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经历无痛分娩之前,我以为真的不痛 | 三明治
文 | 张眯眯
编辑 | 二维酱
本文由短故事学院辅导完成
1
2017年9月的一个早晨,我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扶着肚子爬上比国内高一截的餐椅吃早餐。
“榆林医院发布的声明指, 马茸茸在8月30日下午入院待产,医院诊断后发现阴道分娩难产风险较大,多次建议产妇、家属进行剖腹产,但被产妇及家属拒绝。” 一夜之间,朋友圈里满是关于一个产妇自杀的新闻:“第二天上午,产妇在生产期间因疼痛烦躁,数次离开待产室要求家属剖腹产,但被家属拒绝,最终产妇因难忍疼痛而情绪失控跳楼。”
(截图自百度百科)
看完这个新闻,我全身开始战栗。
“医院为什么不给女性自主选择生产方式的权利?!女人连自己身体的主都做不了!”朋友圈里一个女权主义前辈义愤填膺,我立即点了一个赞。而汤匙在手上,还是不由自主,当当当不停地碰到瓷碗上。
坠楼更痛,还是生孩子更痛?
我当时怀孕五个月,那天的早餐被我倒掉了。一口都吃不下。
2
怀孕五个月,我再也无法穿一件宽松T恤伪装成普通的胖女人了。我的肚子里长了一个“西瓜”,这个西瓜还在一天一天地变大。喝冷饮的时候,肚子里两只小脚“嘚儿,嘚儿”地踹我的肋骨,好像洗冰水淋雨打寒战似的。慢慢地,“嘚儿,嘚儿”变成了“咚!咚!”,有时候好像可以听到一个小人在呐喊:“嘿!哈!”
他想要出来了,迫不及待地要踢破我的肚皮,开天辟地,冲出混沌。
“你打算自然生产吗?”美国朋友和中国亲友都开始关心我肚子里的小飞毛腿如何降临这个世界。
表姐非常严肃地劝告我:“要么选剖腹,要么选顺产。一定要坚决,一条道走到黑。”这个理论也是她从别处听来的,她生孩子的时候就非常坚定,一早选了剖腹,这样就少了自然分娩的痛苦。
我问医生,能不能也提前给我安排剖腹手术。医生一脸匪夷所思,好像从来没见过我这种孕妇。
“如果我先选择顺产,生不出来又换成剖腹,那我岂不是要受两种罪?”我转述表姐的原话。
“你试都不试一下顺产,怎么会知道生不出来呢?”医生仿佛对我这个怀孕五个月就担心难产的人感到很失望,“你要知道,顺产对你和孩子的健康都有好处。”
的确,美国人普遍比中国人更抗拒剖腹产。在产科医院,医生护士总可以用“剖腹产”来恐吓产妇。“你不想控制饮食?小心可能会胎儿过大剖腹产哦!” “你太懒不想运动?可能只有剖腹产哦!”只要说“剖腹产”,孕妈妈们都立即脸色大变,不得不遵循医嘱。仿佛那是一个孕妇最可怕的结局。
中国的剖腹产率,东部地区高于西部地区(图片来源:澎湃新闻)
《纽约时报》一篇文章《研究发现中国剖腹产率降低,却仍过高》中写道:“世界卫生组织2010年报道中国的剖腹产为46%……以上海为例的大城市,剖腹产高达68%,西藏这样的边缘地区剖腹产只有4%。”陕西榆林不算边陲之地,剖腹产率应该也比不了上海,大概也有婆家人帮着降低几率吧。我家的表姐妹,都在大城市,所幸公婆都讲理,要怎么生自己可以说了算。于是,齐刷刷三人都选了剖腹产。
《纽约时报》的文章还说,世界卫生组织认为,只有10%-15%的剖腹产率是必须的,最理想的剖腹产率应该是19%。“美国的剖腹产率为32%”。
“可是,”我还是担心,胡斯医生一个大男人怕是难以理解一个产妇的阵痛:“我听说分娩的痛是最高级别的疼痛,比烧伤还要痛,相当于同时打断十根肋骨。”
“哈哈哈,”医生拍拍我的肩,好像安抚无知的小女孩,“医院会给你脊椎麻醉的,顺产剖腹都会打麻醉,你不会痛的。”
我不敢相信,顺产也可以不痛。如果顺产剖腹都一样可以脊椎麻醉,陕西产妇为什么三番四次地请求剖腹产呢?
坦白讲,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无痛分娩”。在国内看到电视,只要遇到生孩子的剧情,女主角一定是撕心裂肺尖声呐喊,上一个镜头发型还吹得齐齐整整,像马上要拍时装封面,下一个镜头就如同落汤鸡,满头大汗。所以,我一直很不解,为什么英国王妃,好莱坞明星,生了孩子立即穿戴整齐,抱着孩子在簇拥的媒体面前面带微笑,就跟没事人似的。
英国凯特王妃生下第三胎,7小时后便与当地媒体和民众见面。(图片来源网络)
《财新》的一篇文章《自杀产妇引发中国医院反思镇痛问题》报道:“相比美国80%的无痛分娩率,中国只有不到10%的自然分娩使用了无痛麻醉。”
美国朋友卡拉告诉我,“我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上了脊椎麻醉,一点都不痛,没两下就把孩子生了。” 她曾在中国呆了五年,第一个孩子就是在中国生的:“我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太痛苦了!背疼得不行。我想挪一下背,换个舒服的姿势,医生就大声骂我的翻译,然后我的翻译就骂我。我当时背疼比肚子疼还难受,我生完就哭了。”
3
前两年,一个朋友在国内三线城市生孩子,她问遍了整个城市,没有一个医院可以做无痛分娩。她特别羡慕有些在一二线城市的女同学,托关系找熟人,在大医院找到床位就可以做无痛分娩。她们都是朋友圈里令人羡慕的现代女性,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身体,享受现代科学的荣光,不用“打断十根肋骨”就把孩子生了。
“我刚去的时候,他们都不给我上药,说产道要开到四指才给我上!”老同学跟我分享她的,“无痛”经验:“幸好我开得快,那些开得慢的等得更久!”
她上了药后,还是疼,叫麻醉师帮她再加一点。麻醉师嘴里啧啧啧,说都要当妈的人了,就不能忍忍吗?“她把我批评了一顿。”老同学笑道。我记得在国内看病,被医生护士教训如同开药打针一样,是必不可少的环节。“然后我一直求她,她终于在我后面鼓捣了半天,可能是加了药嘛,我才觉得好点了。”
“那你生完感觉怎么样?”这是我最关心的问题。
“生完过后护士问我还生不生,我说要生。她说,我是第一次在产房就听说还要生二胎的。”她笑着,鼻息扑哧扑哧到电话上,“我觉得麻醉还是有功劳的。”
不过,在美国,却有一股奇怪的风潮,那就是有麻醉,老娘也不用!
4
教会的妈妈小组里有很多成员都选择了自然分娩。所谓自然分娩就是不上麻醉,不剖腹,以最传统的方式咬着牙把孩子生出来。
我的朋友玛丽选择的就是自然分娩。生孩子之前她是一个全职护士,生完孩子她就再也没有回去上班了。每天在家里带孩子,整理家务,永远面带微笑,浑身散发着一种慈母的光芒。许多有孩子的家里都乱成一团,而她的家却随时整洁明亮,桌上铺着花格子桌布,空气里弥漫着肉桂蜡烛的香味。
我问她:“无药生产痛吗?”
她温柔地笑道:“痛。不过没关系,一切都值得。”
“值得什么?”我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有现代科技可以免去分娩的痛苦,她却选择不用麻醉,还觉得很值得。
“一切都值得。”她仍然满脸微笑,却完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生孩子相当于同时打断十根肋骨,你就不怕熬不过去吗?”
“眯眯,”她仍然微笑着,永无抱怨的样子,“我们的身体是上帝设计的。女人的身体天生就可以生孩子,你不用担心。”
现在她的儿子刚刚一岁半,又怀上了第二胎。仍然独自一人相夫教子,每周坚持去教会活动。
《圣经·创世纪》讲,夏娃与亚当受毒蛇撒旦诱惑,偷吃禁果后,上帝大怒,从此把亚当夏娃逐出伊甸园,罚亚当背负生计之苦,夏娃受孕育子女之苦:“必多多加增你怀胎的苦楚,你生产儿女必多受苦楚。”
不知上帝是否还设计了,若干年后,女人也加入男人,一起受着奔波劳碌的苦命。而男人却没有加入女人怀孕生子的可能。
教会里另一位年轻妈妈黛娜也选择了无药分娩。她晚上十一点开始阵痛,然后在家里一直忍着,忍到第二天早上七八点才动身去医院。因为她怕去太早,医生护士会劝她上麻醉。
这种守在家里硬撑的方法在美国妈妈之中特别流行。只要你下了决心要无药分娩,姐妹们都会劝你就不要早早地跑去医院。去太早了,多半都会被像胡斯医生这样的医护人员说服,在全套的医疗设施之下投降,然后乖乖地把脊椎露出来,给他们上麻醉。
我问戴娜:“你哪儿来的勇气?你就不怕痛吗?”
她慢慢地推着婴儿车,微笑之中散发着圣母玛丽亚一般的光芒:“是痛。不过,上帝在照顾我们,他不会给我们无法承受的痛苦的。一切都值得。”
“世界卫生组织公布,全世界每天有830个女人死于妊娠或分娩——”BBC题为《分娩为何如此痛苦而危险的真正原因》的文章里写道:“而且,这是1990年后,孕妇死亡率下降44%之后的统计数据。”
我不知道这是否也是上帝的设计。如果真有上帝,他确实给了成千上万的女人无法承受的痛苦,甚至死亡。
“我听说用了脊椎麻醉,孩子生出来都是晕的。”另一个无药分娩的教会妈妈告诉我:“你知道,自然出生的孩子都会在妈妈胸前寻乳。”
我在YouTube上看到过,很多新生儿会像刚出生的小鹿,张着嘴,一点一点在妈妈胸口蹭,靠本能找到食物。
“那些用了脊椎麻醉,生出来的小孩都找不到妈妈的乳头。还是自然生产对孩子好!”美国妈妈的腔调和中国婆婆不谋而合。她把牧师带进了产房,全程祈祷诵经,直到小孩降临。“眯眯,他出生后,觉得一切都值得。”
“胡说八道,”胡斯医生听我转述朋友的话,“脊椎麻醉不会影响孩子。而且,脊椎麻醉帮你减轻痛苦,你才更有力气生孩子。”
我又在youtube上搜索“自然分娩”。这是我以前一直都不敢看的,怕太血腥,怕看着一个女人鬼哭狼嚎,仿佛现场被打断十根肋骨。
出乎我意料的是,那些无麻醉自然分娩的女人并没有在视频里鬼哭狼嚎。她们要么闭着眼睛,坐在一个大大的瑜伽球上,前后左右摇晃;要么把头伏在手术台上,弓着腰站在地上,屁股一圈一圈地摇,嘴里默默地念叨着,仿佛在给自己施法;还有在浴缸里大汗淋漓地生出一缸血的。最后,她们大都微笑着抱着一个小婴儿,对着镜头微笑着说:“祈祷和冥想让我忘记了分娩的痛苦。”或者,“练习呼吸是最好的阵痛方式,感觉太棒了!”仿佛她们不过是去洗了一个热水澡,就抱出了一个孩子。几乎每一个视频的最后,妈妈们都挂着满脸的肥肉与疲惫,亲吻怀里的新生儿,微笑着说:“这就是我的宝宝,我太爱他/她了!我现在觉得很幸福。”
看着她们眼中含着泪光,我对着手机也泪流满面。
5
临近产期,胡斯医生按惯例问我要不要用麻醉。
“要……”我不太确定。
医生一听,松了一口气:“你做了一个明智的选择!”他转身把诊室的门一关,小声地说:“那些选择无药分娩的女人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上次有个女人说她要无药分娩,我就把手术室的门打开。我说,你听听。”他的手臂从左抹到右,仿佛在擦一张长长的隐形玻璃:“我们那一层都是妇产科,一个女人的惨叫声从那层楼的一头传到了另一头,撕心裂肺!我说,那个就是无药分娩,你还要不要上麻醉?她马上就说,上麻醉,上麻醉!”他突然收住满脸的眉飞色舞,非常严肃地对我说,“我要再说一遍,你做了一个明智的选择!”
一月十九日凌晨,离预产期还有四天。睡梦中,我觉得自己好像尿了裤子。翻身起来,睡裤里兜满了淡红色的水。
我兜着裤子,大喊普先生。他在被窝里把自己裹得像一条卷叶虫,听见我叫他,朦朦胧胧地问:“怎么了?”
“我羊水破了!”
凌晨赶到医院,天真愉快地等待上麻醉(图片作者提供)
赶到医院,护士立即推来一个轮椅。看见病床床边观测仪器上挂着大大小小的管子,我感到肚子上狠狠地来了一次,像是许多针同时在往里扎。
小护士笑着给了我一身后背开口的病服,指了指身后的浴室说:“你把衣服全脱了,换上这个。一会儿我再进来。”笑得跟迪士尼动画里的美人公主似的。
等我换好病服后,走进病房,慢悠悠地坐上盖满一次性铺垫的病床。护士进来,在我的手指上,胳膊上,肚子上一圈又一圈地绑着。两分钟的时间,病床边大型仪器的管道都连到了我的身上。
房间里突然出现“嘣咚!嘣咚!嘣咚!”的心跳,声大如雷。心跳得特别快,仿佛马拉松赛场上快要倒下的样子。然后是“哗”地一声,猛地一撞“砰!”
孩子“砰”地踢一次,我的肚子就疼一次。然后肚子从下往上渐渐缩紧,像一块石头一样,硬硬地把孩子往里收。仿佛五指山压倒孙悟空,一个往外蹦,一个往里压,全没有我说话的份儿。除了躺在床上痛,别无他法。
“什么时候可以上麻醉?”我好害怕要等到开四指。
“你想什么时候上,就什么时候上。”护士带上手套,检查了产道:“二指半。你先忍忍,麻醉师一会儿就到。”
阵痛过去了,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我是不是上得太早了?”
“没有没有,我完全理解!”护士一边把枕头垫到我背后,一边笑道:“好多人一进来就叫着要上药。我见过太多了!”她走到病床对面,墙上挂着一个小白板,写着医生护士清洁员的名字。最后一排画着十个表情包,从左到右,一个表情比一个难看。
表情包上面写着一排字:“减轻疼痛是我们的宗旨。”
“你现在有多疼?从一到十,” 护士指着那一排表情包问,“一是不疼,十是你疼得想大哭。”
“四……五,四点五,”疼痛时来时去,来的时候有点像痛经。
护士又走到检测仪旁边的电脑屏幕,例行公事地念医患合同:“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宗教或文化习俗?”
“没有。”普先生着急,帮我回答。
“请让她自己说。”护士不听他的。
“没有。”我说。
“如果遇到紧急情况,是否允许医院向你输血以拯救你的生命。”
“当然了!”我几乎要坐起来。
普先生连忙给我解释:“有些宗教是不接受输血的。”
问题清单一大堆,我忍着痛回答了至少二十来个问题。其间很想说:“我什么宗教神仙不信!输血输液,什么东西能救命统统给我上!”
回答完毕后,护士捧着一个小本给我,让我一页一页地签字。每一页签下去,都仿佛在画押生死状。普先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退到了急救灯的光线之外,在沙发上蜷成一个黑影,默默地睡着了。哎,睡吧,反正医死医活都是我自己的事。
不到五分钟,一个头戴浴帽的女人就推着药箱进来了:“你好!我是你的麻醉师。”
“扎针不疼,就像是被蚂蚁咬了一下。”她把我扶起来坐直,将病服背后的带子拉开。我从来没被蚂蚁咬过。下针确实不疼,像是针灸扎到背上,只轻轻的一点,就没有感觉了。
“上了麻醉就不会疼了吗?”我侧脸问身后的麻醉师。
“这个不一定,”她一边在我背后把麻醉药管捋顺,一边说:“有人觉得完全不痛,有的人还是会感觉到痛。要是你觉得痛,可以按这个按钮。”
我躺下后,麻醉师从病床背后拉出一个小方盒交到我手上。方盒上面一个红色的按钮,只要按一下就加一点镇痛剂。
我把方盒放到枕边,整颗心都安定了下来。这是美国,生孩子可以不痛的地方,我感觉自己的两个嘴角像墙上“一号表情包”一样,微微上扬。
这时,已经快凌晨五点。肚子里像是痛经喝了一杯红糖水,有一点痛总是可以忍的。为了孩子,忍一会儿再按,也值得。我闭上眼睛,渐渐地睡着了。
6
第二天下午一点,两个护士,一左一右,把我分开的两只脚举起来向我的肩膀推。不停地喊:“用力用力用力!再来一次,深吸一口气,用力用力用力!”
“能不能把那个按钮递给我一下,”我侧身找我放在枕边的救命小盒子:“我觉得好痛。”
“不行,”护士把滑倒床边的按钮收到床架后,“你这个时候不能加药。”
这个时候?什么时候?我以为美国如人权天堂,想加麻醉就加麻醉,只要一觉得疼就可以手里“滴滴滴”按钮一按,一点痛都感觉不到——一年后复查,胡斯医生漫不经心地告诉我,遇到生产很不顺利,护士也许会把麻醉关掉。有时,清晰的痛感,有助于产妇用力。
每用力一次,我都感觉五脏六腑被一股星宇间的巨大磁力往下拉坠,要把我的身体撕开,整个爆破出去。
“我不行了,我真的不行了。再也坚持不了了!”我哭喊着想要退出这场无数次被文学作品描述成浪漫而伟大的人间壮举。
“很好,你刚才做得很好。”每次我大喊要放弃,两个护士就在身边鼓励我,说我表现得特别好。我在美国教学生也是这样,只要他们说出的答案不是离题万里,就要手舞足蹈地表扬:“太好了!”“太棒了!”“你真厉害!” ,然后“我们再来一次”。
“真的吗?有进步吗?快出来了?”我多么希望听到一声啼哭,宣告所有的折磨就此结束。
我睁开眼睛望向她们,两张脸上都是极其无奈而失望的表情。我知道,其实一点进步也没有。
不知什么时候,我的主治医生进来了。走到我身下看了看,也是一副凝重的表情:“给她上氧气。”
护士从我头顶取出一个氧气面罩,交给普先生。他一手扶着我头顶的湿毛巾,一手给我戴氧气罩,表情狰狞,仿佛是他在生孩子。
“要不要用产钳?”医生走到我床头,平静地问。
“什么?你不是说可以帮我顺产吗?”
“问题是你现在生不出来啊。已经十三个小时了,再不生出来就有生命危险了。”
“用产钳……”我说话已经语无伦次:“就能……就能马上生出来吗?”
“呃,不一定,这个因人而异。”胡斯医生说话仍是平时雍容自若,把科学与民主稳稳揣在白大褂里的样子:“你个子这么小,有可能用产钳也生不下来。这个我要提前告诉你。”
“那怎么办?”我感到世上最大的悲剧正降临到自己头上。
“那还可以剖腹。等等,我给你看看产钳什么样子。”他转身离开床头,不知从哪儿乒乒乓乓拿出一堆东西,“产钳就像两个勺子,帮你把产道打开,把孩子夹出来。放心,这个对孩子不会造成伤害。”
他拿着产钳走到我面前。那哪是普通的勺子!只比国内大学食堂里打汤的大勺小一点。
“你自己选,用产钳还是直接剖腹。”事到如今,“自己选”三个字听起来近乎残忍。
在明晃晃的手术灯下,我仿佛听到许多女人讥笑的声音:“顺转剖,两种苦都要受”“你以为在美国生孩子就可以不剖腹了?”“你以为手里握一个麻醉按钮就可以改变上帝对女人的惩罚了?”
“那……先试试产钳吧。”我也搞不清自己到底想怎么样。
“好。我先看看,如果产钳不行,我会马上给你剖腹的。”
“谢谢……胡斯医生……”我斜躺在手术台上,眼泪快要掉下来了。
我听见他在另一头滋滋啦啦地戴橡胶手套,然后一阵丁零哐啷的铁器声,我不知道除了那两个大汤勺,还有什么器具要用在我身上。这种类似的感觉,我从小就经历过。感冒生病时,儿童注射室里,裤子已经被扒下来,光着屁股,听见护士阿姨在身后叮叮当当地拿药,拿针管,心里知道马上要上刑了。想要哭,却还没到时候。
7
“准备好,我们开始了。”他的话音刚落,就感觉两股强力毫不讲理地把我的身体向两边撕开。如果说之前的疼痛像是星宇间的强大引力,那么这一次则是宇宙初始的大爆炸,盘古开天辟地,生生地把天地乾坤拉开破裂,整个宇宙轰隆隆乱响。
“不要!不要用产钳了!”我这一生从没经历过这种痛,“给我剖腹吧,求你了!我要剖腹!”
“用力!用力推!”两个护士还在身边要我继续使劲。
“我不行了!我推不动了……求求你们不要用产钳了!”我以前不知道陕西产妇哪里来的勇气跳楼,现在全明白了。如果可以终止这种痛,我什么都愿意。剖腹,跳楼,把灵魂卖给魔鬼……什么都可以!
“用力!用力!用力!”她们根本不理会我的请求,“把你全身的力气推下去!朝你的痛推出去!”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回头路。我知道,如果在过去,我一定会像人类历史上成千上万个不善生产的女人,死在自己的血泊之中。
我闭着眼睛,狠狠地向上一坐,用尽全身力气把自己推向宇宙爆炸的轰鸣之中。然后整个人啪地摔下来。
“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别说你做不到,别说……”胡斯医生还不放过我,“你做到了,出来了!”
在眩晕的光晕之中,我看见一个黑乎乎,浑身发紫,裹着血浆的小动物从护士手里抱过来。它一下落到我的胸口,浑身湿哒哒的。
他突然爆出一声啼哭,小小的,仿佛一只小猫,嘤嘤嘤地呻吟。和电视里哇哇大喊的出生场面完全不同。
“这儿,剪这儿。”我听声音,终于知道那个人是胡斯医生。他把剪刀递给普先生,指着仿佛橡胶管的脐带说。我可以感觉到他接过剪刀的手在发抖。
孩子的头发上还沾有血丝,一张脸肿肿的,像四川街头肥头大耳,卖凉粉凉皮的中年男人。他趴在我胸口,肥滚滚的头在胸口蹭。
“他在找吃的呢!”护士笑道。
“谢谢你!谢谢你帮我助产!”我奄奄一息地道谢。
“你应该感谢你自己,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她一边在我肚子上按,一边温柔地笑。
我抬头看普先生,他眼睛里闪着泪光。将近十四个小时,我几次想哭,都没有力气流眼泪。看见普先生嘴唇微微颤抖,我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孩子生出来之后(作者提供)
“你看,他吃到奶了。”护士说。
“好神奇!我以为上了麻醉,孩子就没法找到奶。”
“这是他的本能,上了麻醉也能找到吃的。很神奇的!”护士笑道。
普先生握着我的手,含着泪低头吻我的脸颊。
“一切都值得,对不对?”护士像教会妈妈们一样温柔地笑着。
“好痛啊!”值得个鬼啊!早知道,我一定会提前狂按麻醉键五百次。
当然,我还不知道,为人母的痛楚,“一切”才刚刚开始。
作者后记:
参加短故事写作,感觉特别美好。虽然我以前也在破茧听过类似的写作指导,自己也看过各式各样,英文中文的写作指南,不过,再一次认真听三明治的写作课,仍然有一种洗涤心灵的美好感受。
因为写作,和三明治结缘,恐怕是近三年来感到最幸运的事情。
我原本只是想记录自己分娩的感受。在写的过程之中,编辑二维酱不断地对我提出问题。为什么?你当时为什么这样?你为什么没有那样?这些问题是我以前认为理所当然,或者从来没想过的。跟着二维酱的问题,我也不断地问自己,不断地挖掘自己在产房当中的感受。
我原本的写作方向,出乎意料地发生了转变。从最初只是想简单地记录分娩的痛苦,到后来开始探索女人回避痛苦的权力,到发掘宗教对女人的桎梏。到最后,我发现,把人权政治或宗教意识形态拉进来解释女人的分娩之痛都太过浅薄。我又回到了最初对自己痛苦的记录。
我之前一直不清楚朋友所说的“一切都值得”的“一切”是什么,现在开始渐渐明白,一个女人,一个母亲,所要面临的痛楚,文化压力,社会压力,这“一切”的困境是跨越所有民族国家的。
谢谢三明治,谢谢二维酱,谢谢写作!带着我思考,带着我生活。因为你们,我更真实而清楚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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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短故事学院辅导完成。写作是一个仪式,让自己轻装上路,迎接新的一年。一月正在报名中,了解短故事学院,或直接咨询三明治明仔(ming30s)。
*本文仅代表个人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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