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内地去新疆读书的那些日子 | 三明治
文 | 微蓝
编辑 | 万千
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当年被调剂到新疆这个遥远到不真实的地方去读大学。
不是自己心仪的学校,却执着地不想复读。顶着各方亲友的劝阻踏上了跨越整个中国的上学路。
基本没有离家的恐慌与悲伤,满身心都被即将远行的兴奋所占据。临行前在当年还在流行的 QQ 空间发了条矫情的:“西出阳关无故人,远赴迪化去读书。”
知道是远赴,但真的不知道是这么远。
2008 年,坐着绿皮火车去新疆
家乡的小城没有直达火车,要先大巴去临省再转乘火车去乌鲁木齐。300 多公里的大巴,3000 多公里的火车,穿过三个省。一公里是二里地,两天两夜,真真实实的八千里路云和月。
在大巴上晕车吐得七荤八素,到了火车站才知道只剩下了站座。当时没有网络售票也没有提前买票的意识,售票员说在中途总会有座位的。人生第一次坐火车,也是第一次远行。丝毫不觉得两天有多长,兴致勃勃地踏上当年看来很高端的绿皮车。
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多人去西北,在智能手机还没有普及的 2008 年,车厢里充斥着各种方言,看起来都是在外面跑惯了的人,素不相识就能从国家大事聊到街坊趣闻。
没有座位,只能站在被作为吸烟室的车厢连接处。
正值八月份的盛夏,车厢里空调开得很低。开始嫌脏不肯坐在地上的我,在腿脚僵硬之后不得不问旁边的老爷爷要了张报纸坐在脏乱的地上,抱住膝盖把自己蜷缩成一个球,试图多保留一点热量。行李都在上火车之前办了托运,没有哪怕一件厚外套来御寒。去餐车问了几次试图补一张卧铺,总是无功而返。吸烟室来来往往的人,飞散的烟灰、一直缭绕的烟雾,被呛到流泪,咳到干呕。
在冰冷的地板上坐到绝望的时候,迎来了第一个晚上。
车窗外漆黑漆黑,车厢里灯光昏黄。身体好似已经不会创造热量,抱着杯子往返于热水器和旧报纸之间。水杯被我当成了热水袋,在胳膊上和腿上来回滚动取暖。不得不庆幸在上车之前换上了耐磨的牛仔裤,不然关节炎都要给生生冻出来。
喧闹的硬座车厢此时已经睡成一片,在他们中间穿行仿佛穿过了一个睡姿展览馆。
吸烟室在晚上也并没有空闲。一个白天睡了一天的大叔,靠着车门盯着窗外虚无的黑暗,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钉在墙上用来放烟头的小盒子早就满了,被他按了又按,竟然也能盛得下新的烟头。
给过我一张报纸的老爷爷看起来是个十分活络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在硬座车厢边上的座位下面找到了安身之所,已经睡了一觉起来活动筋骨的他看到蜷缩在洗手间门口的我,过来招呼我也去躺一躺。看着他手指的方向我倒抽一口冷气,座位上是两个脱了鞋睡得东倒西歪的大汉,地上散乱着零食的包装袋和果皮。而看着老爷爷丝毫不在意的样子,我也说不出什么,只能推说自己不累,让他再去睡一会。
老爷爷回去睡了,我继续着站站坐坐、靠热水取暖。从来没觉得夜晚是那么漫长。渐渐也蹲在地上开始迷迷糊糊 。
再次醒来的时候,看看窗外依然漆黑。旁边座位下面刚刚钻出来一个头发蓬乱的男生,发现我在看他,说自己已经睡够了要去抽烟,让我去躺一下。在地板上已经过了一天一夜的我实在没有了拒绝的力气。
屏住呼吸把自己塞到了座位下面,踢开身边的桔子皮和包装袋。目光只能看到过道里的人和鞋子,终于放松的身体是意外的舒适。我侧躺着,依然把自己缩起来,为了不被路过的人踩到,也能给自己稍稍一点的安全感。背后传来了低低的鼾声,还来不及思考怎么能够睡的更舒服一点,已经意识模糊。
迷迷糊糊中能听到列车行驶轰鸣声、过道的脚步声、时断时续的呼噜声、乘务员隐约的报站和钥匙的碰撞。好似没有睡着,又好似睡了很久。
清醒之后的车窗还是阴暗的,爬出这个临时的栖身之所。车厢里已经有几个人恢复了坐姿在发呆,仿佛下一秒钟就能再次坠入梦乡。把自己的“床铺”让给我的小伙子裹着一件军大衣躺在过道上,睡得很沉。
洗手池不知道怎么停水了,用湿巾擦擦脸,嚼个口香糖权当洗漱。已经开始逐渐亮起来,车厢里开始有了说话的声音,不时有人打着哈欠过来排着队上洗手间。给一位壮硕的大妈侧身让路时,漫不经心地往窗外看了一眼。
车厢外的世界已经变成了荒原。没有树,没有道路,没有车辙,当然更没有人。蔓延开来的黄色大地偶有起伏,遍布着细碎的石头,石头缝里探出一团一团不知名的黄绿色植物。呼啸而过的火车也许是目之所及唯一的会动的物体。习惯了热闹的、满眼绿色、充斥着蝉声和鸟鸣的平原夏天,恍惚间还以为已经穿越了时间来到冬季。
收回目光时,眼角瞥到了一丝橙红。惊喜地望向另一侧的车窗,太阳刚刚露了个头。铁灰色的天空,黄褐色的大地, 那一抹橙红是唯一的亮色。天上没有一丝云,原处缓慢起伏的地平线逐渐被镀上了一层金黄。转眼间已是半圆,荒凉的戈壁滩被染上了深深浅浅的暖色,有了几分生机盎然的味道。来不及细看,太阳已经完全跳上了天空,是一个端端正正的咸蛋黄。
天空被染成红色、黄色和紫色,层层叠叠地以太阳为中心铺散开来。看起来荒芜冷硬的地面也变成了柔和的、介于土和橙之间的颜色。如果真的在荒野上点起篝火,想必是一幅极其应景的大漠孤烟、长河旭日。
列车不停,转过一个弯后就遮住了越升越高、逐渐变得刺眼起来的太阳。转过头,昏暗的车厢也被镶上了一层金黄,每个人看起来都可爱了几分。
又是一番站站坐坐的重复,第二天蒙蒙亮的时候终于到了终点站—乌鲁木齐。
接新生的校车还没出现,我拖着箱子在站前广场晃悠,一个维吾尔族老大爷操着不甚熟练的普通话对我说:“丫头,来上学呢么,新疆好呢,没有地震。”
之后的每一次在学校和家之间往返,都是火车,绿皮普快或特快。曾经出于无奈在春运高峰期的时候买过走了56个小时的临时加班车,也曾因为停车时间太短实在挤不到车门前而从窗口跳到站台。
这样的距离在后来的颠簸中已经不觉得长和累。窗外交替的是农田、山地和戈壁滩,颜色由绿变黄再变白。从此故乡只有冬夏,再无春秋。
吐鲁番、鄯善、哈密、玉门镇、嘉峪关、酒泉、张掖、武威、兰州、定西、陇西、天水、宝鸡、西安、三门峡、洛阳、郑州、兰考。
这些是部分经停车站,没想到随手居然可以打出这么多,每一个都是很有故事的城市,路过的每一寸土地在当年都经历过金戈铁马,都有过青史留名。
在下车的瞬间,深吸一口异域的空气。告诉自己,我是个过客,但也是归人。
新疆的冬天
开学后的第一场班会,班主任就严肃认真地向我们外地(他们叫“口里”)学生讲明了铲雪的意义。对,是铲雪,而不是我们通常概念上的扫雪。有一句十分激昂的口号叫做“下雪是通知,停雪是命令”。铲雪对于新疆来说基本是一场全民运动,关乎到交通安全、民族团结、生活和谐等各方各面。
在来新疆之前,真的不知道可以有这么多工具用来铲雪。
传统系的有铁锨、扫把。铁锨是一铲铲把雪堆成一堆。扫把必须是裸露的竹枝,尖细锐利,平日里扫不起来什么垃圾,却能用来把被行人踩实尚未来得及结冰的雪来划成松动的雪粉之后归成一堆。
没见过的有类似于挖掘机的翻斗,装了个长长的杆子,用它来把雪推成一堆。小翻斗里的雪越推越多,是给铲雪工程开出一条“血路”的存在,随便下一下就没过小腿的积雪中,女生基本没人能够推得动它,而这个工具则是男生们抢着要用的,能收获女生崇拜的眼光,也比其他工具要有成就感的多。熟练之后甚至可以不用手来把握方向,直接双手插兜,杆子抵在胸口来铲除一条直直的通路。
还有一类是专门用来对付被压死或者冰冻的工具,包括大大小小几种尺寸的锤子、长柄和短柄的小铲子。形态各异。是大家都比较痛恨使用的。如果被分到的卫生片区包含了道路,那大家的一整个冬天都比较不好过。来来回回有车辆通过的路上,雪被轮胎刚刚融化就冻在了地上变成黑色和灰色的冰。要一点点把它们砸开扫走。零下三十几度,穿什么都会冷。锤子和铲子砸下去之后经常只会溅起一些冰渣,给厚厚的冰层平添几道划痕而已。有的时候要反复来个十几下,才能砸开几平方厘米的缺口,而冻得冰冷的双手已经被震得生疼。
有了雪就一定会有打雪仗,然而在这里的打雪仗很少是耐心地团一个结结实实圆乎乎的雪球来对打。经常性是随手捧一大捧雪,稍微捏一捏就扔出去。漫天大雪中,谁还管是敌是友。
除了雪以外,继续说说乌鲁木齐的风。
别的地方不太清楚,乌鲁木齐没有西北令人闻风丧胆的沙尘暴。但风也很大。据说是因为地处山口的原因。
几级风倒是不清楚,不过每年春天风最大的时候是会放假的。刚来的时候,一出门就会被舍友“耳提面命”,不要在墙边走,再晒也不要。风大的时候,说不准哪栋楼上就会被吹掉广告牌或什么建筑材料。
曾经有一次在放“风假”的时候和舍友泡图书馆,中午出去吃饭的时候,因为食堂在图书馆的逆风方向,我们两个女生相互搀扶着居然走不动。身体前倾着抵抗风力用来维持身体平衡,好不容易迈出一步,另一只脚要跟上来的时候却失去了平衡,直接被吹得连着后退几步。
我们互相看着对方狼狈的样子,很想笑,但一笑就更加没了力气,只能灰溜溜地顺风回到图书馆,待风小一点再做打算。
东八区的时钟,东六区的生活。
在新疆,看着东八区的时钟,过着东六区的生活。
两个小时的距离就是,我还在上课的时候,爸妈已经吃完午饭洗好碗筷开始下午的工作了。他们要睡觉的时候,我这边天还大亮。大一的时候学校强制上晚自习,回到宿舍洗漱一下想给家里打个电话聊聊天,对面却是爸妈睡意朦胧又惊慌失措的声音:“怎么了,这么晚出什么事情了?”我才反应过来已经将近晚上十一点了。
和本地的同学在时间沟通上十分之纠结。我说早上七点,他们说凌晨七点,我说晚上八点,他们说下午八点。
舍友妹子说下午一起去逛街,我把正在睡午觉的她叫起来后被抱怨:“这才两点,说好是下午的,着急啥啊。”
其他事情习惯了都还好说,全国统一考试比如四六级的时候,冬天可是要抹黑起床去考场的,还要提前备好面包之类的干粮,因为起床去备考的时候,食堂都还没有开门。
以前觉得各种通知里的“北京时间”是个累赘,现在才知道,原来有的地方比如新疆真的是有两个时间的,本地尤其是少数民族同学在关于时间的问题上一定会强调是“新疆时间”还是“北京时间”。导致我到现在一看到“北京时间”这个词都会想起那座几千里以外的城市。
度过了军训,调整了时差。最难适应的就是语言了。
当然不是少数民族的语言。事实上虽然身在新疆,班里和宿舍里都基本不会有维吾尔、哈萨克这种人数比较多的民族同学。我们宿舍是半对半,三个汉族,三个回族。班里只有两个回族同学。
在这个基本全是汉族、大家都说普通话的环境里,依然有太多要适应。
“新疆话”给人的感觉是杂揉了很多地方的口音,有点河南味,有点陕西味,还有一些听不懂的语调和一大堆“特色词汇”。说快了给人的感觉是,字句在嘴里含混着翻滚却没有完整吐出来的感觉。
而且,他们说话基本每一句话的结束都会有一个“撒”,句子和句子之间夹杂大量的“那个撒”,内地被叫做“口里”,小伙子被叫成“巴郎”等等等等。
当地人特别喜欢说“呢”,基本每句都有。这么软糯的词汇和西北口音搭配在一起有一种奇特的萌感:
“对呢,这个作业烦的呢,下周就要交的呢。”
“干撒的呢,快把地拖一下。检查宿舍的马上来撒。”
“你不去食堂了?我们几个都去呢,帮你带吃的,你去打水。公平的呢。”
甚至吵架时也不例外,在路上听到过一个男生愤怒地在打电话:“你这是干撒的呢,说多少遍了,我们就是普通朋友,平常玩得好得呢!”
除此之外,他们把笔记本叫做“本本子”,洋葱叫做“皮牙子”,旁边叫做“边边上”,小伙子是“儿子娃娃”,姑娘们是“丫头子”,聊天是“谝传子”,有谁比较磨叽则是大家都不太喜欢的“然罐子”……
还没把上一句在脑子里转换成普通话模式,又听见对方连续来了好几句,终于我脑子里的转换程序,当机了。
不过最初的茫然过去之后,我很快就对这些可爱的词汇产生了很大的兴趣。同宿舍的新疆丫头们也慢慢不再对我认真地说普通话,来自天南海北的我们,彼此探讨一下各地方言词汇和语调变成了我们一个很大的乐趣。
四年大学时光很快就过去了,在这座城市里虽然发生过太多值得怀念的事,但是似乎离开这里是不需要什么理由的决定。
但仿佛是上天特意要为这段记忆添一个浓墨重彩的结尾,我离开新疆前的最后一个晚上,地震了。
已经空荡荡的铁架双层床被无形的手晃得嘎吱嘎吱,跳起来裹上件外套就往门外冲,迎面碰上同班另一个宿舍还没走的姑娘。
我们两个在楼下的空地上瑟瑟发抖,看着越聚越多的人群。
六点几级的地震,震源不远。但还不至于酿成什么重大事件,短时间也不敢回宿舍,于是就拿出手机来给班里留在新疆的同学打电话。大家被震起来了,我俩开着免提嘻嘻哈哈,描述和倾听自己是怎么狼狈地跑出来,是一场简陋的线上同学会。
再回去没有迷糊很久就要走了,依然是天蒙蒙亮,空气还残留着一丝清冷。重新陷入沉睡的城市恢复了安静,我拦下一辆出租车,恍惚中想起那个戴着小花帽、穿着长袍笑着对我说“新疆没有地震”的老大爷。
(本文节选自作者的二月每日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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