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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国德州,我和学生们聊新冠病毒和华人歧视|三明治

张眯眯 三明治 2021-02-01



文|张眯眯

编辑|二维酱




1月20日,在海外华人和国内亲友一样,我看到了确定新冠肺炎能人传人的消息。同一天,美国第一例阳性病例在华盛顿确诊。


十天后,国内累计确诊9692例,死亡213。出事前已经外出旅行的武汉人,没人愿意和他们同登一班飞机。那些从来没有回到武汉的武汉人被邻居敲门,劝他们赶紧搬走。许多村落把外来的路挖断,凡是说普通话的,有外地口音的统统都被视为可疑的病毒携带者。


美国的朋友圈开始传开一张中英文对照的校长信。


这是美国朋友收到学校写给家长关于冠状病毒的信,信中最后两段提到:


“每个人都会生病,不要因此而孤立中国人和任何你认为与中国有联系的人,更不要歧视生病的人。因为这样会让生病的人为自己生病而羞耻,从而隐藏病情,不保护他人。我们防的是病毒,而不是中国人。越是危难之时,越需要冷静,理智,人性,团结。”


看到这张图片时,我想,在美国对华人的偏见大概也开始蔓延了。所幸,有这样的校长信可以保护尚在校园里的孩子,让我们的华裔孩子不受伤害。


过了几天,微信上一个国内的朋友又专门给我发这张截图,问我这封信是不是真的。


我出国后,常常有国内的亲友给我发信息打电话,求证关于美国消息的真伪,仿佛我是鉴宝节目一锤定真假的坐客专家。在国内,大家都很想知道,在地球的另一边,真实的美国到底是什么样的。美国的老师真的会这么对待学生吗?美国邻居真的会做这样的事吗?美国人真的这么说话吗?美国到底是天堂还是地狱?我看到的信息是不是有人瞎编的?


朋友听人说这封信的英文不地道,所以是中国人刻意伪造,而不是什么美国校长所写。


如果不是这个“鉴宝”任务,我从没想过这封信是真是假的问题,更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要伪造一封充满善意的信。我又认真看了一次。从英文表达来说,不能说十全十美,有一些细微之处,譬如个别连词,有些别扭,却并不影响表词达意。我在美国高中教书,每天也用不尽完美的英文教课写教案,从没有人说过我的英文有问题,倒是我常常在学生的作业和各种学校文件里看见拼写语法错误。


“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也许那个校长不是英文专业,也许他在非英语国家长大,后来在美国读书或工作办学;也许这就是有人伪造的。” 我是个不合格的“鉴宝嘉宾”。不过,就我的观察,一个美国校长写这样的信是很自然的事情。”


美国学校一直强调平等待遇所有学生。我去年参加德州教师资格证笔试,每个科目的老师都必须考的一门课 Padagogy and Professional Responsibility (教学法与专业职责)。这门课的第二章是Diversity,要求老师要鼓励多元文化、多元民族、尊重不同类型(母语非英语、有学习障碍、身体残障之类)的学生。


考试复习资料里对“多元”的解释是:在教堂上,每个人都必须互相尊重。老师是学生相互尊重的模范。老师有法律与道德义务满足每一个学生的学习需求。老师不得把有特殊需求的学生(学习障碍,作者注)单独安排座位,老师不能孤立学生。


在我就职的学校,“平等”、“公平”,“保护每一个学生的尊严”,“尊重每一个学生的民族文化”也是每一次教员大会,都反反复复强调的内容。我想,任何一个校长或老师,英语专业的,非英语专业的,移民校长,非移民校长,给教育同仁和家长写这样的信都不是一件让人奇怪的事情。


《论语》里,弟子所记述言论是否是孔子亲口所言,尚有争论。而我们仍然教育孩子们“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并深以为这是人间真理。我这个蹩脚的“鉴宝嘉宾”,无法辨析真假的时候,宁愿相信“善”这个标尺。


在乱局之中,我更愿意相信,“真”有时因为其“善”而更真。





我是德州一所高中里唯一的中国老师。每天低头看手机,满屏的苦难惶恐,抬头仍然是德州明媚的阳光通过落地玻璃门窗照进学校走廊,师生迎面路过都微笑问好"How are you?" "Thank you. I'm doing great!"


我决定要跟领导说说我压抑了好几天的情绪。在她的办公室里,我大概讲了一下最近在新闻里看到的情况。她听着听着,然后把在电脑上打字的手抬起来,捂住嘴,手底下嘘出一口气:“my god..." 然后接连不断地轻声叹着上帝,眼眶也渐渐红了。这几天看新闻,我的心情又何尝不是如此。


讲完新闻后,我告诉她,班里有个学生父母是武汉人。很多华人会趁着圣诞新年的寒假回国探亲,我不知是否应该问问那个学生有没有回武汉。


“谢谢你提醒我这件事,” 领导如梦初醒,“问一下,一定要问一下。如果她家里需要帮助的话,学校一定会帮忙捐助的。我们可以给他们在武汉的家寄口罩,寄防护用品。这样至少他们家和周围的邻居朋友有防护。”


我很感动,领导首先想到的是帮助武汉学生。不过,我还是提出了自己的顾虑:“如果她说他们回过武汉,我应该说什么?”


“你就说,谢谢。然后告诉我。”


当天,午饭时间,一个学生来敲我的门。是一个从台湾来的女生,眼泡肿肿的,手里拿着一张假条,递给我:“老师,我发烧了。” 声音也是沙哑的。


我立即请她进门,问她寒假有没有回家,最近有没有见过从家乡来的人。她说没有回家,然后晕晕乎乎地想了一下,见了几个姐姐的朋友:“最近是不是有那个病毒哦?”


我说是。她用食指擦了一下鼻头,然后指向请假单,要我签字。我立即把头向上抬了一点。


在学校,学生老师发烧生病是常有的事,也没有人会因此戴口罩或与人保持距离。有一次我感冒了,哑着嗓子去找校长谈事情,谈完过后,校长亲自送我到门口,还主动握手道别。我也早已习惯了这种处事方式,流感季几乎每周都要签病假条,也从没因为学生生病而感到紧张。


而这一次,想到台湾也有几例新冠肺炎,我感觉全身发麻,想往后一跃三米 —— 又觉得头上有一股莫名的力量,把我按在原地。身为老师,我不能伤害学生的感受。


女生非常天真地把头凑地更近了,说:“老师,签这里。”


我给她签好字,叮嘱她好好回家修养,然后赶紧去厕所洗了一个手。


上课前,我趁其他同学不注意,轻声问了武汉学生寒假的去向。她也一脸天真,全然不知天下大乱的样子,摇头道:“没有回去,我们哪儿都没去。”


那天正月初一,我们一家如两周前所约和几个中国朋友吃饭过春节。因为国内传来新冠肺炎的消息,我们从最先约好的中国城中餐馆换到了一家意大利餐厅。坐上饭桌,都互相问:“你最近没有和国内来的人接触吧?”


都纷纷摇头表示清白:“没有没有。” 在座的两个老公都是美国人,就显得更清白了。


我把当天台湾女生请病假的事告诉他们。一人立即脸色突然沉了下来,叹了一口气,仿佛天降大难。然后又沉默地想了想,说:“你没有问对!你应该问清楚你所有从中国来的学生,他们有没有接触武汉的同学。”


我立即觉得自己成了饭桌上的罪人,两岁的儿子吃饭呛到了咳嗽,让饭局显得更尴尬。回家的路上,我觉得自己嗓子好像有点痛,像要发炎的样子。





二月的一天,上着课,隔壁的历史老师来敲门。我打开门,他朝里面勾了一下手指,意思要叫人出去。我让开身子,问他找哪个学生。


他说:“我找你。” 他神色慌张,还有点气喘吁吁,像是恐怖片里刚见到鬼的样子。他问我:“你的家人在中国还好吗?”


我立刻明白他的意思,我说:“谢谢你,都还好。”


他特地利用自己的休息时间过来关心我:“我每天要看两份中国报纸,我知道发生了什么。”


在平常,像他一样了解国外事件的美国人并不多。学校里,他是唯一一个知道隋朝的“隋”不念“苏伊(su-i)”的历史老师。


“谢谢你的关心,我下课后来找你聊。” 我转身回到教室。本来准备听写生词的学生,都齐刷刷望着我,两眼发光,好像有很多话要说。


我问,“你们知道我们刚才在说什么吗?”


他们说,“知道。”


最近中国农历过年,我上课照例讲吃饺子吃汤圆,拱手作揖 “恭喜发财,万事如意”。而现在,作为一个中文老师,我想,不应该再继续假装天下太平了。





第二天上课,我没有讲生词,也没有讲课文。我问学生,“你知道现在中国发生的最大的事情是什么?”


所有叽叽喳喳讲话的人都安静了下来,大家都变得很严肃,回答:“新冠病毒。”


我又问:“关于这件事,你知道多少?”


一个学生说,“我知道!一个卖动物的集市传出了一种病毒。” 


又有学生补充,“有一个发出警告的医生死了。”


所有人都露出沉痛的表情。


我又问:“关于这件事,有什么你想问的?”


有人说,“是不是得了病百分之百会死?”


我说,“不是,有很多人治好了。”


另一个学生说,“百分之九十九会死!”


我说,“不是,死亡率没有那么高。不要传播你不确定的消息。”


“假新闻!”有学生笑自己的同学。“假新闻”是川普在16年选举的时候,攻击敌手时爱说的词。后来成为美国上上下下都拿来开玩笑的流行语。事实上,很多会引起社会偏见的信息确实就是缺乏事实根据的胡编乱造。


有学生问,“我想知道应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我问,“有人知道现在的解决方案吗?”


一个学生说,“我知道现在有很多人被隔离了( quarantine) ,不过他们在隔离区干什么?”


一个学生说,“他们不能和外界接触。”


有人哀叹,“啊?”


我说,“没错,隔离( quarantine) 的意思就是和外界隔绝。”


有人点头,我才发现这些十多岁的美国孩子,好多人第一次听到“隔离( quarantine)”这个英文单词。


有个华裔女孩说,她在国内的外公外婆爷爷奶奶,每天出门都要登记,一天只能出去一次。


我说,“谢谢你给我们来自生活的真实信息。”


有个男生问,“那我想要出去怎么办?我可以挖地洞吗?”


有个女生说,“我觉得隔离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我完全可以想象,要关住这帮孩子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问学生,“你知道中国境外是什么情况吗?”


他们说,“知道!很多国家都感染了,有人死了。”


我问,“这件事对你身边的事情有影响吗?”


有学生说,“有些活动取消了,比如我们这里有商城庆祝中国年的活动就取消了。”


我问,“为什么要取消?”


有个女生说,“因为庆祝中国年就会有很多中国人会去,也许他们有的刚从中国过来,带了病毒,然后就会传染给其他人。”


我问学生,“有没有道理?”


他们都说,“有道理。”


我问,“那你想去很多中国人会出现的地方吗?”


他们说,“不想。”


接下来,我给学生看了一段最近排华的视频。有的国家不欢迎中国人去,有的人认为中国人吃蝙蝠老鼠,难怪要得病,有的饭店拒绝中国人入内...... 学生看着,七嘴八舌的讨论立即停下来,面色都很凝重,刚才大喊不想去中国人多的地方的男生,蹙起眉毛,眼神里有不解,有愤懑。


看完,我问,“请告诉我,你认为视频里出现的不对的地方。”


有人说,“歧视中国人。”


有人说。“太气人了!”


有人说,“病毒无非是给那些种族歧视的人一个借口。”


我的班上有两个越南学生,他们总说家里长辈不喜欢中国。每年,他们家里都会按传统庆祝中国年,但是一定不会买中国制造的东西。


我说,“其实歧视中国人的事情一旦发生,我们都会是受害者。因为我们长得都一样,他们不知道你是中国人、越南人还是日本人。”两个越南男生都点头,认为确实是个问题。


有学生说,“学校里有中国学生感冒了咳嗽,立即有人开口骂他,叫他滚回去。”


那个武汉学生说,“我跟同学说我父母是武汉人,他们立即转身就走了。”


我问学生,“你觉得这些行为对吗?”


他们都说,“不对。”


我又给了他们一张纸,问他们,“你认为作为未来世界的主人公,你应该怎么做,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有学生说,“要多想别人好的地方,对别人好。”


有学生说,“告诉别人,不是所有中国人都感染了病毒。”


我问,“那些感染了病毒的人呢?”


她补充:“他们自己也不想得病,他们也值得我们关心。”


“很好,谢谢!“ 就像平时他们说对了单词一样,我立即称赞学生,然后问:”如果你看到中国同学因为咳嗽被骂,你会做什么?”


一个男生说,“我会说,你这是种族歧视!人家只是普通感冒,谁感冒了都会咳嗽,你也会。”


那个武汉学生的同桌是个金发女生。她听说同桌被排挤,两个嘴角下撇,手指在眼睛下滑了一下,仿佛眼泪滚下脸颊的样子。然后转过去抓住武汉学生的手。


最后,我给学生看了几个武汉医院的视频。其中有一个小女孩给护士妈妈送饭。母女俩已经面对面,却不能靠近,只能隔空喊话,隔着好几米张开双臂,假装拥抱。


护士妈妈安慰女儿:“别哭,别哭。妈妈在打怪兽,妈妈打完怪兽就回家。”


女儿看起来只有八九岁,口罩遮了大半张脸,泪流满面。按隔离规定,她只能把妈妈的饭菜远远地放在地上。等女儿退身走开,妈妈才敢上前去拿。


下课时,好几个女生眼睛都红红的。


去年,为了考教师资格证,我背了不少条条款款。而这是我第一次在自己的课堂上体会到 “在教堂上,每个人都必须互相尊重;老师是学生相互尊重的模范” 对于一个教育者,与课堂的意义。





3月4日,德州有了第一例新冠肺炎,3月13日第一例新冠肺炎死亡病例。在此前后,我个人都没有遇到种族歧视。


学校外语部的领导知道我给学生讲种族歧视的内容后,给我写信说:


眯眯,谢谢你为创造一个更好的世界而努力。我们学校有你这样的老师,真是幸事。


我的学校从从3月16号开始停课,至今一直像国内一样在家上网课。


从那以后,我每天都会抽空带孩子出门散步。在外遇到邻居和从未见面的陌生人,大多都会主动向我们打招呼,问:“hello", "how are you?" 美国南方人热情友好的民风并没有一夜改变。反而是我,不想和人近距离说话,很少主动开口,显得有些失礼。


3月23日,地方政府颁布“居家令”,建议居民除基本活动(就医、散步、锻炼、遛狗等)以外,不要出门。如果出门,应与他人保持至少隔六英尺的社交距离。从此以后,我和孩子走在路上,渐渐有人会远远地绕开。如果对方不绕开,我也会带着孩子走到草丛里,保持距离。然后,我们就隔着人行道和草坪向对方挥手微笑,有人还会摆出一个V型和平手势。


闲在家里的时候,我上网查了一下那封朋友请我鉴别的校长信。在谷歌上,我没有搜到和那封信完全一致的内容,只看到罗格斯大学的学生日报 The Daily Targum 上有一个华裔大二学生Casey Xu 的话和这封信几乎一样。


Casey Xu在日报的采访中呼吁大家不要歧视中国人,同时也说,他在美国没有遭遇过歧视,“这也是我为什么在罗格斯感到很温暖的原因,我的朋友、伙伴都没有因为新冠病毒的事而远离我。”


罗格斯大学的校长确实在二月给全校员工发出邮件,提到因新冠病毒引起的歧视问题。校长的话并不是微信图片里的内容,不过他要求老师员工不得歧视学生:“老师和员工都没有权利询问学生个人的医疗信息,而且我要求你们不问学生,你们也不能要求医生开证明才允许学生来上课。”


罗格斯大学在新泽西州,和德州相隔1742英里。而罗格斯大学校长致教职工信的内容与德州教育部门的要求一样。“不得询问学生与其他教职工的个人医疗情况”是《教育法与专业职责》的第十三章内容。


我给学生布置了一个作业,要求讲叙他们在家防疫的情况。那个武汉女生在作业里写:


我现在每天都在家学习,生活很简单。那几个因为我是武汉人而转身就走的同学,后来向我道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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