病态，而在店内试戴假发的病人，看上去也离疾病遥远，而与生活接近。在舒婷义乳假发专营店中，一位老顾客正在连连称赞店主“眼光好”，面对各种长相和需求的顾客、五花八门的假发种类，总能一下子就推荐出最适合的款式。这位阿姨称，自己已经在店里买了三顶假发。起初确实需要借助假发来遮盖化疗脱发后光秃秃的头顶，而现在已经康复、自己长出了头发，没有了戴假发的刚需，但却割舍不下它们款式丰富、塑形持久、更换方便的特点，于是再来店里将头发剪短，重新佩戴起假发来，“翻翻花样”，重现自己年轻时的卷发造型。沿着东安路经过肿瘤医院、走入另一家售卖假发的品发尚饰专营店，落地镜前则坐着更年轻的女孩，术后经过一段时间、长出了鬓角，经过老板的修剪，发型与假发衔接得更加自然，凹陷的太阳穴被假刘海遮住，不仔细观察，便看不出她曾经历过顽疾。
走出医院的大门，患者和家属就暂别疾病，重新回到日常生活，为衣食住行而操劳。同样的，尽管在医院周边做生意、尽管时时要与患者打交道，商户们却并没有因此被不安或痛苦的氛围笼罩。他们更如同候鸟，日日从四方来到店面中；卷帘门拉开、助动车停下、挡风帘挂起，就本着生意人的态度，在疫情及其余波里浮沉，配平得失、计算经营、与人往来、提供服务。而在没有顾客的时候，水果店的老板偶尔走出店门，站起身、透透气；日用杂货店的店员在中药煎壶的货架旁边休憩，隔着玻璃门，有年轻人刚从医院门口离开，拎着大袋中药材，骑自行车飞驰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