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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刺婴的王玉芬,都在美国当月嫂 | 三明治

顾言 三明治 2020-02-11

文 | 顾言

编辑 | 郭歌



2018年9月20号的晚上七点多,纽约月嫂王玉芬走出家门,前往离家2.5公里的美心月子中心,开始她晚八点到早八点的夜班。这个时刻是住家月嫂阿李一天中最好的时光:爸爸妈妈在主卧室端详着小婴儿的安详睡颜,要半个多小时后婴儿才会被重新送回她手上。阿李独自一人在婴儿房,半躺在单人床上,拿着手机思考着是和加州的女儿视频、还是跟云南的姐姐聊聊语音。八个小时之后,王玉芬举起刀子刺向熟睡的三名婴儿。伴随着“纽约月嫂刺婴案”的新闻标题,阿李在微信群的转发中,看到了这个张再普通不过的中国女性面孔。


阿李和王玉芬,都是在美国做月嫂的中国女人。



1


三年前,四十多岁的阿李完成了她人生的第一趟飞机旅行,从昆明起飞,穿越半个地球,最后落到美国的洛杉矶机场,迎来即将硕士毕业、已经找到工作的女儿。“妈妈,等我结婚一拿到国籍,马上给你申请绿卡,你就可以留下来了,我养着你。”在女儿的合租屋里,打着地铺的阿李含笑听着女儿对未来的安排。她打听过了,美国最贵的就是人力,像在国内那样做家政、做月嫂,就可以挣得比国内多个五六倍不止。阿李想,她只要再等等,好日子就来了。


王玉芬从福建的乡村来到美国纽约,也是在四十多岁的年纪。她的丈夫通过非技术劳工移民获得了签证,惠及她和两个成年儿子。到了美国,王玉芬没有等待,便直接投入了忙碌的新生活。和阿李不约而同的是,她找的也是家政和保姆的工作——没有学历,不会英语,她们最丰富的技能便是操持了几十年的家务活。不久,王玉芬加入美心月子中心,成为一名美国月嫂。


阿李还在等待女儿成为美国公民的一天,不过,她已经见到了女儿的男朋友——那个可以快速给女儿带来美国国籍、给自己带来在美合法工作资格的年青人。女儿说,她的男朋友,是出生在美国的华人ABC,父母都是大学的研究人员,名字叫做Andrew。这个怪名字,阿李学了半天也说不好,怎么念,怎么像云南话的“硬肉”。


硬肉长得倒是不硬,斯斯文文的,不怎么爱说话——除了“你好”和“谢谢”,他只跟女儿讲英文。硬肉和女儿是硕士同学,都在当地找到了工作。毕业之后,跟女儿合租的另外一个女孩子回国去了,硬肉便顺理成章地搬进来。“我们这也是合租啦,房租对半,但因为我和你其实应该算两个人,所以水电杂费算在我这边,”女儿这么对阿李解释,“美国都这样,谈恋爱也是AA,我们还算占便宜的。”


阿李还是觉得占便宜的是硬肉,自己那么漂漂亮亮、聪明能干的女儿,陪他谈了一年多的恋爱,硬肉还不谈结婚的事。阿李已经从一起去教堂的老乡那里打听清楚了,硬肉和女儿结婚,要等三年女儿才能够申请加入美国国籍,等女儿美国国籍到手,才能给她申请绿卡。虽然女儿已经帮阿李提交了延长停留时间的申请,可是再怎么延期,阿李的旅游签证也只能让她在美国合法停留一年。到时候,她要不就必须回国,要不就要黑下来——黑下来也没什么,老乡告诉她,最多就是不能合法打工、没有医保,等两年后绿卡下来了就好了。“反正你就住在女儿家里,容易得很。”老乡对有个好女儿的阿李很是羡慕。


图片来源:网络


阿李却觉得不那么容易。听女儿说,硬肉虽然外表看着跟中国人一样,内里却是地地道道的美国思维。他认为,结婚是两个人的事情,不应该有父母的参与,当然,更不应该考虑到什么绿卡不绿卡的事情了。阿李看着日历一张一张掀过,心焦如焚。可再怎么急,阿李也咬紧牙关不提让女儿对硬肉开口的事情,求亲是一定要男方提出的,不然女儿这一辈子就要被男方压低一头了。只是阿李不曾想到,这样一个僵局竟是硬肉打破的。


晚上洗好了碗盘,阿李照例回到自己的小房间,把客厅留给女儿和硬肉嬉笑聊天。这天有些异样,两人的音量越来越大,隔着门板,阿李清清楚楚地听到硬肉用中文说:“既然是旅游签证,六个月也足够了吧,我没有听过,去别人家做客做大半年的。”


“可那是我妈,不是别人。而且她每天烧菜做饭,难道你没吃吗?”女儿也说起了中文。


“如果我需要有人来烧菜做饭,我可以付钱雇人,我们美国人,没有让父母住在自己家里烧菜的文化。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计划,我告诉你,我不会允许在我家里发生非法的事情,你们中国人就是不尊重法律,整天就会搞这种阴谋诡计。”


硬肉的中文其实说得挺好,连成语都用得准确。这还是阿李第一次听到硬肉说成段的中文。很快,女儿愤怒地用英文喊了几句,摔门而出,接着硬肉也追了出去。阿李一个人在瞬间静寂到几乎有回音的房间里,呆坐了一阵,拨通了老乡的电话。等到女儿挽着硬肉的手回来,说硬肉要向阿李道歉时,阿李不在意地挥了挥手:“没事,是我不懂美国文化。你明天早点起床,上班前先把我送到黄阿姨那里去,她那边有个月子中心要我去帮忙呢。”女儿急着要说话,阿李打断了,“不干硬肉的事,是你黄阿姨叫了我好久了,我在那边住一阵。”


阿李的美国月嫂生活,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开始了。


美国保姆的薪资水平,数据更新至2018年12月

图片来源:www.glassdoor.com



2


老乡小黄介绍阿李进去的月子中心,开在一个名字叫做“山景”的独栋别墅小区里。一栋别墅有四五个房间,分别住着孕妇、产妇和婴儿。地下室改成几个月嫂的共同宿舍,阿李就在那里落了脚。她受到老板的热切欢迎,几年前在昆明金贝家政公司育婴师培训班获得的“月嫂证”,被老板借去复印了一份,作为月子中心月嫂资质的代表展示给客户看。


月子中心的老板同时经营着几栋独栋别墅,分散在这片小区里。每天会有一辆七座商务车在各栋别墅间来回,接孕妇产妇婴儿去医院做检查,送她们去各大商场购物,有时也捎上休假的月嫂,顺路将她们送到公车站。阿李就可以换两趟车,去看望女儿,去探访老乡,或者,去见移民律师。


移民律师姓王,是老乡小黄介绍的。这位也是来自大陆的王律师,对办绿卡的事情经验十足,说话也很实在,阿李都听得明白。“你的情况,最省事的,就是等你女儿入籍了给你申请,政策不变的话,你最多就黑个五六年,一般也就能办下来了。最快的呢,就是在你合法居留的有效期内直接找个美国人结婚,你现在在美国的合法居留身份还能维持几个月,一点问题都没有。如果想单单靠你自己的话,那就是政治庇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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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李只想靠自己。


政治庇护,是美国根据1980年的难民法给予外国受迫害者的一种保护性身份,如果在美国的外国人因为某种原因受母国迫害、或担心受到迫害而不愿意回到母国,这个身份可以让其合法地长期居留在美国境内,享受福利,申请家属来美定居,申请绿卡乃至加入美国国籍。


根据美国国土安全局的报告,中国人主要申请理由是信仰和计生。阿李虽然不懂英文,更没看过这份报告,但她对这两个申请理由一点都不陌生,因为她早就跟朋友打听清楚了:如果要用前者作为庇护理由,就去拉条幅——打听到哪里有集会活动,主动去参加,最重要的是现场记得多拍照,尤其是跟条幅拍照,作为证据;用后者做理由,则只要证明自己被迫流产或结扎过。


阿李不愿意去拉条幅,骗人的事情,她觉得自己干不来。计划生育的话,她倒是确实打过几次胎——可是,那是因为丈夫想要个儿子啊。阿李和丈夫当时是在农村,头一个是女儿,下面那个肯定必须是个儿子。阿李有些苦恼,她自己都不敢说,如果当时的政策不是只能生两个,丈夫就一定不会让她去打掉那些B超出来的女儿。然而,在王律师给的这些选项里,阿李能选的,只有这个理由。


政治庇护的申请很快递了上去。王律师说,不管最后的申请结果如何,最多半年后阿李都可以拿到允许在美国合法工作的“工卡”。阿李要先等上好几个月,到庇护办公室与移民局的官员面谈。面谈通过,就表示庇护成功,当场就可以获得合法留在美国的身份,再过一年就可以申请绿卡了。面试没有通过也不要紧,案件会移交到移民法庭,再等个大半年开庭由移民法官审理。如果还是拒绝,王律师会帮她上诉,耐心等一两年之后的再次开庭。如果第二次开庭依然失败,他们还可以做联邦上诉,再等个一两年才会是最终的结果。也就是说,阿李有三五年的时间,可以在美国合法居留和工作——不用任何阴谋诡计。至于三五年后,阿李不想那么长远,当年她带着女儿搬到昆明时,也不知道三五年后会怎样。


“大不了就回国,以后再不来美国了呗。”在晨间的空档,阿李给住在云南县城的姐姐打电话,说起申请政治庇护的打算,“起码先挣几年美金,把养老钱挣够了就回去。”


“可不是就这样,”虽然在中国已经是深夜,姐姐的声音听起来仍精神满满,“大不了就不去美国。等你存够钱,就在我们楼下买套房,以后和我一起跟着你外甥过。”自从几年前阿李掏钱帮着姐姐的儿子买房开始,这样的话,阿李的姐姐经常说起。毕竟,阿李自己没有儿子,女儿总是要嫁出去的,丈夫这边靠不住,外甥就是跟她最亲的男丁了。


比起只有一个女儿、养老要指望着外甥的阿李,纽约月嫂刺婴案的主角王玉芬也许没有这个远忧。52岁的她与丈夫和两个成年儿子共同居住。萦绕她心头的,可能是生活上的近虑:继两岁的孙女之后,家里一下子又添了两个孙女——三个月和一个月;原来和儿子一起在中餐馆打工的丈夫犯了腿疼的毛病,逐渐减少了工作。王玉芬白天留在家中看护孩子、晚上再到月子中心上班。儿孙满堂的她,过的并不是含饴弄孙、 颐养天年的日子。



3


看护婴儿,照顾产妇,做月子餐,在昆明做过多年月嫂的阿李驾轻就熟地重操旧业。月子中心为阿李提供了住宿,但这也意味着她没有真正的下班时间,被从地下室临时叫上去帮忙是常见的事。扣除了食宿的费用,阿李每个月连两千美元都拿不到,虽然她一天的工作时间几乎都在十个小时以上。然而,老板并没有克扣阿李,这是美国大部分月子中心的常态——王玉芬刺婴当天那十二个小时的夜班,只能给她带来不到一百美元的收入。


阿李和王玉芬们从月子中心老板手中拿到的工资,并不会出现在月子中心的账目中。到月子中心工作,多是“朋友介绍”,往往连身份证件都不需要提供。由于刺婴案的发生,被王玉芬误伤的另一名月嫂受到警方的调查,这才发现她曾经因为在按摩院进行色情推销而有过被捕的记录。至于像阿李这样的“黑工”,更是再常见不过了。


在中国移民社区里,月子中心在某种程度上,扮演了类似中餐馆的角色:为在美国没能找到理想工作的中国人提供现金收入来源,这些人或许因为身份的原因不能合法工作,或许因为语言问题无法获得更好的“正常”岗位。没有工卡的阿李睡在月子中心的地下室;而疲惫不堪、精神状态恶化的王玉芬,拒绝了丈夫和儿子的劝阻,继续走出家门到美心月子中心上夜班。“她仍然觉得非去不可。”报道月嫂刺婴案的《纽约时报》记者写道,并记录下了王玉芬儿子说的话,“公平不公平,我们都没法子……这是现实。”


当地媒体报道

图片来源:cn.nytimes.com


阿李不那么在意政治庇护的结果,却全心期待着工卡的到来。她想离开这个月子中心,换个收入更高的工作。月子中心的老板对自己的收入也不满意。随着赴美生子人群的增多,加入月子中心行业的人也越来越多,业内竞争变得厉害,社会的关注也紧跟而来。2015年3月,美国国土安全部的警员忽然在南加州针对华人月子中心开展突击检查,一口气搜查了37个场所,询问了大量居住在里面的中国产妇和孕妇。这次调查主要是针对月子中心涉嫌帮助客户进行签证欺诈、利用美国低保政策帮助客户逃费、以及月子中心本身运营收入的税务欺诈。


阿李的老板倒不担心这个,她不管客户的签证问题,也不会替客户申请政府福利。她犯愁的,是如何把生意做下去,尤其是减少空房率。她手下有几栋房子是租来的,房主得知现在的用途后,已经几次加租。她考虑过离开独栋别墅的小区、搬到以联排别墅为主的公寓去——这样的地方交通更加便利,管理成本也更低。但这样的社区,往往也是月子中心集中的地方。像王玉芬工作的美心月子中心便是位于纽约的法拉盛社区,这个不足3.5平方千米的地区分布了近20家的月子中心。阿李老板隔壁县的孔雀园小区,更是因为许多公寓都被不同的月子公司租用,而被戏称为“孕妇集中营”。这样的地方虽然经营成本相对较低,但三天两头的检查是避免不了的,同行间的小心眼也不得不防范。


何况,阿李老板眼前还不愿意丢下“高尚小区”月子中心的招牌。高档路线也不是不能走,只是她有点力不从心,光是半夜三更地和国内客户沟通,都让她疲惫不堪。而要得到更好的客源,公众号、微信、QQ等的经营都是必不可少。当然也可以跟国内中介合作,可那样的话就要分出三到五成的佣金。现在每个孕妇二三十万人民币的费用,估计就要涨到四十万以上了。而且跟国内合作也有风险:业内就有风传,2015年的那场突击检查,正是国内合作者不满这边月子中心的经营者、去向警察告密所带来的后果。阿李老板谨慎地考虑着未来,在没有决定之前,她能做的,便是尽可能地压缩成本了。


2015年3月联邦警员突袭检查加州月子中心

来源:Jae C. Hong/Associated Press


阿李也在考虑自己未来的事业发展方向。她已经在老乡小黄的带领下,有了自己小小的朋友圈,以及许多新的信息来源,尤其在美国华人月嫂保姆这个行业。拿到工卡后,她可以换到口碑更好、规模更大的月子中心,并争取成为中心的“金牌月嫂”,工资比现在高一截。老乡小黄做的是住家保姆,每周可以休息一天,年底有红包,工资比月嫂略低,但小黄说,她还要嫁人呢,要早睡美容,还要留出时间来找男朋友。阿李不怕熬夜,也不需要时间找男朋友,她的目标是这个行当的金字塔尖——住家月嫂。那时,她就可以离开这个住满婴儿的房间,用更加从容的自信姿态,来换取更多的美元。


拥有绿卡的王玉芬也尝试过更好的工作——从美心月子中心的夜班月嫂换到另一家月子中心日班。然而,她没有足够的精力来支持白天的月嫂工作。月子中心的产妇看到她在沙发补觉,喂奶时催促婴儿快点喝。很快她就被辞退了,位于华人移民聚居地的月子中心,并不缺乏精力充沛、身强力壮的女性劳动力供给。王玉芬终于还是回到美心——那幢三层高的砖砌公寓楼,婴儿睡在一楼,妈妈们睡在二楼和三楼。王玉芬在9名婴儿中间挥起了她从厨房拿来的切肉刀,刺伤了三名女婴,其中一名婴儿的父亲,和另外一名月嫂,警方带走了王玉芬后,又发现了第四名受害婴儿在混乱中受伤,颅骨骨折。那一夜,王玉芬看到熟睡的婴儿,她在监狱里告诉对她进行独家采访的《每日新闻》记者:“我以为他们不是宝宝,他们都是狼。”


案发的美心月子中心

图片来源:网络


4


半年很快过去,阿李拿到了可以合法工作的工卡,还办了加州普及非法移民的医疗保险“白卡”。不过,她的政治庇护申请,没能在面谈环节得到通过。王律师安慰了她一番,说等半年后的“小庭”前再好好准备——面试之后的第一次移民法庭庭审,被大家简称为“小庭”。阿李虽然有点失望,但也不觉得太意外——她自己都不敢肯定自己的堕胎手术是因为政策的迫害,又如何能说服面试官呢?而且,面谈失败带来的沮丧,也很快就被新工作的快乐冲散了。阿李如愿离开那家开在居民区的月子中心,成为湾区闻名的段太太手下的一名住家月嫂。


段太太是洛杉矶经营多年的住家月嫂中介,客户遍及全美。她收取客户中介费,在客户生产的时候安排自己手下的月嫂过去。虽然不一定能得到指定的口碑月嫂,客户起码不用担心在生产时发生月嫂跑单的意外,也可以减少碰到月嫂找麻烦的可能性——由于月嫂工作的特殊性,曾经有月嫂以超时工作为理由将客户告上法庭。段太太是加州众多的月嫂中介中收费最贵的一个,阿李很满意这点。她总会自豪地告诉客户她是金贝培训的月嫂——遗憾的是,到了美国之后,她的这个自我介绍没法引起当年昆明妈妈们的一声“哦,是金贝的呀。“ 段太太的名头,勉强能起到一点替代作用。


美国的住家月嫂工作,与国内也没什么差别,都是照顾产妇婴儿,有容易相处的,也有挑剔讲究的。碰到投缘的,阿李也乐意多说两句,将自己的经验仔仔细细地教导给产妇一家。若是话不投机,阿李忍一忍,安静做事,26天一晃也就过去。阿李觉得一个月的时间恰恰好,双方相敬如宾的阶段刚过,来不及产生太多矛盾就分开,她觉得省心。当然也不是没碰到她看不惯的人,比如那个就在小孩出生当天过来看两眼、不到一个礼拜就离开、年纪几乎可以当小孩爷爷的爸爸。而那个清秀斯文、讲得一口流利英语的新手妈妈,在阿李心目中的地位,也悄悄地被调低了几个层级。虽然早就在朋友圈中听过加州的”二奶村“,亲眼看到这些住在高档社区、衣食无忧的、从大陆过来的女子,阿李还是觉得不解。”好手好脚,不少学历还挺高的,怎么这么不道德呢?“ 阿李暗暗吐槽,她想起了自己的过往。


阿李的老家在昆明下面的一个贫穷农村,她的丈夫是同村人,靠着头脑灵光吸引了勤快又貌美的年轻阿李。生了女儿之后,他们搬到了县城。丈夫渐渐摸索出门道,竟自己牵起队伍,当了个小包工头,生意做到了昆明。丈夫在外面奔波,阿李在家操持。除了一直没如愿怀上个男孩之外,阿李的生活好像没有什么不如意,只是遗憾丈夫越来越忙,越来越少回家。直到一日,丈夫回来说外面的女人已经生了个男孩,要跟阿李离婚。阿李不愿意,丈夫就再也没出现,生活费也断了。”没有男人,我们女人也能照样过。“ 阿李如今说起往事,已经没有了咬牙切齿的恨意,只剩下韧如蒲草的坚定。她四处打工,站过柜台,摆过小摊,最后发现最适合的是做家政钟点工——时间灵活,工资现结,不耽误她照顾读高中的女儿。


女儿很争气,考上了昆明的一所大学。阿李将县城的小房子一卖,女儿的学费便有了着落。阿李跟着女儿一起坐上了去昆明的车,女儿进了大学校门,阿李进了月嫂培训中心。她知道自己的女儿是有出息的,她定然要尽全力托起她、让她飞得更高更远。果然,四年后,女儿拿到美国大学计算机硕士的录取通知。阿李第一次上了丈夫的家门:”你把留学的费用给了,算是买断这些年女儿的抚养费。“ 丈夫给了20万,还大摆宴席,向亲友展示了一番自己即将出国留学的女儿。这20万的后面,其实还跟着一句话:”将来也帮着你弟弟呀。“


20万,其实不过女儿第一年的学费。女儿不让阿李再去跟丈夫纠缠:”我可以打工,我也会努力,争取提早毕业。等到工作了,妈妈,我就接你到美国去享福。“ 于是,阿李送走了女儿,继续做着月嫂。她将自己的生活压缩到最简,人民币换成美元,给加州的女儿寄去,只盼着女儿不要饿着肚子读书。


”男人都是靠不住的。“ 阿李这样总结,也许是因为想到了自己的丈夫,女儿的男朋友硬肉, ”二奶村“行踪不定的男士,也许是因为一个客户家的爷爷——新生的孙子固然让他欣喜,但这份欣喜并不妨碍他背着自己的妻子、有意无意地将手放在阿李肩上,回顾自己在政府工作的峥嵘岁月、以及分享如今的退休金数目,他可能不知道,阿李一个月的月嫂收入,顶得上他半年的退休金。


不知道,纽约月嫂刺婴案发生的那个晚上,当王玉芬疲惫地走出家门,准备开始又一个漫长的夜班时,心里是不是会有一样”男人靠不住“的感慨。“她的丈夫有腿疼的毛病,他说这样工作起来太困难,所以养家糊口的负担落在她身上。在月子中心照顾完新生儿之后,回到家里,她还得照顾三个幼小的孙辈。“ 纽约时报的记者在报道中这样写道,”大约两三个月前,王玉芬告诉丈夫,她的人生毫无意义,她想死。”


纽约月嫂刺婴案主角王玉芬和她的孙女

来源:纽约时报中文网



5


小庭之后,阿李的政治庇护申请再次遭到拒绝,她进入等待第二次开庭的状态。不过,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阿李忽然发现,等待小庭的这大半年里,自己竟不知何时已经在美国的新手妈妈中有了点小名气。她被段太太派到外地的客户家中,新妈妈听到她的自我介绍,高兴得双手合十:“太好啦,你就是昆明李阿姨,我在网上看过有人推荐你。” 原来,在北美华人网络论坛上,新手妈妈会分享自己用月嫂的经历,阿李被赞美过几回。


自从离开了月子中心,阿李就和几个当月嫂保姆的老乡合租了一个房间,可以放一些自己的衣物,也可以在没工作的时候有个落脚的地方——因为休假时间不一样,她们大多情况都可以错开时间。阿李如今几乎都没有空档,做完上一家就直接奔赴下一家,都没怎么用上那个房间,和女儿也只能在微信视频中见面。阿李想自己安排时间挑客户,段太太却不怎么高兴。段太太说她很忙,如果每个月嫂都要自己挑客户,她就安排不过来了。于是,阿李让客户把她的手机号码,贴到了华人论坛的月嫂推荐贴里,扫码加入了微信妈妈群。


很快的,阿李接到了第一个咨询电话,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美国月嫂的需求,大大超乎阿李的想象,她记录客户的小笔记本,竟然一下就排出了好几个月的名单出来。阿李离开了段太太,成了单干的个体户。她给自己的未来月嫂工作做了这样的安排:一年只做十个月,连续做三个月就要休息一个礼拜。如果能够留下来,她还想长长久久地溜在美国做月嫂,直到给女儿做月子为止。


女儿对阿李的休息计划非常赞成,她希望阿李能跟她和硬肉去山里的小木屋过元旦。小木屋是硬肉找的,专门挑了个有两间独立卧室的,一间给阿李住。“他说呀,他去砍柴,妈妈给他烤肉吃。”女儿笑眯眯地说。阿李拍拍女儿的手,一口答应了。女儿的手指上空荡荡,她跟硬肉还没有结婚。


“妈、妈妈。”王玉芬的儿子小声地呼唤她,在11月16日王玉芬第二次过堂的法庭。王玉芬默默地被带离法庭,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她被起诉四项二级企图谋杀、四项一级攻击、一项二级攻击和一项四级非法持有武器。王玉芬的律师为她做精神障碍辩护。行凶之后,她割伤了自己的手腕,而后在监狱里企图撞墙自杀,还试图咬掉自己的舌头——“这是一种华人特有的自杀方式“,《纽约时报》的记者这么解释道。


警察在月子中心调查王玉芬刺婴案

来源:Karsten Moran for The New York Times


王玉芬的保释请求被驳回,她至今仍关押在纽约的监狱里,等待着下一次开庭,2019年1月30日。 一旦罪名成立,她将面临25年的监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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