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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婴,失去父母之后|三明治

谢言 三明治 2020-02-11


一个婴儿,如果出生没多久就失去了父亲,再过不久又没有了母亲,等待她的会是怎样的境况?这个故事关于一个人从出生开始,就要面临着不同的命运,这命运里,既有凄苦,也有爱和幸运。



编辑 | 胖粒




邻居张姨家有个女童,是张姨家的儿子阿杰和未过门的媳妇黄珊生的,刚生下这个孩子没多久,阿杰就溺水死了。未过门的媳妇看着嗷嗷待哺的女儿和面黄肌瘦的老人,咬咬牙一狠心连夜走了,留下一个五个月大的婴儿每天夜里没奶水喝哇哇地大哭。


村民都怪黄珊太狠心,十月怀胎呱呱落地,孩子如今连爸爸都没了,只有两个骨瘦如柴的爷爷奶奶,这个未满20岁的女人怎么能这么绝情?


准媳妇走了,张姨和她老伴流了一个星期的眼泪,哀嚎自家走了什么样的霉运,年轻力壮的儿子说没就没了,只留下一个这么招人可怜的女婴。


张姨家是低保户,她在饭店当杂工,老伴张伯则因早年在工地受伤,一直在家半休养,常年没工作。路过的乡亲听到两个中老年贫困夫妇的凄惨哭声,都热着心给他家捐个几十块,帮着一点是一点。住在我们街尾的花姨上门,把三百块强推给张姨说:“这孩子命苦,就当上辈子做的孽都还清了,这辈子以后享的都是福分了”事已至此,只怪自家福气太弱,听到花姨的安慰,张伯在一边不出声,默默抽水烟。


张姨家痛失儿子的阴霾还没过,半个月后的一天,在村里卖水果的邻村黄大娘来到张姨的家,带来一个不知是喜是悲的消息。她说:“黄珊跟我是同村的,听自村的人说,她快嫁人了。这一消息,把张姨夫妇气炸了,张姨在门前几近失控,一直在咒骂黄珊,嘴上来来回回重复:“我儿子尸骨未寒,你这么快有心情择嫁他人,我儿子生前瞎了眼才看上你这个狐狸媚子。”


左邻右舍看张姨夫妇心又被割了一次,劝导张姨可不能这么忍气吞声,黄珊要嫁人,那这个女婴怎么办,还真的铁心不要啦?


思量了半天,张姨决定去邻村讨个说法。去到女方家,女方家大人多,三四个30岁的壮伙子对着张姨一个人,想把她唬回去。张姨说:“我今天来不是想吵架的,我只想问黄珊一句话,你嫁人了,那个连名字都还没有的女儿怎么办,是打算扔给我们两佬吗?这娃才五个多月大啊,是不是真的这么忍心?”张姨字字铿锵,黄珊被几位大哥掩护在后面,之前头低着一直不说话,听完这句话,眼泪啪啪地流。


黄珊的妈妈看女儿大气不敢出,代替她发了话,拉着张姨的手,对张姨半跪着央求说道:“张姐,是我们女儿对不起你家,可是你要想一下,她现在连20岁都不够,难道以后就窝在你们家当一辈子寡妇吗?如果真是这样,我这个当妈的死了都不安心啊”黄珊的妈妈说完坐在木沙发上,也跟黄珊一样抽搐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帮她女儿抹眼泪,那场面,看起来像张姨一个人在欺负一家子老弱病少。


张姨看这家人铁了心不理孙女,自己说再多也无益,气冲冲地留下一句:“那好,我不求你了,以后你黄珊不要再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没有福分有你这么好的媳妇。”


张姨从黄珊家门口出了一去不回头,独自走了一个多小时的山路才到家,回来的时候脸比阴天还黑,把黄家那边的话和情形重复了一遍后,只说跟黄珊以后划清界限,当是当初招惹了灾星进门,其余的话不愿多说一句。乡亲们看张姨无功而返,议论纷纷,都说张姨太好说话。


过了几日,有人提议“干脆把这件事闹大,让全镇的人都知道黄珊生了个娃又狠心不管,让她没脸嫁人乖乖回来。”“说得对,阿杰是我们大家看着长大的,大家能帮就帮。”


应声的花姨为人泼辣爽快,处事不计后果,只想着为张姨家出口气,便拉人到处去打听黄珊准备嫁的是哪号人物,托人向准新郎放风声,披露黄珊的真面目。


后来这话传到了黄珊父母家,黄家的人过来村委会大吵,说我们整个村子的人都在欺负诋毁她们闺女,再这样下去就闹到镇政府。


村委会的人过来张姨家协调矛盾,说黄珊本来就跟阿杰还没正式结婚,有权利嫁给其他人,并把挑起这件事的花姨罚了五百块。张姨一向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看这事闹大了对大家没益处,早前的气也消了一些,不想把黄珊往死里逼,说要息事宁人,不要让阿杰在天不得安心。


这样一来,花姨被村委会扣上了惹是生非的帽子,张姨又从此对黄珊闭口不提,乡亲们再也不敢明着说找黄珊算账,只敢在背后叹气怜悯,“亲妈都不要的孩子,唉,都是命不好。




黄珊不肯回来,大家都觉得,张姨不可能靠一人之力把女婴养活的。一个每天起早贪黑干活接近老年的妇人,身体已经在走下坡路,平时还要照顾半残废已过六十的张伯,本来就自顾不暇,这样的家庭条件,还怎么能把女婴健康带大呢?


养孙女,第一个遇到的麻烦是奶水的问题,张姨已经五十多岁,而且全身几乎一点肉都没有,让她挤奶水来喂基本不可能。家境太窘迫,之前村民们捐赠的钱拿去帮阿杰补打了一场法事,所剩无几,买不起镇上那一罐罐的奶粉,张姨只好在村里的小杂货店买一包包冲来喝的豆奶粉给女婴,其余就喂女婴喝粥,女婴喝了半个月习惯之后,夜里哭的次数少了。


孩子还这么小,勉勉强强喂饱似乎不是问题,但张姨家的独子永远走了,大女儿远嫁不能指望,张姨看身体状况已经干不了多少年的粗活了,生活费来源无法保证,断不能靠她一个人把女婴养大到18岁,张姨夫妇整天愁眉苦脸想着怎么能把孙女养大。


村里东头有个以前和张伯一起跑工地的大叔,每隔几天就来找张伯吹牛皮喝水烟,跟张伯提议把女婴送人,怂恿说县里有好多生不出的中年夫妇,送女婴给他们能拿一笔钱,女婴能有更好的生活,两夫妇也不用那么辛苦。大叔对着几位邻居喊:“你们说我讲得有没道理,反正是个孙女不能留后对吧,这样下去日子可怎么熬啊?


他这一番话,现场街坊有同意的也有不同意的,有人直接回话“你乱出这主意没用,孙女要不要,看张姐他们的意思吧。”刚说的时候,张伯一边喝水烟一边摇头说不好不好,等到大叔不知道说到第几遍的时候,街坊们都不愿回话了,张伯也突然不回话,只一昧低头沉思。


家里的米和药越来越少,有一天,张姨的老伴终于发话:“要不把娃送人吧?”,看到张姨已饱受丧子之痛,要照顾半残废的自己,还为了照顾孙女夜不能寝,整个人干瘪得不像话,他看着实在不忍心,也对生活有深深的担忧。


张姨没说话,这个念头她不是没有过,只是从来不想真正说出口。女婴是儿子留下来的唯一念想,没了她,她不知道以后还能靠什么意念生存下去。但残酷的现实摆在眼前,她饭店每个月只有1200的薪水,虽然每个月村里有发小几百块补助,除去吃饭开销,几乎所剩无几。


头痛的是,张姨家还有一笔巨款要承担,那就是老伴的医药费,每个月都要花接近五百元,这是一笔不可忽视的长期费用,没有人可以预测,到哪一天张姨老伴就可以痊愈不用吃药了。


开始独自抚养女婴后,张姨很快就面临了两难的抉择,钱不够,省吃俭用剩下的一点钱是该给老伴买药,还是说给孙女买豆奶粉?虽然两者每个月都只是用到几百块,但就是这几百块快把张姨一家逼上绝路。新生女婴,腐朽老汉,一个是多年的枕边人,一个是注定要跟自己过穷日子的可怜女娃,都是她的心头肉,怎样取舍,都不能圆满。看着老伴病恹恹的可怜样,张姨还是松了口:“先托人问问吧,有好人家就送过去”。


村里的热心人开始帮张姨家物色,寻找有需要收养孩子的夫妇,托人搭门路,把张姨家有孩子准备送走的消息散出去。两个星期后,临县有对中年夫妇开车停在了张姨门前,前来看女婴。男人的皮鞋擦得光亮,进屋前鞋底在门前的垫子擦了很久,想把路上沾的脏物都抖下来,进屋时一脸笑态,给张姨微微鞠躬。女人穿着细跟的高跟鞋,讲话轻声细语。这夫妇是临县一个服装店的小老板,早年曾有个儿子,孩子在五岁时夭折了,之后多年无所出。看了女婴,女人很满意,说长得特可爱,笑起来眼弯弯的。


张姨和老伴看得出这是富裕人家,浅谈几句后,老伴拉着张姨到门前商量,看下要不要就定下这户人家。老伴要求不高,夫妇是个好人生活安康就行了,张姨却说太急,可以再慢慢考量。张姨的疑虑在于,这个想收养的男人看上去才四十出头,难保他以后不会再婚生孩子,怕自己的亲孙女以后受到冷落。老伴一听,觉得张姨说得有点道理,也看出张姨不太喜欢这户人家,便先委婉让这对夫妇先走,自家再考虑个两三天。


作为女婴的奶奶,张姨的担忧属正常,但老伴清楚得很,这更像张姨的推辞之说,她心里,就是不舍得把女婴给人。张伯说:“没关系,我们再看看多几户人家。”


那个月里一共来了四对夫妇过来商讨收养的事,女婴长得很标致,高高的鼻子大大的眼睛,粉嫩的脸颊,这些夫妇一见到她都很喜欢,但每一次到了最后,都给张姨以这样那样的理由推脱了。张伯怕这样拖下去把所有的好人家都赶跑了,又担心时间久了张姨更不舍得孙女,决定想个办法使这件事尘埃落定。他开始不肯吃药,张姨天天哄着骂着都不肯吃,三四天后,张伯的脚疾发作,常常痛得哇哇大叫。张姨没了办法,只得含着眼泪点头,下一户人家,一定好生送走。


再过后几天,真的又有人上了门,是个不婚主义的老姑娘,三十七岁,老家在市区上,早在大城市买了房子,想接女婴一同到大城市。怕张姨狠不下心,张伯事前找了好几个邻居过来给张姨做思想工作,七大姑八大妈开始轮流游说,都想张姨应了这老姑娘的心愿,花姨和她的小姑絮絮念叨:找个老姑娘当妈也好啊,以后打算不结婚的,只有孩子跟她相依为命,还是在大城市生活,怎么也不会亏待了孩子。


众人说了那么多,都在等张姨点头,但关键的一句,她一直没说出口。老姑娘看得出张姨对这孙女的感情深厚,但自身很喜欢这女婴,给张姨打包票就说:“放心吧大妈,以后你还是这孙女的奶奶,你来看她我肯定欢迎的。老姑娘自愿把收养孩子的费用调高到三万元,比要价高了一万,从包里拿出三十捆的百元人民币,放到桌面上,张姨还是不回话。


老伴气了,指着张姨说道:“行,你以后就自己跟娃过日子吧,我这个老病人再也不会连累你了。”说完拄着拐杖一瘸一瘸想往门外走。张姨慌了,赶忙拉着张伯不让走,转过去抹眼泪,背对着老姑娘哽咽着说:“行,就给你吧。”


邻居们都松了一口气,争着一把口说:“这对娃来说是个好去处。”,张姨随后就去里间把熟睡的女婴抱出来,摘了她口上的奶嘴,女婴醒了,看着奶奶滋滋着嘴在笑,十分有灵气。张姨看着女婴,用黝黑粗糙的手温柔地抚摸了女婴光光的额头,一遍又一遍哄,“小乖乖,奶奶赚到钱就去看你啊,可要快高长大呀。”


把孩子双手递给老姑娘,待她把孩子抱稳后,没想到,张姨扑通一声就跪地。他人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张姨对着老姑娘连着扣了两个响头,恳求说:“大姑娘啊,我儿子没了,这是他唯一留下的女儿,钱我可以不要,但请你,必定要好好对我这孙女啊,她没爸没妈的,以后你就是她的妈了。”老姑娘说大妈你先起来吧,这么大的礼我可受不起。


张姨不肯起来,她老伴又羞又愧一下子眼泪直流,望着张姨说道:“老婆娘,你别这样了,怪人家笑话,是我不好,连累了你们。”大家好说歹说,张姨终于肯起来。


老姑娘收拾包袱走的时候,张姨背对着大门不敢看,全身微微颤抖着,张伯给女婴戴上了一条细细的红色平安绳。一出门口,女婴好像突然懂人性,开始哇哇地大哭起来,弯弯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老姑娘,娇嫩的喉咙发出一阵阵哭声,听着让人心凉,老姑娘打开车门的时候,女婴哭得更大声。


张姨没忍住,跑过去抱了女婴,泪眼婆娑地对着她笑,哼着小曲,把她哄停了。老姑娘看着这对可怜的夫妇,狠不下心带走孩子,最终还是放弃收养。




经过这么一折腾,张伯知道了孙女是张姨的命根,不再逼她送给人了,女婴留了下来。孙女不打算送人了,他们重新考虑怎么赚多点钱,把女婴养大。我妈说:“既然决定养孙女,那就要想法子开源,一大一小全靠你,决定了就没有回头路了。”张姨认同我妈说的话,觉得不可能永远靠乡亲们补贴,要想个长远法子。


最开始,张姨又找到了个新的谋生活儿,打工的饭店早上十点才开档,晚上八点关门,她就凌晨三点起来做包子,六点钟拿到市场去卖,卖完匆匆赶去饭店抹桌子。饭店的老板娘是个热心肠的人,当知道她的家庭情况后,不但包了她一日三餐,还在每天中午休市和晚市结束的时候,给她装上一两盒没卖光的饭菜打包回家,这样一来,张姨家的伙食费就省了一大截。


卖包子赚了点钱,伙食费又省了下来,张姨手上的钱存了一点,看着女娃从出生至今只有两三件旧衣服轮流换,开始想着帮女娃添置一些新衣服。


凑巧,村里那会儿有个从镇上过来我们村市场卖童装的妇女,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在张姨卖包子的时候使劲向她推销自己的童装,说自己的面料做工什么都是特好特天然的,对孩子的皮肤和骨骼发育都好。她卖的童装外表看起来的确很鲜艳,但一条小小的上衣或者一条棉裤子就要30块,张姨一直犹豫着要不要买,几天来眼巴巴看着童装挂在竹竿上,却始终没舍得掏出腰包。


女娃接近九个月大的时候,张姨工作的饭店发妇女节福利,领了两百块红包,张姨想着孩子一天天变大,衣服可不能拖了,便用一百五十块给女娃买了三件上衣两条裤子。回家洗完晾干后,美滋滋地当天就给孙女换上新衣服。没想到,那个摊主卖的童装是劣质货色,女娃穿上后,一直哭,手和脚同时出了很多红疹子。


张姨心急又气愤,一夜没睡觉,第二天一大早,去市场想找摊主退钱,不见她的人影,午休再去看,还是没出现。后来,有村民打探到,那个摊主卖的都是镇上工厂的次品,她老公是工厂的财务,她把老公工厂被客户退回来的童装,偷偷送到镇下的各村去卖,现在东窗事发,怕村民们找算账,不敢再来摆档了。


“哎呀,你跟我一样,也被骗了,这该死的笑面虎,让她断子绝孙的。”,村里老一辈中地位威严的三婆,看着女娃身上密密麻麻的红疹,恼得直跺脚。张姨本来就悔得肠子都青了,听也给孙子买了童装的三婆这样说,又气又恨,眼睛里透出一股怒火。


村子里买了童装的人不多,但每个小孩穿了一段时间后都出了大大小小的红疹,可能是张姨的孙女营养不够抵抗力低,马上就有过敏反应,而且长得特别厉害。村里的医生开了点消炎药,又有个孙子同时长了红疹的老伯给张姨送了一些草药,张姨给女娃捂了好几天,红疹才逐渐消退了。


这么一闹,张姨长了个心眼,买童装一定要到正规的商店,虽然这孩子是粗生粗养着,但该用的钱还是不能省,尽管镇上卖的童装更贵。婴儿身体长得快,为了省钱帮孩子买到能穿又合身的衣裤鞋袜,张姨两夫妇把自身生活质量一降再降,没舍得给家里买过一件新东西。




女娃在张姨和老伴的细心呵护下慢慢成长,一眨眼,就到了满周岁的时候,按例,要在村里开几席酒席庆贺下。当初满月的时候,家里也开了几席小宴请了一下乡亲,那个时候,阿杰还在,女娃的妈也还在,现在,只有爷爷奶奶伴在身边,而且还要花费钱买些好酒好菜招呼乡亲,肯定得大破财,在张伯看来,这周岁宴摆来也没意思。


左思量右考虑,张姨觉得,虽然阿杰走后不久办喜事不适宜,但最起码应该请乡亲们来吃顿饭,答谢一下这一年来帮助过他们的人,她也不想孙女日后知道全村孩子只有自己的周岁宴没搞,冷冷清清。


阿杰不能做的事,他还在世的妈妈想代替他做。


那天,张姨跟饭店请了假,凌晨五点就开始起来准备饭菜,她老伴也起来一瘸一瘸地帮忙洗菜捡菜。七点多的时候,老伴听到院子有些响动,便撑着拐杖去看看什么情况。没有看到人影,但院子的地上多了一部娃娃车,张伯一看院子的门缝还没完全关紧,知道是黄珊回来了。


张伯立马瘸着腿追上门外看,黄珊早就跑远了。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啊,张伯嘀咕着,但不敢把这事告诉张姨,怕坏了她办酒席的兴致。


十点左右,邻居乡亲们都来齐了,一一上座,张姨把自家不算丰盛但很用心做的饭菜一一摆上来,色香味俱全,乡亲们非常开心。这间多日被阴霾笼罩的老屋子,终于迎来了一点喜庆的味道。随后,张姨把孙女抱出来,这女孩,模样长开了,看上去非常精灵可爱,脸色也逐渐白皙起来,对着乡亲们就笑,惹得众人很欢喜。


张伯说,我们家孙女是靠吃百家饭长大的,请大家帮忙给她取个名字吧。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起来,有说叫啊花的,有说叫啊彤的,有说叫啊丽的,张姨一个个都说好,但还没决定要哪一个,眼睛在四处看。她端饭菜的时候看到了那部崭新的娃娃车,推断着肯定是黄珊回来了,虽然嘴上说永远不要再见她,但今天这场合,她确实也想孙女的亲生母亲也在场。


张姨对着院子的方向大喊:“黄珊,你回来了,就出来一起给娃取个名吧。张姨一连叫了四声,黄珊终于慢慢露出了半个脸,脸涨红地一步步走到大家面前。乡亲们的脸上都写满了问号,花姨带着怒火说了一句:“怎么?还记得自己有个女儿啊?”场面不太好看,黄珊的表情也很紧张,低着头不敢开口说话。


很快,三婆化解现场尴尬,她一把从张姨的手里抱过女娃,递给黄珊的手说:“闺女回来就好,今天真的是要回来咧,快抱下女儿吧。”张姨看着她抱过孙女,找了个借口说去里间给娃拿件衣服。黄珊七个月没见过自己的女儿,手抱着孩儿,咧着嘴角笑。大家都问黄珊要给女娃取什么名字,黄珊一边想一边笑:“我读完初中就去打工了,哪有能耐给娃取名咧。”


有人提议,请村里的老师给孩儿取名吧,认识的字总比我们这些农民多。好啊,真是个好主意,村里有个老师来了,他以前也是阿杰的班主任,但他委婉回绝了,说:“取名这种大事,还是娃的亲人给定下最好,我建议还是交给张姐他们决定吧。”


看老师这么说,众人把张姨从房里拉出来,她和黄珊四目对视着,黄珊不敢一直正视张姨,刚对上眼就怯得转移视线,张姨眼神倒是很柔和,没了之前对黄珊的恨意。张姨对黄珊说:“你嫁了,这孙女可以说以后是没父没母的人了,你就给她取个名字吧,以后我就跟她说名字是她妈妈给她取的,她妈妈虽然没在身边,但也留下了个名字,她不是一无所有。


黄珊听这话哭成了泪人,一边哭一边想,过了一会开口:“要不,就叫她思甜吧,孩子的外婆常说做人要忆苦思甜,才能好好珍惜拥有的,我的女儿命苦,从小什么都没有,即使日后只有一点点甜的东西,都希望她好好珍惜。”


张姨点点头,大伙对着女娃招手,笑眯眯地喊她思甜,思甜,女娃还不会说话,用嘴巴咬着手笑,发出咯咯的婴儿喃叫声音。




在阳光明媚的七月,思甜有了自己的名字,那段期间我刚高考完,迎来人生最快乐的一个夏季,心里充满了新生的快感,思甜也以一个婴幼儿的视角逐渐建立起自己的孩童记忆。


思甜周岁酒宴过后,开始坐上了娃娃车,张姨去饭店工作的时候,老伴就把思甜放上娃娃车,在门口摇着铃铛逗她玩,为了不影响孙女的健康,他把水烟也戒了。


路人经过的时候,叫上一句,“张伯,今天思甜乖不乖呀?”张伯总会笑得很灿烂,答道:“可乖着呢,不哭不闹,把我这老头逗得可开心了。”思甜稚嫩的目光一路跟着路人远去的背影,很多跟我一样的人,总会忍不住回头走过去揉揉她的小脸,看到这天使的小面孔对着自己嘤嘤地笑,心情也会愉悦起来。


“真可爱的娃啊,留下来也好!”乡亲们看着张姨夫妇一步步撑下来了,和村里其他老人家一样尽情享受着爷孙天伦之乐,仿佛丧子的悲痛在一日日淡化,都说还好最后还是没送走这孩子,不然张姨夫妇未来生活可真的没寄望了。


村里算命的人说,丧子迎孙,这趣稚的女孩,对这家人而言,是个福分。阿杰的同村同学常自发来看思甜,给她认干爸干妈,有时候带点水果,有时候带点玩具,虽然张姨家的生活还是很清苦,但思甜始终在乡亲们的眷顾下安稳地生活。


思甜一岁半的时候学会了说话,开始叫爷爷奶奶,也会叫干爸干妈,但她不知道,自己原还应该叫爸妈的,别的小朋友学会讲第一句话就是叫爸妈,唯有她不是。


张姨在市场卖了一年多的包子,做的包子很美味料又足,加上乡亲们的故意照顾,生意还过得去,生活没那么紧巴巴了。只是这一年来,每天三点起来做包子,晚上接近九点才从饭店回到家,天天早出晚归,用尽了这干瘦妇女的最后一点精力。


张姨出现了半个月的干呕现状,腰都挺不直了,迫不得已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长期营养不良,要注意休息和营养搭配,不然怕活不过七十岁。张姨夫妇思虑了一宿,决定这包子不卖了,为了孙女不用挨饿,此后把家里的院子改装了个小的杂货店,张姨夫妇合手合脚,拿了几把大的太阳伞为各种小零食包和生活杂物遮阳挡雨。


杂货店的活不重且清闲,张伯可以靠自己一个人顾店,一边照看思甜,一边赚点微薄收入,思甜从小在杂货店溜达,极其机灵懂事。


再过了两年多,思甜四岁,会流利说话,也会跑会跳了,村里和她同龄的小孩大多开始去镇上上幼儿园,负责管理小孩读书的村干部也过来张姨家了解思甜的情况。


张伯一听到镇上的幼儿园除了交学费,每个月还要交四百块的伙食费和杂费,嘴长得很大,许久不出声。虽然开着个杂货店,每个月多了几百块的收入,但学费加上每个月固定四百伙食费杂费,对于他们家,依然是笔巨款。


村干部体谅张姨家情况,说这幼儿园上不上关系也不算大,等到孩子大一点的时候再到村里的小学上学前班也行,但这段时间最好有人教下思甜认字计算,不然怕到时直接上学前班跟不上同龄人的学习。张姨张伯大字不识一个,村里识字的年青一辈要么已经往城里打工,要么就已经去到镇上读中学,找一个有时间的热心人来辅导思甜,不容易。


村里有个已经退休了的小学老师,在自家开了个小的补习社,给各个年级的学生业余补习,张姨去了解过,像思甜这种才四岁的娃,每天早上来学习三个钟,一个月收250块。女老教师给家庭贫苦的思甜免了100块,收她一百五。张伯回去和张姨一商量,决定送思甜去学习,两夫妇这辈子都在吃没文化的亏,他们不想儿子生前留下的唯一女儿也是这样。


此后,思甜开始每天早上背着个表叔女儿用剩的布书包去老教师那里上课,带着老花镜的老师一共辅导了十三个学生,都是二年级以下的黄毛小儿。


老教师很喜欢思甜,对她的学习特别上心,思甜不但乖巧,而且学知识很快,每天奶声奶气地跟老师念诗学字,老教师逢人称赞这女孩的聪慧。“是个懂事聪明的孩子就好,以后张姐两口子也省点心。”,听到老教师夸奖思甜,大家都由衷地开心,毕竟这个不幸的家庭,早前经历了太多心酸。


下午,思甜就担着个小板凳,屁股坐在杂货店门口的石头上,用小板凳当书桌做当天老教师布置的功课,来买东西的人问一句,“思甜,今天老师教什么课啦?”思甜抬起头,甜甜地对来人笑道说:“今天教了《静夜思》呢。”在旁边陪着思甜做作业的爷爷乐呵呵地笑着说:“才学一点点呢,距离大学生还有十万八千里咧。”


大家都可怜思甜是个没爸妈的苦孩子,煮了好东西总叫思甜来家里吃,大人们总是刻意不提到她爸妈,我妈一路看着思甜从呱呱落地到长成一米高,越大越顺眼,有时也忍不住哽咽感叹:“这么乖巧漂亮的丫头,谁不想收着当媳妇啊,可惜怎么就没爸没妈呢。”


思甜约莫识事了,看到别的小朋友都有爸妈送来上辅导班,她从来只有爷爷送,眼睛里不经意间露出羡慕。思甜隐约知道自己的爸妈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以前从来不问,但去上辅导班后,她也会忍不住抱有期待,试探地问爷爷:“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张伯总是心疼地摸下她的头发,微微笑着说:“思甜乖乖地,长大后爸妈就回来了。”她似懂非懂地点头:“有同学说我是没人要的孩子,我知道我不是的,我有爷爷奶奶,还有爸爸妈妈。”


思甜开开心心地在门前跳绳蹦跶,一边跳一边叫,“很快爸妈就回来了,很快就回来了。”,她脸上的期待快要盛开出一朵花来,看着让人十分不忍心,大人们都同一口径,“还是不要跟她说实情了吧,怪可怜的。”,这个苦命的孩子,知情的大人多希望她能活在快乐的童话里。




早年端午回家,我路过思甜家的院子,她正帮张姨包粽子,头上扎了两个小小的鬓角,粉嫩的小手在认真地往荷叶上倒糯米。


我在张姨门外停了一下,想看看思甜能不能第一时间认得出我,她一边包张姨一边说:“思甜,不要放太多米,荷叶子快装不下了。”思甜就把荷叶里的糯米倒出来一点点,认真地给荷叶绑好带子。


有人来买酱油,已经够小桌子高的思甜麻溜地去拿酱油给顾客,计账的时候也贼准。“酱油两块四,给我五块,找你两块六。”她清脆的童音传到门外我的耳朵里。看她们在干活,我轻轻走了,没等思甜和张姨发现我。


过了几个小时,有人来敲我家门,思甜拿着一小箩筐粽子递到我手上,开心地笑着说:“玉米姐姐你回来了,奶奶说这些粽子送给你家,刚煮熟,很好吃的。”我欣慰地摸着思甜的头,赞她懂事。


“思甜今年几岁了呀?”


“我七岁了,上学前班了。”


“哇,思甜长得真高呀,现在学校教了什么呀?”


“可多了,我会背100首唐诗了。”说完,思甜乐呵呵地往家跑。


粽子热乎乎的,很烫手,我把粽子上一条条的红绳拆了,闻着软绵绵的糯米肉散发出的一股股清香,吃着思甜的小手包出来的美味粽子,湿了眼眶。


明明吃着带咸肉香的粽子,我却分明吃出了一丝丝甜味,我知道,这是思甜给我带来的一点甜,她的名字和她可爱聪慧的模样,也总让已成年的我忍不住为她创造一点甜。生平第一次,我觉得思甜这个名字,起得是真心好。


还记得那个春意浓浓的傍晚,思甜在跟一群小屁孩玩游戏卡牌,对方输了,心不甘情不愿地把卡牌给思甜,思甜拿了卡牌蹦跳着往家走的时候,有个小男孩对着她的背影说:“张思甜,你这个没爸没妈的可怜虫,看在你这么惨的份上,我是故意输给你的而已。”说完,其他小伙伴跟着起哄,一起在笑着说可怜虫,可怜虫,没爸没妈的可怜虫。


思甜正在小跑着的脚步顿时停了下来,转过身,把手上的游戏卡牌撒了一地,认认真真地说道:“我不是没妈的孩子,我妈只是嫁给别人了,她会回来看我的。”声音很平静。我大声把熊孩子骂跑,把思甜轻轻地揽到胸前,逗着她笑:“思甜没关系啊,我们不跟这些没礼貌的孩子玩。”


思甜看到我大眼睛忍着眼泪在打转,过了一会,拍拍我的肩膀说:“没关系的玉米姐姐,我不会不开心,我有爷爷,还有奶奶,老师说,她会永远疼爱听话的学生,我不是没人要的。”


年岁的增长,生活赋予她的艰辛,没能让她长久活在童话当中,她已经清楚自己的身世,知道自己的特殊,在同龄幸福的孩子面前,甚至还学会了隐藏忧伤,尽管是被恶意欺负,依然没有这个年龄孩童动辄哇哇大哭的坏习惯。我答应过张姨要把思甜当半个妹妹看待,决定要教训一下欺负她的人,把这件事告诉那个小男孩的妈后,他被狠狠地揍了一顿,从此再也没有熊孩子敢当面言语伤害思甜。


我希望,思甜也能得到足够的保护,正常成长。


思甜不是一个幸运的女孩子,现在的孩子几乎都是有求必应,享受着童年的无忧无虑,她在本该明媚的童年里,得到的却是不算温暖的阳光,前面更有一大堆考验等着她,就如在沸热的夏天却觉得如冬天般刺冷,更似平整的道路却下面插满了锋利的刀。她受到过不懂事的孩子传来的白眼和欺负,也有很多人,在关爱着她,乡邻的情分,很多人都愿意分享给她。


大街上形形色色的人在穿梭,每个人都会拥有尴尬得说不出口的过去和那闪烁着星光的未来,我知道所有人都在期待,包括思甜,在期待着什么。时间会回到起点,重新开始,你再问她过去,她也会开始淡忘过去,眼望未来。终究每个人都一样,昨天下雨,也会想象明天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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