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不吵架的话,我们回国就结婚 | 三明治
编辑 | 胖粒
“如果我们在关西旅行的九天里都不吵架,做到的话回国就结婚。”这是我和未婚夫Y,在婚前旅行时立下的约定。
很遗憾的是,在旅行的第二天,我们就冷战;第三天,就大吵一架。
但是现在,我们依然还是结婚了。
春秋的廉航在凌晨5点55起飞,我晕晕乎乎睡了几个小时,睁开眼见到的是异国并不陌生的太阳。
从中部国际机场搭乘名铁到巴士站换乘,我们在巴士站附近的百货商店吃了一顿猪排饭。酱汁很多,芦笋尤其炸的可口,但吃到最后几块炸猪肉还是感觉腻,于是我都拨拉给了未婚夫Y。
Y从桌上的玻璃罐里舀出几片粉红色的腌姜,就着大口地吃,脑门和鼻尖上都是亮晶晶的汗。我抽出纸巾给他擦汗,边擦边觉得,自己像一个温柔贤淑的妻子。这样想着的时候,有一点甜蜜,却又有些惘然。
直到上飞机之前,我给妈妈发的信息依然是:“如果Y在婚前旅行表现好,我们就结婚。不然你把发的请帖都收回来。”
实际上我和Y已经相处快十年了。从异地恋到异地婚姻,差的也就临门一脚。一些朋友会惊讶于我们异地修成正果并还将持续异地,我却觉得正因为异地,这段恋情才能一直持续。
我是一个讨厌犹豫和黏糊的人。很多年不换男朋友好像不是因为多爱,而是因为怕麻烦。懒得费脑子相处,懒得适应新人的脾气,光活下去,稍微过得好一点已经要耗费很多力气了。至于结婚,比起“一定要选这个人”的想法,更多的是出于社会身份的考虑。
虽然单身没有什么可怕,亲戚催婚也能花式怼回去一百句,但是我厌倦了费这个口水。结个婚就能让人闭嘴,为什么不呢?
至于婚姻关系么,我觉得过得去就行了。我一点也不在乎激情的褪去啦,新鲜感的消失啦。不要出事,堡垒稳固,平平安安,相互就伴,做一对好战友就可以了。
我没有要钻戒,也没有要求对方求婚。两家大人谈妥了礼金,随后回家举行婚礼我只当完成一个任务。我通情达理,有商有量,尽量杜绝一切的鸡飞狗跳,力争和谐圆满完成人生大事。直到领证前一天晚上,我独自一个人坐在炸鸡店里吃到呕吐,周围人都走光了我发短信给我妈:“妈,我不想结婚。”
“你不结婚你领证?”
“还没领。不想结。”
“我请帖都发了!别搞(事)啦!你外婆身体不好,就等着看你结婚!”
“但是我不想结。”
“你到底又有哪里不满意?”
不知道。说起来好像也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但也不能理直气壮地说满意。不能理直气壮地骄傲,不能理直气壮地索取,没有“这个人永远不会离开我”的底气,甚至不想得到一个完美的仪式。怕有朝一日当这段关系失去后,曾经完美的记忆变成难过的回忆。应该说是患得患失吧,我会想到一句老话:因为害怕结束,所以宁愿不开始。
事实上我觉得他一点都不懂我,我们总是因为一些琐事吵架。很多时候我不欣赏他,觉得他无聊;他经常不夸奖我,说的最多的话是早安和今天天气很好。我感觉我们之间没经历什么,从头到尾都在搭伙过日子。
当他去我家告诉我的家人:“霜霜是我的真爱,所以我们要结婚。”是,我意识到我无法说出:“对啊,因为你是我的真爱我们才结婚。”
我觉得那是一句谎话。
原本我并不想和Y一起婚前旅行,我一直策划的是和最好的朋友一同来关西,在婚前痛痛快快玩一场,好像这样就可以让自己心甘情愿地走进围城。但是因为假期冲突,好友没能成行,在Y的强烈要求下,我和他开启了关西自由行。
对“旅行9天不吵架才结婚”这个要求,Y显然很懵,回应我:“好的,好的。”可是我想他心里一定在说:“这是弄啥呢?”我对他流露的敷衍和笃定很不满意。
去日本的线路图是Y提前查的,而我定好了9天行程里的三家酒店。其实本来Y说一手包揽攻略,但他有选择困难的前科,曾经为了订一家深圳的酒店磨蹭了四个小时未果。
我们从深圳飞名古屋后,又从名古屋乘名铁转去了富山。或许是因为我终于看到了心心念念的冰演,第一天我们总算相安无事。
冰演有三个小时,Y在冰演场外等着。富山的天气简直妖异,动不动就吹来一场雨。晚饭我们打着伞去找料理店,伞被吹翻成了花。幸运地是,我们吃到了炸的非常好的天妇罗:一口咬下去Q弹的蘑菇和虾丸,还有正当季节,肚子里面满满是鱼籽吃起来有颗粒感的炸银鱼。
然后,第二天就冷战了。
离开富山以后,我们到了大阪,住在鹤桥附近。Y到大阪的第一件事就是买周游券,并且毫不掩饰地计划怎样把周游券最大价值地利用起来。他在划拉周游券的时候,我在仔细看天守阁的一些说明。
我们去天守阁时,游览的人不少。文物不算很多,但保存的很细致。我在一个螺钿的唐柜面前挪不动脚,仔细读着它的说明。可是Y在身后扯我的胳膊催我:“快点走吧。”
我一瞬间就非常恼火起来,回身狠狠地瞪了Y一眼,脸一下就冷了。
我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周游券上列明的免费项目,除了进天守阁,还能在大阪城坐免费的水上船,坐免费的环大阪巴士,以及观看一些当天的表演。三个项目分别价值1000日元、1000日元和500日元,一下子3000日元就回本大半了。可是我只想在天守阁里面看的仔细一些,毕竟这里禁止拍摄,有些美丽只能留在记忆里。水上船、水上巴士哪里没有?西湖还比这儿大,游船还比这儿好呢?何必千里迢迢跑来日本呢?
“你要走自己先走好吧?”我甩下一句话不想理他。
Y很明显知道我生气了。但很明显他并不知道我为什么生气以及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哪里惹了我生气。接下来他用一些诸如:“德康家川和丰臣秀吉是父子吗?”“天守阁的纪念品你要吗?”之类的无脑问话,试图消解我们之间的冷淡。
这些毫无信息和营养的问话只是加重了我的厌倦。我用沉默抗拒他的问话,按照他的既定计划,像傀儡一样跟随着他坐了果然很无聊的水上游船,以及看了一场漏洞百出的魔术。
现在想来,我这样也无非是一种冷暴力,所做的一切就像是惩罚,就为了他最后说:“唉,项目是没有什么特色。”我证明了我是对的,证明了以后,我感到更空虚了。
离开天守阁后我一直不太高兴。下午我们和我的大学同学见面,在道顿堀的桥上等。Y掏出地图嘀咕:“这个有道顿堀水上游览船,是免费的,去坐不?”
我懒得回答,转身用背朝着他。
和大学同学见面以后,他建议我们去另外一所百货大楼上看夜景:“也就几百日币一个人吧,我觉着比这儿好,那边有那种像烟火一样的投影,我还能给你们拍拍照什么的。”
Y不答应,举起了地图:“不用啊,梅田百货顶楼是免费的。”
“行吧。”同学都乐了:“你老公真实在。”
“是男朋友。”我强调了一遍。
最后我们还是上了梅田百货顶楼,Y拿出手机兴奋地拍这拍那,我在顶楼环顾一圈后,觉得没什么兴趣,坐下来和同学聊天。
看了夜景以后大家去吃饭,同学来大阪一年多了,带着我们在道顿堀一带走街串巷,说不要去游客扎堆的地方,挑了一家实惠又有特色的炸串店。炸串店的店面很小,楼梯窄的容不下两个人并排走,但充满了日本特色。
同学有熟识的店员:一个越南裔的姑娘,但把日文、中文和法文都学的精熟,几乎听不出口音,令我和Y都叹为观止。周边的日本人在喝着酒,声音很大且没人责怪,间或交杂着碰杯的声音。一切都是异国的气氛,和许多看过的影视剧里面没什么区别,直到出了店,Y遥指着遇见的一个路人问:“他是个牛郎吧?”
诚然,那个路人染着一半紫色一半金色的头发,耳边叮叮当当坠下来一连串耳坠,并且他听不懂中国话。但是这凭什么是牛郎的根据?尤其当我看到同学轻轻笑了一声而不作答时,我脸上有点热热地,打了一下Y的手,低低吼他:“别指!别随便给别人贴标签!”
Y一脸困惑。其实下午去梅田百货时,我同学也有点困惑。Y那时候赶着先取票,在电梯左侧赶了几步,我同学转头问我:“他怎么不排队?”
说起来都是一些细小的事情,可是正因为这样,我微妙地感觉面子上有点挂不住。怎么说呢,毕竟这是我的结婚对象,领着他在人前出现的时候,我当然希望我自己和他是在别人眼中看起来体体面面的一对。可是现在,我感觉我们在同学的眼中形象不算太好:带刻板印象,不够有公共礼貌,精打细算。
这或许是国内我们生活的环境和日本环境不同所形成的,但是我感觉用这个理由来辩解并不能说服谁。我很怕我同学会突然回过头来问我:“你就和他恋爱这么久啊?你怎么嫁给这样的人啊?以前大学你不是这样啊?”
这些,在周游券免费的最后一站,坐摩天轮的时候,我和Y细细地说了。Y听完了皱了皱眉头:“你想的真多,为啥要在乎别人的看法?我真的就是随口问一问,哪里有你想的那么坏。”见我沉默,他赶紧表态:“不过我知道我也有点不对,明天,明天我保证不精打细算,不指别人,遵守秩序。”
他伸手握住了我的手。我的手心湿湿的,全是汗。在摩天轮上我才知道自己有点恐高,一直不停地和他说话也未尝不是转移注意力的一种方式。
摩天轮外有一轮圆圆的月亮,月光和大阪城方方正正整齐的灯光带相映成趣。明天,下次。十年了,明天还没到来,下次也还没到来。
“你给我滚远点。”
对的,旅行的第三天,说好的承诺是彻底的破裂了。前一天如果还算冷战,这一天爆发了情绪最强烈的一次争吵,以至于我觉得流传的“成田机场”的预言,恐怕就要实现了。
当天的行程是去大阪的环球影城。我早早起来梳妆打扮,穿了一件特地买的裙子,有点像《美女与野兽》真人版里贝儿在乡村时期穿的样式,裙摆上有两个很大的口袋。我还提了一个小箱子一样的包包,总而言之我让自己看起来真的像要进入霍格沃茨的亚洲学生一样。
哈利·波特对我而言是有独特意义的。
在年幼的时候,我真诚地相信世界上有魔法学校的存在。可是等待了十五年之后,我的猫头鹰还没有来。它永远都不会来了,我不是像哈利一样幸运的孩子,我得承认我是一个普通的麻瓜。我来到哈利波特城堡,某种程度上就是告别了。这份心情我讲给了未婚夫听,他说没关系,你还可以带你的小孩来啊。
不是。我坚决地否定他。我根本不知道我的孩子会不会喜欢哈利·波特。孩子有孩子的故事。
很显然就算我这样讲了,他也根本没有弄懂。
进霍格莫格村之前,罗恩栽着哈利的那辆飞车就停在禁林。我看见飞车附近许多人在拍照,一个日本小哥在清理垃圾桶,他做的很仔细,不仅把垃圾桶的外壁擦了,连垃圾桶的内侧也擦的干干净净,过程中没有露出一丁点皱眉的表情。我讲给Y听,Y指了指他:“是那个人啊?”
霍格莫德村的尖顶在禁林郁郁葱葱的绿色中漏了出来,一只麻雀从树林里飞出去,扑棱着,一路飞过霍格莫德积雪的屋顶。开往霍格沃茨的那辆火车就在铁制花纹大门的后面,旁边,挂着大时钟的车站顶端,一簇火焰冒了出来……除了那只麻雀不对,一切和电影里一模一样。这真是个造梦的世界。
“霜霜,拍个照啊。”Y在我旁边对我说。
“不拍。”我懒得和他再解释什么叫气氛。
用快速卡玩了3D体验项目以后,我们出来排队买黄油啤酒喝。我很兴奋地描述着格兰芬多休息室,墙壁上会动的幽灵挂画,冰凉的砖石等等,我说:“等会下午人少我们再进去一次吧。”
“我想玩那个鹰马的飞行过山车。”他一边摆弄着手机一边回我。排队以后他就一直在低头发微信,我问他什么事,他也没回我。直到我买了两杯黄油啤酒,他还在摆弄手机,嘴里一边告诉我,我们家装修师傅发来微信,说是新家预约安装空调的人过来了,要马上支付安装费。
出国购买的电话卡流量不是特别稳定,他说没有网了。是一边紧皱着眉头,一边很急切地发出“啧”的声音,是那样说的。
我端着两杯黄油啤酒,尽力克制语气:“那我们找个地方坐下再给他付款吧。”
“好。”他随口应了。
我端着两杯黄油啤酒往霍格莫德有猫头鹰时钟的走廊那边走去,他跟在我的后面,一直低着头。人渐渐多了起来,我怕他撞到别人,转头提醒他:“你坐在那边再回吧。”
“你先过去行不行?”他回我的时候已经彻底不耐烦了:“他催着交钱啊!”
我头也不回的自己走过去坐下了。每走一步我心里委屈的气球就增加一分。我没有觉得我做错什么,可能他也不觉得他做错了什么。
他手里有急着需要解决的事情,这是对他而言第一位的。而我只是想让我的心情不要那么快消失,哪怕我今天来霍格莫德只是什么也不做,只是坐在那里坐一下午,晒太阳,把十岁的我放出去让她在阳光里走一会儿。我已经长大了,十岁的我也马上会消失的。
我知道我在装修房子,我的装修师傅在催着我要钱。我他妈知道这里是人间,就求你让我喘口气。他这样会让我觉得我连告别都不配。从头到尾,我的幻想就是一整个矫情的笑话而已。我告诉他我的心情也都只是讲了一场废话而已。
他跟了过来,急着解释:“我想先交了钱再陪你。别人催得急啊,我有什么办法呢?这个破网,我要投诉那个卖家。”
我没办法。我不需要你陪我。我不需要听你解释。我甚至不需要你现在出现在我面前,我就想单独待一会儿。他讲出来的每一个字,都让我对他的厌倦又加多一分。因为每一个字都不对,都根本不是我现下想要听到的任何一个字。每一个字,都在凌迟我最后残存的一丁点好好游玩的心情。
我用了很大的力气来克制我想要在异国他乡吼叫的冲动。这是日本,不要丢国家的脸。我反复对自己说着,紧紧握着黄油啤酒杯子的把手,控制着自己不要把它砸在地上。
“你给我滚远点。”我就这样对他讲了,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下来。旁边一对穿红衣服的母女站起来走开了。
显然他也吓坏了,赶紧给我递纸巾。我没接,恨恨地翻着包里:“我自己有,不要你的。”
Y一句话也不说。每次到我们吵架的时候,他总是什么也不说,什么也说不对。而且要紧的是,十年都不足以让他在我哭泣的时候说一句话和说对一句话吗?
我妈是很喜欢他的,和我说他很适合过日子。
或许我妈不知道,从小我听她讲的最多的话就是:“我和你爸爸日子还不是这样过。”很多年我一直觉得爸妈之间没有爱,没有我想象中的那种爱意。
妈妈一和爸爸吵架夺门而出,我就害怕妈妈会被撞死。我五岁的时候爸妈要离婚,外婆说让我认我叔叔做爸爸,我抖抖索索说了,心里想的却是我从此就没有爸爸了。
我生长的家庭教会了我很会看人眼色,以及痛恨看人眼色。我矛盾地长大后,看人眼色成了我生存的技巧之一,却又是我讨厌的技巧。这份矛盾一度让我希望通过有一个和原生家庭不一样的丈夫来解决。但最后我选择的未婚夫却有和爸爸如此相似,以至于惹来妈妈抱怨多年的缺点。更重要的是,这个人终究是我自己先选的。
我一直拖延着不去想一个念头:万一我选错了呢?最终我坚持多年的,不过是一个和爸爸差不多的人,不过是一段和爸妈差不多的婚姻。
哭了很久我停住了,对他说:“你一个人去玩吧,让我自己在这里坐会儿。求你,别反驳,就按我说的做吧。”
我独自度过了一个怅然若失的下午,Y真的走开以后,我自己逛着,看到大部分商品上有Made in China标签,失去了购物兴致。Y在灯光秀开始时回来了,并表示过山车玩的他头晕。然后我们去看流光溢彩的环球夜间游行,真的是非常精致,非常梦幻。
周围的人们大笑,尖叫,热切的说话。但我的目光越过这一切看向游行花车阴影处那些穿着黑色衣服的演员们——每一个都面无表情。在巨大的繁盛灯光下,他们疲惫地,机械地舞动。等到灯光照亮他们,再露出笑容,机械的,疲惫的笑容。
“我觉得我们回去别结婚了。”我捏了在拍照的Y一把:“要不然就算了。”
Y瞪大了眼睛。他一瞪大眼睛我就知道他会露出可怜的眼神,眉毛会纠结地皱在一起。然后他会说为什么呀?他会道歉,说他错了,求我别生气,他马上就改,一定改掉。然后过了大概一个小时,他就会完全忘掉。比如说我让他不要用手去指别人,他努力地答应,然后下意识地伸手,在伸手的一瞬间他就知道他错了,然后再次道歉,再次循环。
他说的和他做的同步不起来,我做什么都扭转不过来他的潜意识。在这一刻他像一个我永远都教不好的熊孩子。可是我又不是来当妈的。
我疲累地叹了口气,止住了他还没开始的分辩:“别说话了行吗?头疼。”
然后他就真的不讲话了。回公寓的路上他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说出来的都是:“要不要买点水?明天还有没有水?”之类的废话。一直到公寓门前才说:“每次你生气让我说点什么,我就一下子噎住了,我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我不想搭腔,回公寓躲进了厕所里。
我是个用拳头打棉花的傻瓜。
因为环球影城的不愉快,接下来的一天我干脆在公寓里躺着,取消了原定的计划。我收拾了点东西,洗了衣服,听着浴室里烘干机器嗡嗡作响。
Y在一旁陪我,翻来覆去道歉,我叫他别吱声了,反正怎么都说不到点子上。Y只好去看手机,过了会儿我去看他在看什么,这人在耗费流量用爱奇艺看极限挑战。我被气笑了,他以为我高兴了。
“明天我回国去。”晚上我在入睡前这样说。但有啥用?Y已经躺在一旁打呼了。
谁知道天气居然变得非常好,好到让我觉得不如还是继续玩下去吧。毕竟不结婚这件事,也不差这几天时间耽搁。
这天的行程里,我们去奈良看鹿,从兴福寺到东大寺到春日大社,一路走下来,鹿一个比一个聪明。兴福寺的鹿很凶,只会抢鹿仙贝吃,还伸进我袋子里来抢吃的。有只雄鹿把一个国外孩子追的摔了个屁股墩儿,有只雄鹿把一个坐轮椅老人轮椅上的吊牌都抢下来吃了。
有只雄鹿脖子上戴着铁环,还要去拱卖鹿仙贝大叔的摊位,被大叔飞起一脚狠狠踢在左臀。还有一只好像是病鹿,安静地坐在树下,我尽量把鹿仙贝拿近点给它,它颤颤巍巍地,已经站不起来了。
东大寺的鹿就温和多了,拿了鹿仙贝诱惑它们还肯和人合影。偶尔有一两只吃之前会给你点头。
春日大社的鹿简直成精了,几乎个个都会鞠躬来讨吃的,吃完了立刻不鞠躬了。我们去的时候大概日本是在休学旅行,很多带黄帽子的小学生也在神社里和鹿玩。孩子们也和游客一样,看到鹿点头欢快地笑起来。偶尔有一两个中学生声音高了些,周围人看一看他,他们就跑开了。我们从春日大社出来去若草山时,有一队带着黄帽子的小孩们正坐在草地上唱歌。
Y想上若草山最高处去,我不想去。他走了几步又折回来问我:“陪我去吧。”
每次他这样讲话的时候,可怜巴巴,我老是觉得他这样显得很没用,但是又忍不住最后还是答应他的请求。
若草山其实很矮,但是草种的很漂亮。Y兴致勃勃地自拍,坐在草地的木条椅子上,很高兴:“好舒服啊。我最喜欢这种感觉的地方了。以前我就想长大以后待在这种地方最好了。”
我心里一动。
大学四年我本来和Y约定了念完以后回长沙。Y念研究生,比我晚毕业一年。在长沙工作的那一年我现在回忆起来好像都不知道当时哪里来的一腔孤勇甚至可以说愚蠢。梦想在资本眼里不过是可以吃干榨净的食物,我根本不懂规则,没有盔甲,几乎赤膊上阵,自然一败涂地。
Y毕业前一个月,因为和淘宝卖家的纠纷导致论文要重写,当我知道他只是觉得查重没用,想要要回十几块钱导致了这个结果,我真的很不理解。失望累积成了算了,我已经不想再改变这个人了。哪怕后来他解释,只是因为做学生没钱,所以一丁点都很在乎。
后来我被人骗,到处借钱。问到他了,他给了我五千块。那时候他刚在广州工作半年,每个月2800块实习工资。
我坐在草地上问他:“那时候你说和我分手了自己去长沙没意思。其实你是不是想回长沙去?其实如果你不在广州,没和我在一起,人生也会过的很好吧?”熬过去了最开始的时候,他工资逐渐升高。而我辗转流浪许久,终于还是选择了在广东谋了份职。我们工资高了,压力更加大,但经常坚持着想,总归是有办法比从前好。
“没有。没想过。”他马上否认了,一会儿又补充:“其实对我来说哪里都差不多,哪里都是城市。也许在长沙可能压力会小一些吧,工资也不会低太多。但是我经常真的只是说说而已,我知道你不想回去,我努力,留在广州。”
“反正我没想过不和你一起生活。”Y讲完了,躺在草地上。
其实他就是这样的人啊。我重新选择和他在一起,不是因为对他失望透顶后,重新发现他也没有我想象的那么不堪?就为了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他没有想过放弃我。
Y不容易放弃别人,在他老家,有个小时候脑子烧坏的邻居,都叫他是傻子。他经常会蹲在Y的家门口痴痴傻傻地看着。我跟着Y回他家见面的时候,每天中午,Y都把家里做好的饭端出一碗分给这个邻居。邻居有时候吃,有时候就把饭放着,或者洒的到处都是,Y也全去收拾了。后来回我家,和我家住在一起的舅舅洗了澡没有吹头发,全家都没有发现,只有Y一个人说,舅舅你过来一下,我给你吹头发。
这些年关于结婚,我反反复复地,也想了许多遍了,鸡汤也看了很多篇。
什么是一个完美的结婚对象呢?既体贴,又温厚;既高薪,又顾家。这种人在我看到的鸡汤里比比皆是,在现实中我却一个都没有遇见。这让我也怀疑过是否是因为我自己太差劲的缘故。
及至工作,身边也有自身条件很好的女孩子,论到结婚,条理清晰的剖析优缺,对未来的态度期盼而笃定。我自然是有些羡慕的,但又觉得有哪些稍微的不对劲。如果未来不是像所想的那样是一条上升的直线,而是反复曲折的波段,那么选了结婚,应该不是看两个人的最高点能走到哪,而是看两个人的最低点对方会否接受吧?
从若草山下来以后,我们心情都好像好了一点儿。吃过了山下的柿叶寿司,我们走去奈良町,奈良町很窄但也很长,四通八达,有许多商铺,往不同的方向走则是很多一户建的民居,可就是好像一直走不到地铁站。走的太久累了,我又不免烦躁起来。
Y在一旁不停地安慰说很快就到了,我很想说你就不能花点钱打个出租吗?但终究我还是没有说。其实我未必不知道这不是钱的事,Y的心里可能是觉得少花钱,也可能是觉得不方便。但当我说出来的那一刻,其实是我给他的行为定性了。这样也不公平。我拉一拉他:“慢点走,我累了,晃晃吧。”
奈良的店铺关门时间好早啊,下午五点差不多一半的店铺都已经关门了,或许晚上还会再开?慢慢地看着,四处也都有惊喜。
有一处商铺门前种着一丛开的极好的黄百合,再往前走走,是奈良自己的历史博物馆,门牌很古朴的样子。经过一户叫池田的人家,他的门上有一束十分精致的草别在右上角。
天色更暗下来后,我们遇到了一处像是祭祀的场所,小小的,露天,地上铺满了石子,仔细看了看仿佛和中将姬有关。它的旁边有一栋衰颓的不成样子的屋子,朽的像老年人没带假牙张大的嘴。尤其与池田的屋子比较起来,精致的惊人,衰颓后的残败更惊人,可能这就是他们说的物哀吧。在昏暗的天色里,这屋子看起来更像日本恐怖片的场景了,我赶紧抓住Y的胳膊,快步往前走着,及至走到光亮的地方,也不敢回头看一眼。
我们最普遍的文化里不常探讨死亡,至少在我长大的环境里是。
死亡是人的生命逝去,其实也可以说是某种消逝,比如一段婚姻的死亡,一段感情的死亡。而我经常接受到的观念是“生生不息”,如果细论起来,上一刻的我已经死亡了,此刻的我是上一刻的新生。
如果时间轴和空间轴足够慢,也许我能看到我的一生就是在不断地死亡和重生。只是消逝是消耗能量的,新生也是消耗能量的,也许我害怕的,就是能量只有消耗没有补充,再也没法“生生不息”而是彻底枯萎了。
“但是能量是守恒的。”我把我的想法讲给Y听,Y认真地想了想,补充道:“所以不应该害怕。”
我语塞,却又失笑。Y高中是学理科的。太多时候,如果认真的分析,我们的分歧、争吵和互不理解还是在于思维方式的差异。双方沟通的信息无法得到有效的传递,而探寻沟通的路径又实在太消耗精力,最后简化成:算了,随你吧。
可是这就好像在地雷的引线上浇一盆冷水,引线灭了,但地雷总是在的。地雷有大有小,小的炸了,只是炸出一条缝隙,大的炸了,就把心里炸出一个洞了。
图为奈良的历史博物馆
最后几天是去京都一带。金阁寺啦,清水寺啦,二条城啦,稻荷神社啦,岚山小火车啦,宇治的抹茶啦,都很精致。
我们去花见一带的时候,下起来暴雨。我们躲在一个门廊里躲雨,门廊后面有一座歌舞伎场,然后就是京都的街道。
京都有一种奇妙的保存的很好的古意,它的地铁不够发达,电车不够新,但是在很多个角落都容易让人有回到过去的穿越感。回到一个遥远的,日本还没有战争,也不够发达,本土日本人在生活着的时代。也许这个时代并不是真实存在的,但他们很会营造有关于这个时代的幻觉。
雨停了以后,我们在街道走着。我以前看过《鸭川食堂》,正好我们走过的桥底下,鸭川在奔涌。我给他讲书里面的故事,Y瞧了瞧桥底下,说:“这条河好窄啊。”好像是怕我会反驳他似的,赶紧回头看我,嘿嘿嘿地笑。
“是很窄呀。”我点头:“我家的水比这儿好。”我在河流边玩着长大的,眼见了鸭川的实物,也觉得有点儿盛名难副。鸭川旁边有一座灯光辉煌的北京饭店,我和Y相对一笑,是在异国得遇家国的默契熟稔。再往前走,又是一家辉煌的歌舞伎场,门口排了长队;又往前走走,转了一条街,发现了一家有趣的店。
图片来自作者提供
我向Y兴致勃勃地说起来学过的一点和歌舞伎有关的知识,一直到走过这家讽刺漫画店后,Y突然停下来,和我说:“你知道吗,其实我很羡慕你懂这些。我不能像你一样,什么都一个人做。如果没有人陪我我经常觉得很孤单。”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对我承认他的心事。
我一直不确定Y需要什么,通常我认为他需要的是一个妻子,而已。Y和我分过手,后来和好以后我问他:“如果我们俩就这样算了,你会怎么办呢?”Y想了想说:“那我应该会难过很久,然后慢慢地再找找看有没有合适的人吧。”
虽然他不至于像部分把结婚当做KPI来完成的男性,但他的回答也真是不浪漫。从情理上来说,Y的想法没错;只是当我这样问时,我默认的,或者说我暗含的希望是我们不会就这样算了或者是,我不是用合适就可以概括的。所以我一方面表现的我不在乎,但却总是想做出一点什么仪式来,向我自己证明这段感情的独一无二。
连续九天不吵架,在我看来就是证明的一种方式。其实在哪里不吵架区别都不大,只是刚好我们选了关西。
我知道这个仪式可能是没有用的。在未来,谁能知道会发生什么?不必生离死别,也许就是一蔬一饭的纠纷,都能不知在哪一个点累积成分开的理由。但我又不停地试探,停不下来自己的不甘心。证明了感情的独一无二之后呢?是我终于有底气要求他改变吗?改掉他的迟钝,犹疑,让他对我的心情能够做出正确的反应。
当然我也是如此的要求自己能够明白他的想法,可是我能改掉我的暴躁和敏感吗?终究,我仍然还是希望他能更迁就我一些,哪怕理智上再认为双方是独立的个体,最终还是免不了把希望投射在对方身上。并且这样的投射永远都有,我就永远都会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地雷炸开了一个还有另外一个,而且地雷都是我自己埋的。
我不仅会对他深深失望,我对自己也一样深深失望。我把希望投射给对方,本体就是我自己。
“Y,我总是在想,如果换个人陪你,你应该也可以吧?”我对Y说:“世界上又有什么是不会变的?”
“但是我没有想过换人。”Y说:“就是这样,我没有想过要换人陪我。我不知道和你说什么好,我就是很迟钝的人,也许我真的改不掉了。我只能说尽量去改呀,如果对你承诺了一定会改掉但却做不到,也是在骗你啊。”
“之前我说过,如果我们吵架了,回去就不结婚了。你说好,不是对自己有信心不吵架,而是觉得就算吵架了回去也会结婚吧。” 我对Y说:“不急着否认,你想一想。”
他默认了,我们牵着手,不知不觉的,原来我们走着走着,又走回了花见附近的小路了。其实京都不可能什么都没有改变,甚至可能什么都改变了。
路边那些石桩子,写着“音羽”的风铃,系在门上的绳子,发出朦胧的昏黄的光的挂灯,都不是从前的东西。只有它们合在一起时,造出来了一个旧梦。我和Y一起在这个旧梦里徘徊了,这就成了我们的记忆。
“你看,京都的灯亮起来了。”我们走到了高处向下看着。
“对啊。”Y说着,无端端地语气里面就这样伤感起来:“哎呀,有点想家啊。”
其实他很容易伤感,常常会带一点少年的幻想。我理解他,因为我也曾经有和他一样的幻想。我也常常因为这件事激起来对他的痛恨,因为我已经渐渐放弃这个幻想,渐渐放弃一个天真的自己,而Y不时迸出的少年气,既会让我想要保护,又会让我觉得,是我在支撑着他的天真。
有一天,我支撑厌倦了,就会变成厌恶。但事实上,不是我一个人在支撑,他也在支撑我,要我别放弃掉那一点天真。我了解他从何处来,他也了解我。尤其此时此刻,在异国他乡,明月松间,人来人往,如此热闹,却又如此孤独。真正和我有亲密联结的,也不过就是旁边的这一位。
我们要往何处去,就像河水奔流的方向,也许路途会溅出来很多水花,但归流于何处,我们有默契的。尽管我们可以保留随时离开对方的能力,但是我们不离开。
如果结婚非要一个理由,应该是这个理由;而不是因为我们九天没有吵架,所以才结婚了。
“很久前不是有这样的话吗?把和对方相处的好和坏都像存钱一样存起来,如果一直存款是负增长,两个人的银行就破产了。我们银行里要收支平衡啊。”我使劲捏着Y的手甩来甩去:“你不想说点啥吗?”
Y挠了挠头。果然,他还是不知道如何回应。可是我原本也不是为了说服他的。我只是沉默地,微笑地看着他半天,他支支吾吾挤出来一句:“下次你说什么,我都改。我下次答应你的事情肯定做到。”
“知道了。”我说:“我们去松屋吃饭吧。我知道下午的牛肉你压根没吃饱。”
后来,我们去了我同学推荐的大阪那家百货商店看夜景,真的没有那么好看。但是那里有个拍照的地方,我想让他把我抱起来,又怕他抱不动,就没同意他试一试的请求。
“我一定会抱得动!”他举起了手臂。
拍婚纱照那天,他真的抱起来了我。看着我,我也笑得很甜。
作者后记:
本次短故事又ddl了……又辛苦我的编辑胖粒老师了,没赶在她回来之前写完。其实还有很多有意思的细节和感想,不是很好放进这一篇里面整合。但书写是很好的治愈,在忙碌的生活和许多困扰的琐事里,抽空完成本次作品后,又像收获了一个仪式的能量球。某种程度上,我在不断地自愈,也希望我的呓语,带给阅读作品的人某些享受,我就觉得很高兴啦。
本文由短故事学院辅导完成。写作是一个仪式,让自己轻装上路,在秋天里写下自己的故事。点击了解短故事学院,或直接咨询三明治小治(little30s)。下一期10月14日正式开课。
给作者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