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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花三四小时通勤:跨城上班族的“双城记” | 三明治

二维酱 三明治 2019-07-08



文 | 二维酱


从家到办公室,是都市上班族最熟悉的路程。


当他们满脸困倦地走进地铁站、公交站或打开车门,身旁密集的人群和车流,那令人眉头微皱的推挤和拥堵,其实意味着此时此刻无数人分享着同样的境遇。无论是去陆家嘴写字楼的Lucy还是旁边商场的秀英,都在逼仄的车厢里怒斥过“挤什么挤”;去中关村的格子间里敲代码的小伟和隔壁部门码稿子的喵酱,都在一阵狂奔后,依然错过了刚好能按时打卡的那班地铁……

 

《冰点周刊》一篇关于北京地铁的文章里写过,一位老太太曾形容乘客在西二旗下车的场面:“高峰时车门一打开,地铁就像‘哗’地吐了一地。”

     

早高峰的北京“西二旗”地铁站(图源网络)

 

“人们永远也不会适应通勤,每天都是新地狱。”关于上下班通勤,哈佛大学心理学家Daniel Gilbert这样说。任何细微的疲惫和忍耐,若是加以日复一日这个时间描述,都可能累积成吞噬精气神的阴云。

 

在极光大数据的《2018年中国城市通勤研究报告》中,北京、上海、重庆的平均同城通勤时间高居榜首,超过50分钟。



每天清早,跟晨曦一同醒来的,还有即将踏上漫长通勤路的人们。若以上帝视角俯看北上广深这些大城市,一早一晚,密集的人潮涌进涌出,仿佛一种特有的大型潮汐现象。这是无可奈何的现实:大城市高昂的住房费用,让普通上班族不得不选择偏远的地区安家落脚。在长三角、京津冀、珠三角这些地区,还有一部分人选择了跨城通勤,以高铁作为每个工作日乘坐的交通工具,不断地穿越城市的边界。

 

抢票、过安检、等车、换乘、挤地铁……在抵达办公室之前,要经历一道道关卡的考验,下班后再披星戴月地回到家中。所以有人形容大城市里上班族的生活:不是在上班,就是在上班的路上。



每周一,火车站门口的早餐店老板帮他取车票

 

107公里。

 

根据手机地图导航的显示,这是林文在天津的家到北京的公司之间的距离,也是他去北京上班需要跨越的距离。

 

林文是一位80后工程师,家住天津北辰区。去年9月,他在北京朝阳区一家商业地产公司谋了份职位,从此开始每天单程两小时的通勤。


找工作的时候, 林文觉得通勤不是什么大问题,他在意的是找到了自己真正想做的工作。过去10年中他换过四份工作,足迹遍布南北,频繁出差,每天往返北京和天津反倒算是比较稳定的状态。

 

早上6点,妻子和一双儿女仍在熟睡,林文小心翼翼地起床,怕弄出声响。出门前他用保温杯泡了咖啡带着,准备在路上喝几口提提神。妻子会在一小时后醒来,给孩子们收拾,送去幼儿园。她不用上班,平时在家做网店代购,客户基本是回头客。


6:30,林文准时出门,来到楼下停车库。他的车位上一大一小的两辆车紧挨着,一辆黑色的SUV是全家人周末出游用的,还有一辆红色小巧的电动汽车,则作为上下班通勤代步车,往返高铁武清站。

 

北方冬天的六点半,天还一片漆黑,车身被寒气包裹,透过笼着薄雾的玻璃望去,路灯明晃晃的,让人分不清昼夜。约20分钟后,林文将车停进和高铁站仅一个天桥之隔的佛罗伦萨小镇购物中心。路边的停车位已经满满当当,好在小镇里停车位多,只是步行要多个三分钟。

 

如果是周一,林文就直奔高铁站门口的早餐店,老板会将中铁银通卡和取号凭条递给他。这是林文在长期跨城通勤中,想出来的一个特殊的买票对策。

 

周一早上的车票是最难抢的,网络售票通常瞬间售罄。林文放弃了拼手速,他发现通过中铁银通卡取号会有部分预留票,但是周一如果不提前40分钟排队根本取不到,取票队伍能从候车室里排到室外去。


林文拍下的周一清晨取号的队伍,不知为何,7台取号机器只开了3台


在取票困境中他想到了另外一个法子。有段时间,林文每天都到高铁站门口一家夫妻经营的早餐店吃早饭,跟老板混熟之后,顺势请他帮自己取号,老板很爽快地应下了。每次周五下班时,他就把自己的卡放到早餐店老板那里。

 

老板对他的到来已经习惯,接过卡脱口而出,“周一6:58呗?”

 

“嗯,拜托了!”

 

待周一早上5点早餐店开门后,老板拿着林文的卡去取号机上刷一下,就能确保他可以坐上合适的那趟高铁。林文觉得总归是欠了人情,于是每次去拿票时会从店里买一包18元的香烟。

    

6:58前,在武清站等待着上车的人群

 

从2018年8月起,京津城际“复兴号”列车提速至每小时350公里,从武清站到北京南站只需要22分钟。也正因为高铁的提速,让京津跨城通勤变成越来越稀松平常的现象。

 

每天早上,林文都会在高铁站碰到几个熟悉的面孔,跟他年龄相仿,不过没怎么交谈过,一般只是互相点个头,当作与君共勉。

 

坐上车后,林文掏出降噪耳机戴上。无论是在高铁还是地铁,他觉得只要戴上耳机,整个世界就只属于自己,外部的拥挤和干扰统统被隔绝。他翻出手机里存的学习资料,开始自学西班牙语。

 

如何充分利用通勤时间一直是个热门的讨论话题。有人将通勤视为“低效时间”,因为这段时间被等候、换乘切割成碎片,再加上摩肩接踵的嘈杂环境,难以静下心来投入学习或者深度阅读,刷微博朋友圈、追剧、玩游戏是更轻松和常见的选择。

 

但这或许并不能全怪通勤,知乎上曾有人提问:“花几千元在上海内环租房以节省每天一两个小时的通勤时间,值吗?”下面获得1.7k最高赞的回答是:就怕租了房子,早回家还是玩手机。

 

林文觉得,在路上的时间那么长,如果不找点事情做就浪费了。他在日本念的本科和硕士,已经能熟练掌握日语,想着再多学一门外语作为业余兴趣,于是通过通勤路上断断续续的自学,会了一些简单的西语发音和单词。除此之外,他也会刷刷微博和知乎。

 

当飞驰的高铁接近北京南站时,林文提前起身,往车头的位置走去。他要赶在人群的最前端,这样才不会被拥堵的队伍所困。这是一场不能松懈的竞速比赛。

 

在周而复始的通勤中,人们总会发现一些节省时间的智慧。比如哪一节车厢下车时离电梯最近,比如从哪个闸门刷卡最方便。

 

林文之所以从车头的门下车,是因为那边出站闸机更多,他还发现进地铁走左边的绕行栅栏能比右边少绕两下。只要找准换乘路径,从北京南站出站到坐上14号线地铁,最快只要4分钟。开始跨城通勤后,他用两个星期观察出了这些小技巧,差不多能节约10-15分钟。


在14号线北京南站等地铁

 

因为是始发站,运气好的时候能有位子坐,如果没抢到座也可以等几分钟坐下一列,好让自己在近40分钟的乘地铁时间里能舒服一点。

 

高峰期的地铁就像装得满满的沙丁鱼罐头,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闷,不如高铁上那么安稳,有时还会散发着令人讨厌的汗臭混合着早饭的味道。气味是最让林文受干扰的因素,有人在高铁或地铁上吃辣条,也会让他感到不舒服。


而噪音可以物理隔绝。因为戴着降噪耳机,林文曾经由于太全神贯注看手机坐过了站,这种情况发生了两三次之后,他在手机上专门设置了一个闹钟,提醒自己什么时候该下车。

 

走出地铁站,在步行去公司的路上买份早餐,豆浆、糖饼和半笼包子。8:30前,林文准时到达公司打卡。


虽然他是从天津赶来上班,但他的通勤时间比某些住在北京的同事还短一些。他有位住在昌平的同事,每天六点就要从家出门,走到地铁站20分钟,开始排队进站,因为高峰期地铁限流,直到七点可能才坐上地铁。

 

下午5:30,林文从公司出发,两小时后回到天津的家中。一打开门,饭菜的香味溢了出来,两个可爱的孩子一齐向他跑过来,张开手让爸爸抱。这样温馨的画面足以抚慰归途的劳顿。

 

林文算了一笔账,从武清到北京高铁单程票价是38.5元,地铁单程5元,再加上自驾,每天花在通勤上的交通费用近百元,一个月下来也就是2000元左右。如果要在北京租房,一个单间就要3000多,平时还见不着家人。


其实在天津住的房子也还欠着房贷,林文记得当时的房价是8000多一平,现在涨到了两万多,两年前最高的时候涨到三万。他又看中了市中心七万多一平的“老破小”学区房,为了两个孩子以后的升学问题,林文得负担更高的贷款。但比起北京“吓死人”的房价,这还在他们的承受范围之内。

 

对于每天四小时的通勤路,林文没有流露多少怨言。虽然家人觉得他辛苦,同事也觉得他挺能折腾,但为了每天能回家见到妻子儿女,他觉得如今也只能这样。在林文看来,通勤不算是一件需要忍耐的事。“忍的定义应该是对某种不愿意面对、尽可能避免的事务,通勤已经是我生活中必须要经历的事情。如果我要是到了用‘忍’这个字的话,我估计会马上辞职,不会去‘忍’。”

 


带着妻子做的便当,乘高铁去上班

 

鱼头是每天往返昆山和上海之间的通勤大军中的一员。

 

作为江苏省的县级市,昆山与上海的嘉定区、青浦区交界,上海地铁的11号线直接通到昆山的花桥镇,高铁从昆山南站到上海站或虹桥站只需20分钟。距离近且交通便利,让城市间的边界变得模糊。

 

90后的鱼头在上海一家O2O互联网公司做前端工程师,他戴着一副细框眼镜,头发有认真打理过的痕迹,比印象中的程序员多几分精致。鱼头和妻子咻咻都是昆山人,父母给他们准备了150平的婚房,当时昆山的房价还不到1万/㎡。从居住条件来看,他们胜过了很多同龄人。所以在考虑通勤问题时,鱼头觉得辛苦归辛苦,但居住质量也算是生活质量的一部分,这样一想就平衡了。

 

从他们家到公司直线距离有50多公里,要先开20分钟的车,再坐高铁,最后换乘地铁坐40分钟,单程一个半小时。


鱼头通勤乘坐的高铁

 

去年7月开始跨城通勤后,鱼头碰到的一个难关是昆山南站的停车问题。他发现火车站早上的车位太紧缺,一百个车位早早被占满,本来每天坐8:30左右的高铁,如果要自己开车去,起码得提前一个小时才可能抢到车位。如果打车,通勤成本就会大幅提高。


两人经过一番讨论,想到的解决方案是咻咻开车送他去火车站,这样只需要提前几分钟到,晚上再开车来接他。鱼头心里还是有点负担,因为咻咻每天花费在接送路上的时间也要近两个小时。但在各种权衡之下,他们觉得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


咻咻是一个设计师兼美食博主,曾经也是早出晚归的上班族,在昆山安家之后转变成时间更灵活的自由职业者。将鱼头送去上班之后,她再返回家中制作和拍摄美食,写公众号推文。前段时间,咻咻制作了一系列的各国主题的工作日便当,这些经过精心设计的便当成为鱼头在公司的午餐,陪伴着他一起登上“和谐号”和挤地铁。


从起床到八点出门之间,鱼头除了洗漱和吃早饭,还要泡杯咖啡。咻咻做便当也是在这个时间段,她把丰富食材细致地铺进mobento便当盒,在一路颠簸后形状通常能保持完好。只有一次她做了炖蛋,而鱼头在上班赶路时跑了一段,揭开盒子时发现完全“毁容”了。


工作日便当by美食设计师咻咻

 

除了特供爱心便当盒,鱼头有时还会带上switch,坐高铁的时候可以打一会儿游戏。他曾经试图在通勤路上听音频课程,利用碎片时间“充电”,但没多久就放弃了。上下班的路途已经足够折腾,或许只有做点能取悦自己的事情,才能让这个过程变得稍微不那么痛苦。


公司要求每天九点半打卡,每个月有两次迟到五分钟、三次免打卡的机会,这让鱼头减轻了一些压力,不必每天都在通勤路上争分夺秒。但他仍需要为通勤花费更多心思,每周都要提前买好下一周的10张车票,每张24.5元。有时没赶上准时的列车,鱼头心中还是会涌上一阵疲惫的情绪,这意味着可能会迟到,而且要多站20分钟,临时改签是肯定没有座位的。

  


鱼头的朋友圈截图

 

单从时长来看,鱼头的通勤时间跟一些住在上海的同事差不多,有时他走出火车站在汉中路换乘时,还会碰到从其他地铁线换乘的同事,隔着人群打个招呼。他有位同事曾住在滴水湖附近,每天耗在路上的时间就要五小时。


但鱼头有时候觉得,真的坐上交通工具之后,时间的长短就不那么重要了,换乘才是通勤中不稳定和浪费时间的因素。


跟林文不同,鱼头换乘地铁不是始发站,高峰期从来见不到空位。当地铁门缓缓打开时,门口已经形成了一堵坚硬的人墙,只能见缝插针地挤进去几个人,排在后面的人只好驻足在门外等下一趟车。最挤的时候,连一个人都上不去,排队的人站满了整个站台,乌泱泱一片人。


当初他在上海找工作时,本来能去一家待遇更好的互联网公司,但一听说上班是“九九六”(早上九点到晚上九点,一周工作六天),加班是家常便饭,立刻就放弃了。

 

对于长距离通勤群体来说,加班就像压弯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与通勤一小时以下的同事相比,他们的神经通常更紧绷,情绪更易爆。有时消磨活力、摧毁意志的不是高强度工作,而是将时间精力耗费在没有实际意义的事情上的虚无感。


鱼头拍摄于换乘途中


也不是所有跨城通勤的原因都是在另一座城市买房安家。已经在昆山和上海之间往返了一年多的Kitty,就是觉得上海租房太贵。工资扣除房租就捉襟见肘,她决定牺牲路上的时间来换取经济上稍许的宽裕。

 

她最初想租公司附近30分钟车程的,可单间就要3500元。如果想租1500左右的,只能租到宝山、青浦等郊区去,地铁同样需要一个半小时。

 

Kitty现在租在昆山的房子,精装的单间每月只要800元租金,因为她之前在昆山工作过一段时间,还有些熟悉的朋友可以周末约饭。她感叹说,上海很大,可是生活成本太高,很难生存。


身边的人总问她,每天两地跑累不累?她回答说,已经习惯了。但有时她也忍不住思考,要不要离开上海重新找工作?或者要不要搬去上海住,再奋斗个几年?

 

可这样想着,时间也就慢慢地过了。Kitty发现身边跟自己一样的人越来越多,因为早上的高铁票比以前更难买了。

 


 

改变通勤方式,生活会更幸福吗?

 

在不同的生活阶段,通勤的方式也在发生变化。根据2018年年底发布的一份北京居民通勤的研究报告,45分钟是地铁内通勤时间的忍受阈值,如果长期超过这个数值,人们会想办法缩短通勤时间。

 

云杨的家在张江,上班在青浦,他曾经每天坐地铁上下班往返要四个小时。云杨形容那时候自己的状态是,“好不容易下班熬到家后又特别害怕第二天早上的到来,因为一睁开眼又特么得去上班了。日复一日,感觉自己每天都是个行尸走肉,梦想、激情什么的,已经都被消磨掉了。”

 

后来他买了车,改成开车去上班,单程缩短到45分钟。相比拥挤的地铁,开车的私人空间让他觉得更舒适。云杨发现生活焕然一新,不像从前那样浑浑噩噩,有更多自己可以支配的时间,更多闲暇陪伴家人,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不一样了。

 

住在深圳的Kevin却觉得开车比以前更累。2011年前后,Kevin在香港从事园林景观设计工作,但因为家人在深圳工作,他在深圳皇岗口岸附近买了房,每天坐跨境巴士去上班,从家到公司单程大约一小时。

 

自助过境后坐上巴士,他几乎一沾上座位就睡过去。经过半小时的高速行驶,巴士进入喧闹的街区,香港街头的声响让他条件反射般地醒过来,巴士停靠的位置就在公司楼下,十分方便。


过境巴士是通宵运营的,高峰期15分钟一班,夜里1小时一班,足以保证不管加班到多晚都能回家,最晚的时候他凌晨一二点的时候才到深圳。


回想起多年前这段跨境上班的经历,Kevin觉得当时真的不怎么辛苦。反而是后来公司搬到了深圳,Kevin每天要开一个小时车去上班,需要全程集中精神,没法像以前那样在通勤路上补觉了。


香港深圳过境巴士

 

通勤是件重复枯燥的事,可它也是与工作、与都市生活如影随形的一部分。想要在大城市中求得立足之地,总要学会顶着几片阴云度日。无论是为了养家糊口还是追逐理想,很多人都熬在这个难度不一的试炼场里,咬牙坚持着,一起汇入城市潮汐的壮观洪流。

 

每天通勤三四小时,相当于一年有一个多月都在路上,日复一日,早出晚归。身处其中的人或许已经形成了惯性,或许像心理学家说的永远不会适应。但既然能坚持下去,就说明还不算太难。毕竟生活中比通勤更艰难的事还有太多当问到林文和鱼头在生活里一些令人崩溃的事情中,通勤能排在什么位置?他们都觉得,通勤算不了什么。

 

至少,在一路奔波的尽头,还有温暖的灯光、热腾腾的饭菜在等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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