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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人在西安,就像活在盛唐 | 在地

张奕超 三明治 2019-07-27



文 | 张奕超


又喝大了。


这是我在西安的最后一晚。西安南城墙紧挨着的顺城南路上,开着大大小小不少酒吧,我就在其中的Park Qin酒吧里。酒吧不负其名,以不少仿秦代兵马俑作装饰,客人里外国面孔和中国面孔大约是六四开。


我放下空啤酒瓶,告诉Matt,很开心这几天能认识你们、跟你们玩,可惜我酒刚喝完,不能跟你干杯了。


已经半醉的Matt笑着说,你可以再来一瓶。


Matt来自美国密歇根州,目前在西安一个大学工作。这般剽悍的饮酒风格,不知是受西安民风影响,还是他从家乡带来的。Matt的教学内容主要是帮助中国学生准备去国外生活和留学的各项事宜,他中文不太好,但也不碍事——酒吧里来自荷兰、意大利、德国、印度等地的朋友,都和他说英语。


国庆期间,我在西安呆了5天6晚,其中有5个晚上,都在西安南城墙周边的酒吧喝酒度过。在这里,我认识了Matt等不少外国人。


土地下曾经和现在掩埋的历史遗迹,特别是“世界八大奇迹”唯一在中国的秦兵马俑,让今天的西安成为国内外游客“到此一游”的必去目的地。曾经从事涉外导游工作的朋友Angela说,外国人跟旅行团来中国,必去的一定是北京、上海和西安。


而有些老外,来了就留下来,不走了。



我先见识了西安的遍地是宝和节日的人潮



国庆假期的第四天,我参加了去兵马俑、华清池、观看《长恨歌》实景演出的一日游。


兵马俑在临潼区,离市区大约40公里,并不远,正常情况只需要40分钟左右达到。但5:50出发的我们,9:30才抵达景区。


排队进入景区的游客像一长串蚂蚁,一点点往前挪移,有的在抱怨导游不靠谱,有的只是闷声不语。我收到西安本地朋友发来的信息:


兵马俑1978年开业至今39年首次对游客开放夜游参观,10万人冒雨等候参观秦始皇老人家.....


我们还算运气不错的,在抵达的前一天晚上,因为兵马俑开始实行用身份证实名制参观,结果购票和检票速度太慢,大批游客只能挤在门口等着,前一天兵马俑凌晨才闭馆。


坐拥珍贵的旅游资源,西安尽自己所能地用“保护性开发”的方式,一边发展旅游,一边保护文物。


但是到了今天,即便兵马俑地位如此重要,已经发展成包含秦始皇陵和兵马俑的“秦始皇帝陵博物院”,提供的旅行服务依旧是非常刀耕火种的。如果是因为国庆期间游客太多,那不限流,不提前预估可能会出现的情况,而匆忙推出新的验票制度,也让人有些费解。据导游说,国庆这几天,他们每天不到现场,都不知道兵马俑的票具体该怎么买,去哪儿领。


走过长长的入口之路,导游就把我们转交给兵马俑的讲解员大哥。大哥穿西装,肤色偏黑,声音低沉,他面无表情地背诵着讲解词,嗓子里像含了一口痰。到了他这里,现代科技再一次遭受挑战——景区旅游团太多,耳机和讲解器经常串线,我耳机里要么是别的导游在讲解,要么干脆没有信号。


肉眼看到的兵马俑,其实看不仔细面部表情和细部装饰,最大的一号坑东西长230米,宽62米,围栏边上挤了里三层外三层,人们争着挤到第一排,和兵马俑来张自拍合影。耳边这时飘来一句游客讨论:“这东西不吉利,看看就好,别拍了。”


接着到二号坑,三号坑,再到博物馆。讲解员大哥虽然身材矮胖敦实,但在兵马俑的多年锻炼中,让他习得一身穿越人流的好本领。不少同团的游客早已跟丢,我好不容易撑到三号坑才被挤丢。


博物馆在另一栋楼,也是整个兵马俑里最拥挤的,原因是这里放着两辆彩绘铜车——国宝级的。


以北京、上海地铁里早晚高峰的车厢内乘客密度,我像被拍在地铁玻璃门上一样,被其他游客拍在了一号铜车马的玻璃柜边,只有肩部以上的部分能自由运动,肩部以下的部分都和身边的人紧紧相依。环顾四周,分不清哪些是团客,哪些是散客。


出博物馆的时候,我站在大广场上只想哭,这时看见两位白人面孔的老人,想到两位远道而来的外国老人要见识这个阵仗,我一个中国年轻人似乎没什么理由悲哀。


下午,我们去华清池。我对西安的念想本来只有“看看杨贵妃呆过的地方”这么一点小愿望,没有指望要看“杨贵妃洗澡的池子”。


但再一次,“来都来了”的心情涌了上来。


华清池已经变成一个极大的景区,景点包括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烽火台,西安事变相关的蒋介石藏身处兵谏亭,杨贵妃洗过澡的海棠汤,杨贵妃和唐玄宗教习弟子演练歌舞的梨园等等。


华清池的泉眼至今仍未枯竭,因此可想而知历朝历代有多少人来这泡过温泉,不是“周总理泡过的”,就是“慈禧太后泡过的”。而我最期待的杨贵妃泡过的海棠汤,如今只是花瓣形状的一滩死水,底下撒着不少硬币,边上躺着一个矿泉水瓶,边上有个“请勿乱扔杂物硬币“的标识。


海棠汤实物和我内心想象样子的差别,堪比淘宝卖家秀和买家秀。



西安碑林创建于公元1087年,陈列有从汉到清的各代碑石、墓志共一千多块,现共有馆藏文物11000余件。从一到七排开的展室里,许多碑石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中间只余一二人宽,很多碑石甚至没有罩玻璃罩。除了碑石,碑林博物馆还藏有不少雕塑作品,李寿墓门、石椁、兽首龟形墓志号称是馆内镇馆之宝,国宝级文物。


结果,我眼见着两三个游客上手摸龟。好几个讲解的导游也不阻止,甚至自己也上手摸,气得我发朋友圈骂人。



对于本地人来说,他们对“触摸历史文物”似乎没有我一个外来者那么愤慨。


“你放心吧,真正需要保护的,一定都保护起来了,你想摸也摸不到。西安这样的东西太多了。”土生土长的西安人Dean说。


我和Dean是在一场活动上认识的,几位西安的朋友告诉我,生活在西安的历史里是什么感觉。


比如Dean小时候奶奶家做毽子用的铜钱,就是在打旱厕的时候挖出来的,放到现在肯定是文物,当时也就这么天天踢毽子用了。比如西安地铁2号线在开挖过程中,发现了140多处古墓,地铁的作业平台都在地下14米以下,有些有古建筑的站点,考虑到叠加震动,要挖30米以下,相当于10层楼高。总之很富有,挖哪儿,哪儿就是宝。


这让从小生活在县城,小时候没泡过博物馆、没见过几个文物的我有点无法想象,也无法拥有他们的淡定。


除了Dean,另一位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栗子毕业于南京大学新闻系,在外闯荡后,她还是回到西安,进入一家党报当记者。我还认识了当老师的菲蓉,以及2岁女孩的爸爸Henry,他们和每一个同龄人一样,有着关于理想,关于事业的迷茫,但也都在西安扎下了根,找到自己努力的方向。


台湾人Cindy的男朋友是西安人,目前在北京读研究生。她恰好国庆需要出差,就主动申请来西安,看看生养男朋友的水土是怎样的状况。


“以前我不能理解,为什么有的时候男朋友那么‘凶’,等来了这边去餐厅吃饭才发现,可能就是这里的习惯,不管是服务员还是顾客都很直,不会拐弯抹角的。”


“新西安人”罗巍从外地到西安读大学,毕业后到天津从事民航相关的工作,后来为了一个女孩又回到西安。虽然女孩没有和他走到最后,但他却留了下来。


我和罗巍、Dean、Henry、栗子、菲蓉、Cindy


平日里,罗巍是咸阳机场负责安检相关技术支持的工程师,到了休息时间,他会到陕西历史博物馆和西安博物院担任义务讲解。


6号上午,我去西安博物院听罗巍讲解。他指着几个唐代女佣的妆面,问我们像不像如今的日本艺妓。有了他的提醒,我才知道安禄山其实是“外国人”,来自粟特地区(今天伊朗东部到中亚一带)。




古城墙和千百年来穿梭期间的外国人



在唐代,所有的外事接待活动都要经过长安含光门内连接的含光门街,进入大唐王朝。含光门北边的含光门街两侧,有许多行政机构,鸿胪寺、太史监、司农寺等,所以含光门又是办理行政的必经之门。


当年的许多官员、丝绸客商,也是通过含光门,进入聚集来自欧洲、中亚、南亚、东南亚及东亚等各地商人的西市,再西行到中亚和西亚。


安禄山的祖辈也在其中。


今天绕着西安的城墙,你能找到完全两个极端的东西,遛鸟的老爷子,最好吃的老字号泡馍,年轻人爱去的酒吧,都在城墙那一圈。这里也和1200年前一样,仍然是商贾盛行之地。


城墙的存在很奇妙。当年唐玄宗在朱雀门迎来玄奘和他取来的657部梵文佛经,公元904年被封闭,1986年重新挖开,后来翻修重建,如今依旧守护南方。


屹立不倒的城墙和城门给了西安人底气。和城墙一同存在的文物,历史,以及一个个传统文化故事,给予了西安“祖坟风水好”的文化加持。


今天,又是成千上万的外国人穿过这些城门来了。作为半个“本地人”,他们可不像我一样,非要趁节日去旅游景点人挤人。


对于他们来说,历史遗迹是每日出行路过的坐标,也是彻夜狂欢后眼中看到的风景。


在西安的几个晚上,我去了好几个酒吧,不是在太阳庙门,就是在顺城南路西段,或者是在德福巷。后来在地图上一看,发现这几条街都在朱雀门附近。


朱雀门是唐朝时期的城墙正南门,如今的城墙是在明城墙基础上修复的,正南门是永宁门,位于朱雀门正东。不管是朱雀门还是永宁门,这一带被习惯性称为“南门那儿”,酒吧大部分都集中在这附近。


抵达西安的第2天晚上,我去了“南门那儿”的泥窝窝酒吧。因为电子乐派对和直播组织Boiler Room要在这里的二楼办一次演出,我的好朋友Luka,也是我在西安期间的“在线导游”告诉我:替我去西安蹦一次迪吧。


这次演出邀请了来自英国的Ksmixlo,DJ 10点开始演出,我开始看到有不少酷孩子涌进来,女孩涂着哑光深色口红,穿吊带露背短上衣,男孩穿宽大的T恤。大概有二三十人的样子,不断地有人出出入入,一个包着花色头巾的中东裔男孩向我递来酒吧送的花生,我拾了一颗,便聊了起来。


他叫Ekam,印度人,在西安读医,今年大五。十一不打算出西安了,就和朋友们出来吃饭喝酒蹦迪。朋友们不是学中文的留学生,就是教英文的外教,男女都有,很年轻,大概20出头。


我跟着Ekam和他的朋友们,从泥窝窝二楼,换到在城墙脚下同一条路的Park Qin。听名字就知道,这家酒吧跟“秦”有关,酒吧用了大量兵马俑装饰,打造出一种古朴的感觉,里面闹哄哄的,有人演出,也有人玩台球和桌上足球。


不像我在上海看到的很多酒吧,人们一小撮一小撮,礼貌而克制地聚会。在这里,Ekam的十几个朋友组织松散,随时跳舞、聊天,我一落单就有人问我,你怎么不跟人聊天呀。人人都告诉我,国庆选择来西安就对了,西安东西好吃,还有城墙,特别酷,他们爱死西安了。


喝酒喝到差不多凌晨3点,我又跟这八九个人一起去了Ekam家。一到家,当英语老师的女孩Serena突然发现手机落在出租车上,但是手机早已停机,还没电。我们尽自己所能解决了这个问题以后,就只听一个芝加哥男生和一个欧洲男生在讨论美国和欧洲的种族问题,黑人在两地的历史如何,北部和南部如何,后来变成了芝加哥男生的个人演讲,中国方言差异之大,让人瞠目结舌等等。


大家果然都喝多了。


一个用youtube介绍羊肉泡馍的印度医学生



后来的几天,我常跟他们出去,那几天他们给当英语老师的朋友Evan送行,几乎每天都去Park Qin。我逐渐弄明白这群生活在西安的外国人的生活习惯,每天晚上都去同样的几个酒吧,喝差不多的酒,听不好听的歌,见同一帮朋友。


我也听到了更多故事。


5年前,Ekam还是个刚刚高中毕业的17岁少年,在去哪读大学上犯了难。对于大部分印度人(以及中国人)来说,出国留学还是认欧美,但是欧美的学费太贵了,Ekam家里负担不起,也不希望他背上沉重的助学贷款,因此选择了中国。


Ekam的志愿是当一名医生,当时他的第一志愿原本是是复旦医学院,但复旦的学费是一年八万,而西安交通大学医学院也很出色,却只要三万一年,于是他读了西安交通大学。


当时的选择多少有些随机成分,但如今,Ekam常常说自己是西安人,有1/4西安血统,也很感激当时的选择。


2012年10月4日,Ekam搭上德里飞往广州的飞机,再转机前往西安。临行前,爸爸告诉他:“别担心,我们试读一学期,如果不喜欢,就当度了个假,爸爸给你买机票回来。”


Ekam的家乡在印度北阿坎德邦的首府德拉墩。从人口50多万的家乡,他搬到人口870多万的西安。刚开始的几周,他还没有朋友,几乎不会说中文,就随机选取公交线路,随机下车,随机进一家小店去吃东西。他知道如何用中文说“西安交通大学”,迷路了再不济也能打车回去。


慢慢地,Ekam对西安越来越熟悉,爸爸允诺的机票无需兑现。他对西安的食物,特别是菠菜面赞不绝口;“印度也有中国菜,但我们那里中国菜其实是改良的,所以当你听到有某个其他国家的人说他们爱中国菜,可能他们爱的不是真正的中国菜。”


“西安有意思的地方,一方面在于它是一个本身很古老的城市,另外,尽管这个城市如此之大,它还是有一个比较小的外国人社区。我在西安见过来自全世界各个大洲的人,可能就只差南极洲了。跟他们聊天,做朋友,我会感觉自己也好像去过他们所在的城市,做了很多次不同的旅行。”


Ekam和来自荷兰的朋友Hamoon,最近刚刚开了一个youtube频道叫Thoughtpot,打算用视频记录他们在西安的生活。他们的第一个视频记录了如何吃肉夹馍,第二个视频打算拍我们那天晚上的西安蹦迪夜生活。最近,一个中文比较好的朋友,刚刚帮他们把视频同步了优酷上,建了一个叫TheThoughtpot的视频。


Hamoon在吃肉夹馍,截图自Ekam和Hamoon的第一条视频“how to eat chinese hamburgers”


“我们纯粹是出于兴趣,想要展示和记录作为外国人在西安的生活。目前我们没有很好的技术,也没有几个人看。但我跟Hamoon都是特别热爱西安,很想为这个城市和我们自己留下点什么。可能等到5年,10年以后,我们分散在世界各地,我可能在某个地方当医生,还能打开youtube,找到当年我们在西安的生活,这就够了。”Ekam说。


这帮因西安而相聚的朋友,还是很容易就散的。Ekam是他们之中呆在西安最久的人之一,Ekam的大部分朋友,其实只是来西安学6个月到1年的中文课程,或者是当英语老师。Ekam刚刚送别跟他非常亲密的意大利女孩Samantha,她结束了短期的中文课程,已经回到意大利。


尽管西安已经成为了他的家乡,Ekam说自己毕业后还是会回到印度工作一年,然后考虑换个地方去读硕士。


“我在这里呆了五年,对它太过熟悉。但我骨子里还是个疯狂的人,想要去新的地方,体验更多新的东西。无论我走到哪,有一部分的西安已经永远留在我身上了。”


Ekam


就像他们中间其中一个女孩说的,她去过上海,去过广州,那里的人走路都太快了。而西安,食物美味而价廉,生活节奏慢,还能让他们依旧拥有自己已经习惯的生活方式。


Evan最喜欢西安的城墙。这个来自美国得克萨斯州的男孩,刚刚结束在西安的教职,正要搬到温州,朋友们都为他送行。最后在西安的那几天,他就没有酒醒过。


“我妈之前在美国教书,后来她想换个环境,就去了西安,在EF工作。我暑假去看她,她的同事都不停地问我想不想来中国,最后我说:好的!”


每次喝完酒出门,看到城墙,Evan总会想到千百年前,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It is crazy.”


看见喝大了的外国面孔,我也很感慨。千百年前,大唐盛世的时候,长安城里也有各种异域面孔。





在地,是三明治记录中国本土的栏目,“在地”是一个区别于“本土”、“乡土”的概念,只要人身处在一座城市中、一片土地上,就跟这个地方有连接,有时空的交集,就有故事。无论是原住民还是外来者,无论是家族记忆还是深度观察,我们希望用切片式的方式,为一座城市、一个街区,留下真实、鲜活、有温度的记录,让中国每一个城市都有温度。投稿请发送作品到邮箱:tellus@china30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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