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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去男友的房间,我看见墙上有三条裂缝 | 短故事

白露 三明治 2019-07-08

文章 | 白露

编辑 | 万千


宁波一家医院里有一幢老旧的宿舍,提供给医务人员和后勤人员或他们的家人居住。董林一(化名)的舅舅在这所医院后勤部门任职,分配到了一间屋子,腾出来给刚毕业一年、在宁波打拼的董林一住。


医院是个每日上演生老病死的地方。上周二下班回来,看见四五个医务人员把一具被包裹好的躯体抬上一辆车,放进了车里的铁棺材。


这栋楼里五平方米左右的屋子里通常挤着三四个人,房间里摆不下的物品,便摆到了楼道里去。要去董林一的房间,就得从晾满衣服、床单、内衣裤的晾衣绳下穿过。


董林一的房间正对着住院楼,一拉开窗帘就会看到一个个窗口,每个窗口里的病人或是虚弱地躺在床上被照料着,或是康复得很好做着早操。


在我去上海实习之前,有很多时间都是在这个房间里度过的。他把备用钥匙给了我,我会在他上早班的那天提前过来等他下班,之后一起去超市买菜,回来煮火锅、看纪录片、聊天。


这里的每层楼都配有一个公共厕所,但只有二楼和三楼能洗澡。楼道的灯是声控的,不过大多都坏着,到了夜晚便黑漆漆的,一个月前我就因为下楼洗澡时没看清台阶而崴了脚。木板门隔音差,每路过一扇门,里面的人在谈论什么、放着什么音乐,我都听得很清楚。


这栋楼的地面没有一块瓷砖,墙上的石灰也泛着黄,墙脚、地缝里会长起苔藓和杂草。


第一次拜访董林一的房间时,我盯着他墙上嚣张爬着的三条长裂缝看了许久。当时我脑子里想的不是“这里居住环境太恶劣”,而是“真高兴他愿意在我面前展示他的裂缝”。



1


董林一是做服装销售的,每天和各色各样的人打交道,擅长迎合人心。但也因此疲于交流,常常回到家后,便像换了副面孔,不愿再开口说话。


他热爱着自己的职业,尽管这份职业让他吃了不少苦头。我们是同一所大学的,他长我一届,大四的时候进入目前这家公司实习,到现在一年有余,加班到凌晨三四点甚至通宵是家常便饭,也经常会在休息日被安排工作。交往之初,他会因为把绝大部分时间献给工作而对我有所愧疚。


有一次,在连续一个月无休的高强度工作之后,终于轮到他调休,他约我在他的住所一起看一部很棒的老电影。就在电影的片尾曲响起,我俩怔在荧幕前意犹未尽之时,他的手机屏幕亮了。他去接了电话,回来脸色就变了。那是我第一次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次看见他发火,他把手机往地上用力砸去,随后捂脸蹲下,又用双手使劲来回揉搓自己的头发。他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声,之后他便开始大喊:“受不了了!再不辞职命就要没了!”我抱住他,用手轻拍他的后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时候我大四,还未步入社会,却提前感受到了剥削。他渐渐冷静下来,皱起眉头看了我一眼便低下头去,慢慢地说道:“不好意思啊。”


他始终没有辞职,嘴上说着不甘心,但我更倾向于理解为是因为他热爱。他偶尔会和我聊起他的朋友们,谁借着考研的由头不去工作、赋闲在家,谁又辞了职,谁满口抱怨自己的工作毫无意义……“我很庆幸,在这群朋友里面,我算是为数不多的做着自己喜欢工作的人。”他曾经蛮得意地说过这样的话。


董林一平时喜欢抱膝坐着,喜欢挨着墙睡。他会用遮光帘将床与门之间隔断,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回答“这样别人开门进来,就不会一眼把我的房间全看透了”。


他有许多防备,包括会下意识对人说“好”。他告诉我,在他小时候,凡有忤逆父母之处,都会被痛揍一顿,或是送去亲戚家寄养。久而久之他就养成了顺从的秉性,他觉得只要对别人提出的要求说“好”,就不会受到伤害。


我们之间有一个共同好友,她曾跟我这样描述董林一“你看着他好像只是在笑,但总觉得深不可测”。



2


我和董林一是在酒吧认识的,共同好友组的酒局。


“通常我见到乖乖女的反应是——好文静的女孩子啊……嘻嘻,并不想认识她。”董林一追我到手之后,坦露了他对我的第一印象,“但是见到你让我有些惊讶。我头一回见到三好学生模样的女孩子喝酒、摇色子劲头这么足。”


他很爱玩,结识众多朋友,常常一群人喝酒、打麻将到半夜,工作累了就去蹦迪狂欢。


但他的另一面很少人知道,他会一遍又一遍地读《挪威的森林》,买到《这个杀手不太冷》的T恤和帽子会傻乐一整天,《死亡诗社》是他每看一次都要落泪的最爱电影。而在与我认识没多久,他便毫无保留地向我展示了这些。我们的第一次约会是在书店度过的,两人共看一本书,安静又舒适地待了一整个下午。


有一回我问他:“为什么你有心事都不怎么跟朋友们说?”他回答说:“即使是再了解你的人,也很难完全理解你为什么做某事,为什么会产生某种情绪,以及你此时此刻的感受是什么样的。如果只是为了寻求一两句安慰,对我来说没多大意义。”说着说着他笑了起来:“况且我交的大多都是些酒肉朋友。”


去年十一月,我第一次踏进这间屋子。窗帘拉开,窗户大敞着。那天是个好天气,阳光从落满灰尘的窗口爬进来,光柱里面尘埃在翻涌。窗口立着晾衣架,他新买的深灰色被套在上面晒着。地上没有瓷砖,水泥地板上满是粉尘。房间里除了木板床之外,还有一张木桌、一个衣柜,两个酒红色的床头柜,从风格及破败程度来看,它们都已有好些年头了。


那是我头一回觉得,董林一和别人说的不一样,或者至少是对我不一样。


换作是我,绝没有勇气在交往仅一周时让对方看见我住在这样的地方。那时的我,还穿着从朋友那里借来的体面衣裳,出门要化一小时的妆,言行矜持,只为给他留一个好印象。


董林一一边整理他的衣服,一边扭头问我:“这屋子还有得救吗?”


我说有得救,拉他去家居市场大采购。他选了黑色泡沫垫、黑色小木桌、黑色金属台灯;我挑了一块五颜六色的大富翁桌游地毯,另外把自己画的六幅油画作品从学校搬来,好让灰黑色调的房间有些生气。


第二天,我们打扫了房间,动手布置了一番,两人累倒在大富翁地毯上大口喘气。油画让墙上的裂缝不那么显眼了,这个房间开始有了我的气息。



3


董林一是一个不擅长表达情感的人,不说我想你,也不说喜欢和爱。被逼急了,我便直接问他:“你有没有发现,你从来没跟我说过‘我爱你’这几个字?”他像是被石子儿砸中一般,忽然愣住了,好一会儿才若有所思地答道:“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又喃喃道:“可能是因为我父母从来没说过,他们好像不怎么表达爱,所以我也不习惯说这些。”我惊讶地看着他:“你和以前的女朋友也没有说过?”他边想边摇头:“没有。”我们两人都陷入了沉默,对于一个父母整天在耳边缠着念叨“宝贝我们爱你”的独生女来说,我难以想象一个没有情感闸口的人是如何生活的。“难怪他喜欢灰色和黑色。”我不知为何产生了这样的念头。董林一突然开心起来,满意地点着头说:“不错啊小叶,说得对,这方面我确实要改改,情感表达很重要……”


头两个月,我和董林一的相处还算融洽。但只有我知道,我们之间,或者说我身上,存在着一个棘手的问题——我对与他分离的恐惧感远远大过和他交往时的幸福感。大四的时候,寝室里只剩我一个人住着了,于是每一次跟他分别之后,回到寝室我就绷不住肆无忌惮地大哭;而在每一次约会之前,我就已经开始在为短短几个小时之后的别离发愁。后来想想,这大概是我抑郁症的先兆吧。


依赖这东西,是致命的。今年 2 月份,我去上海实习,追梦之外的另一层原因,是想切断自己对他在情感上的过度依赖。


他很支持我去上海,他对我说:“要让自己不后悔。”


在上海的每一天,我像上了发条一样持续忙碌着。我享受这种生活被工作填满的充实感,它让我无暇感受孤单和对他的需要。逐渐地,我发现自己吃饭的时候停不下来,总是往嘴里狂塞食物,直至撑到想吐才罢休。


我开始变得急躁、偏执。一天,我的鼠标突然罢工。下班之后,我跑去商店买了一只无线鼠标,回到住所才想起忘了买电池。当时离最近的商铺关门还剩十来分钟,若是我跑过去或许还来得及,但我却像一尊石像般坐在地上动弹不得。那一刹那,我觉得实在太累了,从头顶到脚趾都被灌满了铅。回过神来,发现已经过去了半小时,我一下子就崩溃了,哭着给他打电话,嘴里反反复复念叨着“没有鼠标怎么办”、“为什么我没有买电池”。


那个周末,我回到宁波做检查。犹豫了很久,然后故作轻松地笑着告诉他:“医生说我中度抑郁,重度焦虑耶。”他看了我好一会儿,说:“很高兴你愿意告诉我。”


我照常上班,周末会从上海回到他的住所休息。周末是整个服装销售行业最繁忙的时候,上完十二小时的班,他在走到家门口的时候,还要迅速收起倦容,想好逗乐门内那个人的台词。大概是药物的副作用,我会频繁地轻微抽搐或是浑身发抖。每次发作,我都会用被子把自己裹住,而他则会轻轻握住我的手,看着我,直到我觉得好受些。那段时间,他最常问的一个问题是:“小叶,有什么是我能帮你的吗?”


某天夜里,我突然惊醒,没由来地大哭。董林一被我吓醒,手忙脚乱地给我擦眼泪。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声呜咽着:“救救我,救救我……”他连忙抱住我,十分用力,一只手掌抚着我的后脑勺,他说:“我救你,我救你!”


他对我的时刻关照和无条件接受,让我的依赖有了立足之地。


在他人面前保持若无其事甚至神采奕奕,对我来说极其艰巨,这件事消耗了我大量的能量。而我消耗掉的这部分能量,又将从董林一这里获取。无论是微信还是电话,我都需要他能够时时刻刻给我回应,好将我的注意力从抑郁情绪里转移。“一刻也离不得人”,他曾和他的好友这样提起我。在他面前我可以毫无顾忌地脆弱,他对我越是关心,我越是贪心。我潜意识里认为,只要我一直脆弱下去,就可以源源不断地获得爱。


后来他来上海找过我一次。那天晚上室友带回来一些米酒,董林一爱喝酒,他俩便闹着说要比试一场。他显得特别兴奋,一直胡言乱语,逗得我直笑。喝到兴起,酒没了,他执意要下楼去买。等他离开之后,室友对我说:“他看起来有心事。”我万分不解,室友接着说:“我感觉他一直在很用力地逗你开心。”


那晚,一向酒量很好的董林一醉得一塌糊涂。我搀他回房间,他开始没完没了地讲话,嘟嘟囔囔了好一阵之后,突然爬到墙角痛哭起来。我上一次见到哭成这样的男人,是在我奶奶葬礼上的我爸。董林一已经迷糊得睁不开眼了,泪水从他眼皮底下直直地淌,他终于清晰地说了一句话:“小叶我能让你一时快乐,不能让你永远快乐。”



4


最终我还是没能在高强度的工作下扛过抑郁症,我辞了职,离开上海,在董林一这儿小住了下来。


来到这里之后,我白天会睡很久的觉,以此来减短独处的清醒时间;常常一天不吃饭,对其他事情均无兴趣,花费一整天的光阴等待董林一回家。几乎每日在他出门前,我都像狗皮膏药一般粘着他,在他离开时沮丧已经成为不治的恶习。


他对我这样的生活方式十分不满,多次劝说我做些喜欢的事来充实自己,也警告过我“再不好好吃饭就收拾东西回家去”。我嘴上答应着,却难以做出改变。


终于有一天,他忍无可忍。


“我不需要你帮我打扫房间,不需要你为我工作担心,也不需要你每天等我回家,我不需要这些……你要是真想为我做点什么,就学会把你自己照顾好,我不可能时时刻刻在你身边。”他的情绪随着说话音调变高而激动起来,“现在我的感觉是,好像你的心不是长在你自己那儿而是长在我这里……不要把你自己绑在我身上!”


他伸出双手有些用力地捧着我的头,用一种想使劲又克制着的力度摇晃着我,似命令又似请求地说:“照顾好你自己,别忘了你除了是我女朋友外,也始终是一个独立的人。”


地理距离的缩短延长了我们两人的心理距离。


我像一颗炸弹,每日不定时地爆炸。可渐渐地,无论我是在房间里没完没了地来回踱步,还是突然之间嚎啕大哭,董林一都显示出一种麻木的冷静。


“最近同事都说我变得暴躁了。”某天,董林一下班回来后,一屁股坐在地上,背对着我说。我问他是否因为工作太累了,他摇头。


“每次回家,开门前都很忐忑,不知道打开门后看到的小叶是什么样子的。”我没再说话,他便接着说,“我见不得你这样辛苦,可我又做不了什么,觉得很无力。”


董林一的话一次次地刺激着我的神经。“是时候要离开了”,这样的声音出现在我的意识里。我向一家远在广州的公司投去了简历,之前一直对这家公司很感兴趣,因为距离远的缘故屡次打消去的念头。


去广州面试的前一天晚上,董林一出差了,我独自躺在床上,细细地看这个房间里的每个细节。我想记住这里,它曾容纳我、庇护我,我在这里安全地流露自己的情绪,也忐忑地策划着出离。那晚的房间看起来和以往不太一样,以前这间屋子是灰色的,而那天晚上它是暖橘色,就连墙上的裂缝都变得格外柔和。


上飞机前,他发来一条微信:“之前你去上海,我努力一下还能够得着。这回你去了广州,远到我照顾不了你。小叶,好好吃饭,别忘记吃药。”


第一轮面试结束后,对方要求我在一周内出一篇采访作品,凭此决定是否进入下一轮面试。我以“毕业结婚的大学生们”为主题做了一期采访,在创作过程中,我采访到了一对给了我很多感悟的年轻夫妻。


当我问起他们“近距离生活对独立人格形成的影响”时,男方告诉我,他并不认为两人共同生活会阻碍彼此独立,“独立并不是要和家人、爱人切断联系或保持多么遥远的距离,它关乎的是每个人自己的‘内里’,比如你的思维方式、眼界、行为习惯等等。”他的妻子后来也提到:“如果两个人非要远距离才能独立,那还谈什么相处呢?”


最后一轮面试的前一天,我发消息问董林一:“我离你那么远,是你想要的吗?”


“不是。”他立刻回复。


当时看到他的回答,我有些意外。我思考了很久,说:“如果明天的面试没有进,我就回去。”


他回答:“希望应你所愿。”


在试着情感独立的过程里,我多次逃离,去不同的城市、见不同的人、参与不同的活动,在远离董林一的生活里面找平衡。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处于迷茫之中,以为只有离开宁波的这间居所,保持着无法见面的状态,才能让彼此喘口气。


兜兜转转我还是回到了这里,但所经历的、所感受到的,让我和这里建立了更深层次的联结。我仍旧无法看清这份亲密关系未来会如何发展,也还未能厘清两人相处最合适的模式。


可我选择回到这里,这便是一个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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