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买了36盒内裤，然后把商家告上了法庭 | 三明治 · 中国人日常
文 | 芳菲
法院系统内的一颗小钉子，努力记录自己眼中法院“有趣”的一面。
很早之前，提到职业打假者，我脑中第一个反应出来的人是王海。在我年幼时，电视上曾经播过一个关于消费者权益保护的访谈节目，那个带着墨镜，侃侃而谈通过对销售质量不合格产品的商家提起诉讼，获取高额赔偿金的嘉宾就是王海。当时的王海被冠以“中国打假第一人”这个名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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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大学毕业后就职于法院民商事合同审判部门，担任法官助理配合审判员周哥办理案件时，一个“特殊消费者”引起了我的极大兴趣，他自掏腰包，买了四台冰箱放在家中，并且为每台冰箱单独配备电表，以此检测冰箱实际耗电量是否和宣传一致。我如同发现新大陆般，感叹现实生活中居然有很多人如同王海一样，致力于职业打假——他们以发现商品存在质量不合格、涉及虚假宣传等问题后大量买入，对商家提起诉讼，获取高于商品价值数倍的赔偿金为生。
每年“职业打假”案件的总数量在每年数以万记的民商事案件中勉强算个零头，但每每遇到，我却总是忍不住多关注一下，因为和其它内容专业枯燥，程序繁琐的案件相比，“职业打假”案多了几分烟火气儿，有时甚至带着点“喜气儿”。
玫 瑰 酒
很早之前我听朋友讲，他大学毕业时，山西同学带来的玫瑰汾酒清凉凉地散发出玫瑰香，不知不觉就醉了人。毕业之后，同学难聚，玫瑰香的白酒便只能偶尔想念。
故事里的玫瑰酒听上去就很美，实际摆在货架上的玫红色玫瑰酒在一众尽显阳刚之气的白酒中，更显得有种娇俏的温柔。消费者刘大爷买完玫瑰酒仔细端详精致的包装，比起品尝味道，配料表中的玫瑰先引起了他的好奇心。
玫瑰花能不能吃呢？刘大爷一时好奇心起，翻书阅典，终于发现《中华药典》里写着，玫瑰是药材。
刘大爷又想，药材能不能作为食品的原材料呢？于是他翻开了《中华人民共和国食品安全法》，翻到第五十条时发现纸上写着，“生产经营的食品中不得添加药品，但是可以添加按照传统既是食品又是中药材的物质。按照传统既是食品又是中药材的物质的目录由国务院卫生行政部门制定、公布。”
玫瑰花究竟是否同时具有食品和药品两种性质呢？刘大爷并不满足于法律条文对具有食药同源性质的原材料使用方面的解释。他孜孜不倦，继续求解，终于在卫生部发布的食药同源的补充目录里发现，玫瑰花具有食药同源的性质 。不过目录里的玫瑰花后面还有个括号，括号里写着“重瓣玫瑰”。
刘大爷总结自己查阅的一系列材料认为，既然增补目录中特意标注了“重瓣玫瑰”，应当只有重瓣玫瑰才能作为食品原料。玫瑰，就不能作为原材料。于是一纸诉状将商家和酒厂告到法院，以“生产不符合安全标准的食品”为由要求十倍赔偿。
一审法院驳回了刘大爷的诉讼请求，刘大爷上诉到我们院，上诉案件刚好由我所在的合议庭进行审理。
在二审庭审中，酒厂的代表提交了一系列材料证明玫瑰汾酒的酿造工艺具有历史传承，在原材料的选取和标准上也始终是用“玫瑰”进行表述，没有采纳过“重瓣玫瑰”的表述。可刘大爷咬住“重瓣玫瑰”和“玫瑰”之间存在“重瓣”两个字的差异，坚持要求法院应当判决酒厂承担赔偿赔偿责任。
“重瓣”虽然仅仅是两个字，却给我们合议庭带来了不小的难度。
为了能够充分论述关于重瓣玫瑰与玫瑰在作为食物原材料选择使用上的关系，周哥特意联系了食药监局工作的专业人事齐主任进行讲解。齐主任说，玫瑰自古就是食药同源，在实践中很少刻意区分“重瓣玫瑰”与“玫瑰”的区别。对于在增补目录里的标注，他的理解是在药物用途上有可能更倾向选择“重瓣玫瑰”，而不用其他类型的玫瑰。
另一位审判员，也是案件的主审人小林姐联系的我市农业大学植物学教授刘教授解释说，“玫瑰”和“重瓣玫瑰”在植物学意义上没有明确的纲目区分，重瓣玫瑰只是花瓣较多的玫瑰花的称呼，与之对应的是单瓣玫瑰而非玫瑰。
齐主任和刘教授的解释说明虽然易懂，但因为不是直接的法律明文，用做判决定论述依据，效力上还差那么一点。对于刘大爷这类咬文嚼字的职业打假者，即便用判决的强制力压制住，也难以撼动其内心固执的认识。周哥更希望能让刘大爷的理解有实质性的改变。
“不如你俩去一趟山西吧，看看到底是啥。”反复研究了几次之后，周哥想了一会儿，说。
“不去！”我和小林姐几乎异口同声地说。
“那能看出来啥啊，都在大缸底下，玫瑰花都变成玫瑰泥了，看也白看。”我直接说。
但我心想，如果酒缸是透明的，能够看见纷纷扬扬盛开的花朵悬浮其中，好像还挺值得一去的。
“小林，你什么意思？”周哥又问小林姐，毕竟小林姐是主审人，去与不去，需要她来决定。
“去的意义不大。厂家开庭的时候也提供了照片，玫瑰只是原料的一种，还有其他原料，混在一起能看出啥。”小林姐翻了翻卷宗，找到了当初开庭时厂家提供的生产车间照片，酿酒的器皿并不是透明的，原料发酵后都变成一个颜色，沉在缸底不分你我。
“也是，确实也看不出来。”周哥看了看照片，放弃了“勘察现场”的提议。
小林姐之后又反复接待了刘大爷几次，小林姐根据法律法规，再结合食药监局和农大教授的解释，对“重瓣玫瑰”与“玫瑰”在加工食物上的使用选择进行了充分的说明，刘大爷这下不能再用“扣字眼”的方式进行反驳，只好接受了判决结果。不过他还坚持认为应当在配料表里标注使用的是重瓣玫瑰，“因为这样才符合规定”。
案子虽然宣判了，但以后偶尔再提及“玫瑰酒”，我心里隐约也有点小困惑，如果当时我和小何姐真的去了酒厂，不知道贪杯如我，是不是也会醉倒在酒香里。
没有乐队的芭蕾舞剧
这个案件的主人公是我们地区职业打假届的扛把子——王明，每年3.15他都会在地方电视台接受记者的采访，普及消费者“打假”知识。
王明向来喜欢在超市销售的货物中寻找自己的打假目标，这次却换了成了芭蕾舞剧。刚看到卷宗时，我还和周哥感叹，难道职业打假人也开始注重培养自己的艺术气息了？
显然，比起艺术修养，王明更注意舞台剧的实际表演环境。只不过他这次打假并没有成功，一审法院驳回了他的赔偿请求。
在二审的庭审中，王明在庭审刚开始时的第一次发言中，详细地讲述了自己“上当受骗”的经历。“我就看那个报纸上登了大剧院的广告，X年X月表演某芭蕾舞剧，配乐演奏是中央乐团，我就买票了，为了好好欣赏配乐演奏和舞蹈还特意买的前排票，680块钱一张呢。但是去了现场，发现现场根本没有乐队，我认为这个是虚假宣传。我从广告上的内容理解，应该是中央乐团现场配乐，没想到是录好的背景磁带。报纸上还特意标注了是中央乐团演奏，不是现场伴乐的话，为什么要特意标注，作为卖点？！这个就是虚假宣传，涉嫌欺诈，应当按照消费者权益保护法，退一赔三。”王明伸长胳膊，要把那张登了广告的报纸页递到审判台上来。
周哥扫了一眼，说，“这份报纸卷宗里有，被上诉人发表意见。”
被上诉人是大剧院和报纸两方当事人，他俩一致否定了刘洋的意见，并解释报纸上并没有“乐队现场演奏”等相关字眼，之所以标注为中央乐团，是因为配乐录音确实是中央乐团的演奏版本。另外，芭蕾舞剧少有用现场乐队演奏的形式来配乐，无需特别标注。
在接下来庭审中，周哥对王明提出一个问题——是否有其他观众提出了同样的质疑。
“当然有，我在中场休息的时候去后台特意问了这个事。这个演出连续表演两天。我看的是第二天的，第一天播放的时候也有人去后台咨询了。”王明有板有眼地说，“不信可以让剧院的后台主管作证，我们问的是同一个主管。”
“那人叫什么名字？是否提起诉讼？”
“叫W，当然起诉了。”
“一审法院支持他的诉讼请求了吗？”
“没支持，他也上诉了，案子就在王法官手里，好像也是这两天开庭。”
“你了解的还挺清楚的？认识W啊？”周哥随口到说了一句。
“不不不，不认识，就是去法院立案的时候查了一下。”王明连声否认。
周哥看了看王明，没有继续追问，开始对案件的其他方面进行提问。
庭审结束之后自然要研究怎么处理，周哥便将W案件的主审人王哥请了过来。
王哥听完周哥的案情，当即就笑了，说，“这个王明和W是师徒关系，W是徒弟。王明去后台询问的事，W在庭审中也提到了。估计这两个人是准备互相作证。”
“师徒齐上阵呗？！”周哥也笑了，“你说这案子咋判？”
“我认为可以维持原判，大剧院在庭审的时候说了，这么多年就没有过芭蕾舞是现场乐团配乐演奏的。咱们这些外行想，如果芭蕾舞剧有交响乐现场演奏的话，底下的观众是看芭蕾舞还是看交响乐？而且680元的票价，又是中央舞团的芭蕾舞，又是中央乐团的交响乐，有点太便宜了吧？”王哥说。
“王明这次打假可是打赔喽。”周哥略作惋惜地说，他也同意王哥的意见。
二锅头和保健内裤
虽然二锅头和内裤买家不同，但两种商品都来自同一家国际大型连锁超市。开庭时间便定在了同一天。
二锅头的案件先开庭。
二锅头的买家是个大眼睛的小伙子，白白净净、文质彬彬。以至于开庭时候我多瞅了好几眼，暗暗感叹，妈的，这么精神个小伙子不好好找工作，去职业打假，天天在超市里晃悠，实在是可惜！
庭审过程是轻松加愉快，我偷偷溜号，脑补剧情如下：二锅头来自某名山大川，号称八年陈酿。小伙子买完之后，喝了一口，又看看标签，觉得不对劲，这八年陈酿怎么透着点山泉水味。于是仔细检查标签，发现小字体配料表里写着，八年陈酿原浆和水。标题上大写着八年陈酿，配料表里写的却是八年陈酿原浆和水，这到底是纯酒啊还是原浆勾兑酒啊？这妥妥的虚假宣传啊！大眼睛小伙子心思一动，立刻写成一纸诉状，将商家告到法院。
厂家和超市解释说，陈酿酒出厂时因为原浆度数过高，都会用水勾兑，降低度数。原浆酒确实是酿了八年，所以宣传八年陈酿是没有问题的。
小伙子立刻反驳，即便是用水勾兑，按标准，原浆达到一定浓度，才可以宣传是八年陈酿，但是现在配料表里没有标明配比，体现不出了原浆与水的比例，那么在宣传的时候就不应该用作“八年陈酿”。
配料表上确实没有列出配比，超市和厂家只好申请调解结案，乖乖赔钱。能够当场拿到钱，小伙子自然也高高兴兴地同意了。
双方正做着调解，周哥突然问了小伙子一句，“哎，你买那么多箱二锅头干嘛啊？挺有量啊！”此时我特别想感叹一下，周哥真乃我亲人！整个庭审过程中，我都在极其努力地克制住自己想要问小伙子为啥要买这么多二锅头的冲动。他一共买了三十箱，一箱是六瓶，三十箱就是一百八十瓶！
“我准备结婚用啊！”小伙子立刻坐直，回答问题认真的样子让我忍不住一下笑了出来。
“你家结婚就用二锅头啊？”周哥在法庭一贯严肃，也忍不住笑了，“这女方家同意吗？”
“报告法官，我单身！”小伙子大概在打假的道路上还没有遇到提问为啥要“囤货”的法官，一紧张，眼睛瞪得更大了。
“法官的意思是这酒便宜。”超市的代理人也有点听不下去了，带着掩不住的笑插了一句。
“法官，我真单身！”小伙子有点蒙圈，又强调了一遍。
“单身不意味着你一定要结婚呀！”周哥难得还能多说几句，我在一边抿着嘴，强忍着不要笑出声。
“哎，我真是单身，咋不信呢，就攒着呗。”超市代理人把签好字的调解书递过去，大眼睛小伙子一边签字，一边嘟嘟囔囔地叨咕。
签好调解书，买二锅头的小伙子对一直坐在下面的黑黑高高的小伙子比了一个加油的手势之后，离开了法庭。
黑黑高高的小伙子语气诚恳地问道，“法官是不是到我的案子了。”原来他就是内裤的买家。这个小伙子长的很朴实。我偷偷给他起了个名字，叫高朴实。
高朴实买的内裤不是普通的内裤，而是保健内裤。年富力强的小伙子，为何会注意到保健内裤？——我有点好奇，但鉴于这个话题与本案无关，我赶紧停下正在自由飞翔的想象力。
高朴实虽然看着有点“憨”，但思路却很清晰，他条理清晰地说，这些内裤包装盒上都写着制作材料中包括纳米银离子等几种不同的材料，能杀菌消毒预防男性疾病。但根据我国相关规定，服装类产品不得宣传有药用价值，该商品涉及虚假宣传，请求退一赔三。
国家规定是白纸黑字，内裤包装盒上的宣传是彩纸彩字，没跑儿！
商家和厂家只能再次提出调解。虽然周哥的案子只涉及36盒内裤，但在调解过程中商家提议将其他案件的标的一并进行调解，厂家按调解协议的金额支付赔偿金之后高朴实撤回另外两个案件的起诉。一个调解，解决三个案件，又快又好，厂家还表示出了法院，看见银行马上取钱付款，高朴实一听，爽快地同意了，大概是想到立刻就能拿到钱，他的小眼睛被笑笑容挤得都要闭上了。
在高朴实他们商议调解协议细节的时候，我算了一下内裤总量，三个案件加在一起大概是120盒，心里感叹了一下，要是打假失败了，这些内裤大概够高朴实用上十几年了。
穿制服的阿姨
自从“职业打假”案成为工作中一部分乐趣的来源之后，我总觉得职业打假人是一群跑偏了的创业者。虽然他们声称自己是在依法维权，但怎么看都像是以打假致富。这奇特的“致富方法”经常被我用来嘲笑自己想象力还不够丰富。
“以后我买东西的时候也要好好检查，万一能要个几倍赔偿呢！”每次我和红姐在超市排队结账的时候，我都要提一下职业打假的事。
“你也就说说厉害，哪次也没见你仔细看过。”红姐依旧送我个白眼，确实我最喜欢的就是迅速把东西扔进购物袋，然后赶紧回家。“哎，你看那人是干什么的？”红姐突然小声说。
我向红姐示意的方向看过去，在收银员的身后有一个穿着超市制服的阿姨，一边和收银员聊天，一边把正在结账的商品都拿起来检查一下。我有点好奇地四下看了一下，每个收银台旁都有这样的一个员工。一个想法突然蹦了出来，我立刻断定，“这是检查保质期的。”
“怎么可能！你别逗了，是和收银员闲聊的吧！”红姐对我的推断报以怀疑。
“我和你打赌，这个超市是新开的，职业打假人就喜欢新开的超市，因为管理漏洞多。估计这超市最近被盯上了，被折腾地不消停，就想出来这么一个岗。”正说着，轮到我和红姐结账了。
果然那个穿制服的阿姨将我们买的食品一一拿起来检查，然后才递给收银员扫码。见红姐还是一脸困惑，我笑嘻嘻地问阿姨，“是检查保质期吗？”
“对呀！”阿姨爽快地说。
“是不是最近有职业打假的人经常来啊！”我接着问，得意地看了红姐一眼。
“可不是嘛！这些讹人的，什么职业打假，就是要钱！没事找事！”阿姨警觉地看了我一眼，发现我长得比较诚恳之后，有点倒苦水的意思。
我吐吐舌头，没有接话。
“哎，我刚才看见那个阿姨身边有一小筐过期的吃的，是不是检查出来的呀？”离开收银台之后，红姐好奇地问我。
“应该是吧，过保质期的话，可以要十倍赔偿呢！要是买只过期烧鸡，赔偿金能要好几百！”
“诶，我觉得有时间这样打打假还挺好的。过期的东西本来就不该卖，像你这样买东西从来不看日期的人肯定还有挺多呢。”红姐若有所思地说。
“哎呀，别扯到我嘛！你快说，我是不是很厉害呀！”我全然忘了自己之前还口口声声说要认真检查货物，一心沉浸在看破制服阿姨与职业打假人背后联系的骄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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