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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父亲被查出肺癌晚期…… | 短故事

少年XI 三明治 2019-07-03


文 | 少年XI

编辑 | 二维酱

本文由短故事学院辅导完成



1

“做好心理准备吧”


“怎么这个时候才想到来找我?”医生看完了我爸的MRI影像,一脸严肃地问我。


“怎么说?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您父亲之前患过什么肿瘤吗?或者其它住院病史?”


“没有啊,”我开始有点慌了,连忙解释道,“我爸爸身体一直很好,五十多岁了还坚持冬泳。唯一一次住院还是在03年左右因为气胸。大概两个月前他开始腰痛,去医院看了骨科,怀疑是腰椎间盘突出复发了,重新拍片检查后发现了骶管有个囊肿。我有点担心,所以拿着这次的片子来问问。要不您和我爸爸具体聊聊?”


我拨通了电话,同时打开免提。接通后,电话那头传来了嘈杂的人声和几声低沉的警笛,估计是发生了交通事故,身为交警的老爸这会儿又不知道是在哪里勘察现场。我示意他赶紧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话。医生开始逐一询问他的症状。听着他俩的对话,我隐隐感到不安:在医生的盘问之后,老爸思索了片刻,确认了这次的疼痛点和以前腰椎间盘突出的位置不太一样——这次要稍微高那么一点。


“做好心理准备吧”,挂了电话之后,医生依然面色严肃,显然这一番通话并没有让他改变自己的猜想。他随即非常职业化地对我宣布了他的诊断意见,“骶管那里的囊肿其实不影响什么。比较麻烦的是腰椎和胸椎上的两处,肿瘤已经压迫到了脊神经,椎骨也有些微骨折,这会儿如果摔上一跤就很有可能瘫痪。另外从肿瘤分期来看,您父亲这个情况已经是四期,脊柱上的这些病灶很有可能是转移过来的。请尽快做一个全面的PET-CT确定原发灶的位置,并做相应位置的穿刺活检,尽快开始治疗。”


PET-CT是筛查全身早期肿瘤的方法。由PET提供病灶详尽的功能与代谢等分子信息,而CT提供病灶的精确解剖定位,一次显像可获得全身各方位的断层图像。(图:维基百科)


这番我和医生不到十分钟的对话发生于2018年8月3日上午九点左右,地点是上海一家有名的肿瘤医院。对于很多人而言,这一天只是再普通不过的星期五,等着即将来临的周末。但这一天对我却是永生难忘的“黑色星期五”。我至今都无法形容刚走出诊室时的心情。只依稀记得自己在候诊大厅一角的长椅上呆坐了很久,脑子里一片空白,看着候诊大厅里熙熙攘攘的人群,手里都拿着病历资料,都在焦急地观望着、等待着。就这样看着看着,泪水渐渐模糊了眼前这一切。


不知道这样呆坐了多久,我就被手机的震动打断了思绪,一看来电显示是我爸,才意识到诊断完之后还没给他一个回复。不过要接电话的那一刻,我一转念又将手机放回了口袋,迅速冲进洗手间洗了把脸。在做足了心理建设之后,我才回拨了他的电话,语气尽量显得没有波澜:


“刚才医院里人多有点吵,没听到电话。医生已经看过了,说你这个情况还需要做进一步的全面检查。你和老妈赶紧跟单位打个招呼吧,这次估计需要转诊到大医院看看了。待会儿我就把你的片子寄回去。”


“好的,我知道了。”


离开医院时外面下着瓢泼大雨,大门口挤满了还在躲雨的人。我撑开了伞,径直走进了大雨中,任凭溅起的水花打湿我的裤管。




2

“你爸腰上的老毛病又犯了”


2018年6月16日,爸妈千里迢迢从武汉坐高铁来到上海。一个月之前,我的户口终于成功迁到了上海。老爸很高兴,不止一次说要来上海旅个游,顺便“考察考察”。我知道他是故意反着说的,事实上旅游只是顺便的,来考察上海楼市才是目的。在他看来,拿到户口只是拿到了一张入场券,要在上海立足还是需要有个落脚之地。在一线房价已经飙到了对年轻人非常不友好的今天,他还是决定探探行情帮我搏一把——万一跳一跳还是够得着呢?


那天我到高铁站接他们时,老爸正坐在他的拉杆行李箱上,和老妈享受着火车上还没吃完的小零食。见我走了过来,他慢慢地扶着腰站了起来,我这才注意到他腰间系了一条黑色的护腰带。还没来得及问,老妈就略带责备地跟我叨叨起来:“你爸腰上的老毛病又犯了,我劝他不要来了,他偏不,说要跟你一起过节。这倒好,一路上都是我拖着这些大包小包,累死我了。”我连忙接过行李,边走边问:“么情况?怎么弄病了?”他有些惭愧地笑了:“医生说就是椎间盘的老毛病犯了,估计前段时间有点着凉,上了点年纪难免脆弱点。”老妈趁势在一旁补刀:“哦,你还知道自己上了年纪啊?之前衣服怎么减得比谁都快?着凉后净在家里喊腰疼。”


见被揭了老底,老爸连忙跟我解释道:“没事,别听你妈瞎说。我自己的身体状况自己最清楚。没那个体力,我还来搞什么考察。你放心,我在家里已经都研究好了。”话题就这样轻轻松松地被转移到了房子上面。见他不愿多说自己的身体情况,我也就没再追问。


端午节清早,按照老爸的既定方案,我们一家人先去嘉定区看看新楼盘。一上午的工夫,在连续看了三四处楼盘后,我这样一个年轻人都开始腿软了。至于老爸,但凡逮着机会,他一定要扶着腰坐下来歇会儿。或许是被楼市行情打击得差不多了,也或许是实在走不动了,午饭之后他率先提议下午不看房了。于是我迅速叫了个滴滴。一到家,老爸就直接瘫倒在床上,缓缓地按着自己的老腰。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开始评论起上午看的几处房子,“虽然知道会很贵,但没想到这么贵,谁叫这些房子都建在了上海呢?哎……”


接下来几天,老爸也调整了作战策略,新盘就不看了,而是在我的住所周围一点点搜寻着。这期间也看中了一两处“老破小”,可能终究是缘分没到,总有这样那样的不合适和不满意,再三讨论之后还是都选择了放弃。就这样,爸妈为期一周的上海考察游很快接近尾声。我又一次帮老爸拖着行李箱,送到了火车站。尽管此行没有什么重大进展,老爸言语间还是很兴奋,并积极表态九月份有空再来考察考察。我不置可否,只是劝他回去先把身体养好了再说。


老爸回家后也没闲着,隔三差五给我转发中介推送的房源,并叮嘱我有空一定去看看。至于自己腰上的毛病,他只是含糊地说在中医那里坚持做着针灸推拿,要我不要担心。一晃就到了七月底,我的生日前夕,老爸兴奋地给我打来了电话,打算在近期处理掉他以前为我置办的小房子,目前恰好有人想高价接手,看我是否同意。不过我显然没能和他的情绪产生共鸣:不管他如何尝试着说服我,我都坚持让他不要冲动,多观望一下行情后再决定。几番较量之后,看我态度如此坚决,他也就此作罢:“好吧,那我取消和那个买家明天的约见。”


现在回头看,我还是很感谢自己那天的执拗。其实我纯粹是反对以倾尽全家之力的方式买房。这么做的代价基本就是卖掉家里那套小房子,花掉老爸账上的积蓄,外加我背负很多年的房贷,并且头几年还需要二老帮忙填补日常亏空。另外,这种方式意味着如果有意外,资金上不会有什么回旋余地。因此,在泼了老爸一桶冷水后,我反而觉得心安。


拒绝了老爸的好意后,我接到了老妈的电话。她忧心忡忡地说道:“刚听你爸说你不打算卖房子了,我打算明天带他再去看看医生。”我有点纳闷:“不是说一直在针灸理疗吗?难道没见好转?”她叹了一口气:“没有,这几天夜里疼得更厉害了,整晚上都是醒的。我帮他按按腰,也只能让他稍微迷糊一下。我是真有点不放心了,既然假也请了,我想带他再查查。”我心里生出一丝警觉:“怎么搞得这么严重了?明天早点去,一刻也不要耽误了,医生有说法了立刻我回个电话。”停顿了片刻,我又叮嘱道:“看完医生后把片子快递给我吧,我在这边也挂个号问问专家。”


我的主动请缨似乎让老妈轻松了点,随后又变成了她在宽慰我:“你也不要太担心了啊。你爸爸虽然睡不好,但胃口还很好,昨天晚饭后还和我出去散步了的。应该没有大问题。明天生日记得自己出去弄点好吃的,不要怕花钱。”老妈肯定是纠结的,一方面不想让我太担心,但另一方面,如果不是情况真的有点糟糕了,她肯定还会和老爸继续对我封锁消息。那到底糟糕到了什么地步呢?我心里不禁揪住了。


7月26日一大早,在去医院的路上,二老还用微信给我发着红包,祝我生日快乐。但一天之后,我却被告知老爸骶管那里发现一个囊肿,性质不明。于是我在这边火速给老爸挂了一个8月3日骨软组织肿瘤的专家号,希望能够排除掉心中最害怕的那个疑虑。在一周多的漫长等待后,我等到的却是那个惊天坏消息,噩梦终究还是成了现实。


(图:Daily Express)




3

触目惊心的报告


那个“黑色星期五”的下午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回到了办公室,我却完全无心工作——脑子里就是一片被轰炸后的废墟,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完全找不到出路。不过面对这么一个严重的诊断结论,我依然有那么点心存侥幸:万一只是医生误诊了呢?


整个下午我就在网上搜索着“癌症晚期”“骨肿瘤”等关键词,希望能发现点什么,但事实上只是在抓瞎。无奈之下,我决定问问身边的朋友,有幸通过一个朋友联系到了她的一位骨肿瘤的医生朋友。我把片子拍照上传后,焦急地等待着回音。


下班回家的路上,我收到了这位医生的回复。和上午的诊断意见一致,转移性肿瘤的可能性很大,还是要先查查原发灶在哪。结尾,他还是稍微留了点余地:“首先还是拍个PET-CT明确一下是不是转移癌,以及原发灶在哪。不同的原发灶预后不一样。比如甲状腺、前列腺转移来的病人生存期长,但是肝、肺等主要脏器转移来的生存期短。总之,这个病确实很不好,需要有心理准备。”


事情仿佛已是铁板钉钉。一天之内,两位医生的独立诊断意见完全一致。一回到家,我彻底陷入了情绪崩溃。


这期间另一位朋友也发来信息询问状况。早已崩溃的我已无法用文字解释发生了什么,于是和她打开了语音通话。那时我才知道,她的父亲在她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确诊为前列腺癌。这个病被发现也是因为转移到了脊柱上,导致腰疼得厉害,坐立不安,难以入睡——和我老爸差不多的症状。后来全家人各种求医问药,他父亲的病情至今一直被控制得很好。“你千万不要灰心丧气,现在医疗条件比我爸那会儿好多了,总会有办法的。”和她接近一个小时的通话无异于一针强心剂,让我在恐惧和无助的泥沼中抓到了一丝希望。我也终于恢复了些许平静,好歹还打起精神吃了点东西。


我在上海这边默默崩溃的同时,老爸老妈在家里也没有闲着。晚上九点多打电话给他们的时候,两人差不多刚收拾完行李,打包了相关的文件资料,做好了入院检查治疗的准备。我给老爸又多叮嘱了几句,哪些资料不要遗漏,走路不要摔跤之类的。老爸还是自信满满:“你不要担心,应该不严重的。我这晚上吃饭还是两大碗。要真病得严重,哪还会有我这样的胃口。”


我已经没有心情去接他的话了,一想到两位医生都提过的原发灶,就直奔主题问了问他的病史:“爸,你好好想想,在腰疼之前,还有哪里不舒服过?”“五月底的时候右边肩胛骨有点疼,不过后来做了理疗就好了,然后就开始腰疼。”“那在肩胛骨疼之前呢?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呃……四月底的时候好像有点小感冒,不过那几个喷嚏倒是打得我胸腔一颤,好像也就这些,没别的不舒服的了。”


这句“胸腔一颤”让我不由得也打了个颤,我不方便跟他解释问这么多的原因,只好反复强调抓紧时间去做个PET-CT检查,一有检查报告就拍照发我一份。他爽快地答应了。


一夜无眠。


那个周末,老爸住进了武汉某三甲医院的骨科病房。因为是周末,只能从心电图、胸片这些常规检查开始,大型的系统性检查只能在工作日进行。那两天仿佛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各项基础检查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医生也只是给老爸开了一些止疼针,让他尽量能够在夜里睡着。我在上海这边却早已忐忑不安,顶着烈日跑到龙华寺给老爸烧香祈福,里里外外地给各路神仙跪拜了一番。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有如此焦虑、害怕过。


周一清晨,医生查房后开了一系列骨科检查的清单,但就是没有开PET-CT。得知情况后我有点着急了,那位主治医生言语中有些傲慢:“谁告诉你要做这个检查的?你知道这是查什么的吗?”我也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嗯,我在上海咨询过专家,他们给我建议了这个检查。您开出的检查我们也都做,只是想麻烦您再多开一张单子。”最后为老爸预约到了周三(8月8日)的PET-CT检查。


事实上,暴风雨还是来得比我想象的早了些。周二下午SPECT骨扫描报告出来后,老妈就崩溃了。那份报告着实触目惊心:整条脊柱,部分肋骨,锁骨以及坐骨上都标记着大大小小的黑点,结论是“全身多处骨骼骨质代谢异常活跃灶,考虑多发性骨转移可能性大”。


她借着买东西的机会,走出病房给我打了电话,结果还没开口说话就失声痛哭起来:“看到报告了吧?骨头上那么多个黑点,看得我的心好疼啊……”她这么一哭,弄得我也没忍住,但还是强打起精神安慰她:“妈,你不要哭啊。还有检查没有弄完,你要有点信心,不要现在就被吓到了。而且你最好不要在老爸面前太难过了。”我连忙给她讲起我那位朋友父亲的故事,慢慢地哄着,她才停止了抽泣。“这周末我会回去陪你们,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在一起面对。”最后这句,既是安慰又是承诺。然而挂了电话之后,我却心乱如麻,一个人在楼梯间坐了很久。


接下来的几天,消息一个比一个坏。周三的血检报告单上,多项肿瘤标记物已经严重超标。周四下午,千呼万唤始出来的PET-CT报告显示:原发灶在右上肺,有一个2.1X2.4cm的结节阴影;除了全身多处骨转移之外,还有一处肝转移——在肝脏尾端发现一个1.1X0.8cm的结节阴影。周五肿瘤科专家会诊后,补充做了一次脑部的增强MRI,结果发现颅内竟然还有一处很小的转移灶……


噩梦不仅变成了现实,而且比预想的还要糟糕。


全球前十癌症发病及其对应死亡人数(资料来源:Globocan 2018 Global Cancer Observatory)



4

这一次,轮到我为他孤注一掷


又是一个周末,我迫不及待地回到武汉,一下高铁就飞奔至医院。到达骨科病房的时候已是中午,病房里挤满了爸妈两边的亲戚。刚吃过午饭,老爸正躺在病床上和大家唠着家常,不过已没了平时的精神头。与其说他是躺着,不如说是半躬着腰侧卧着,仿佛这样他的腰才稍微好受点。见我回来了,他高兴了不少,招呼我赶紧先坐下把饭吃了。


我坐到他床边的凳子上,心情复杂,在高铁上打了一肚子的腹稿,最后到了嘴边,只蹦出来一句:“就一个多月不见,你怎么就搞成了这副模样撒?”说这话的时候,我还故作淡定,半带调侃的口气,想缓和一下凝重的气氛。老爸则难掩懊悔和难过的神色,长叹了一声:“哪晓得是这个毛病咧……”我也没再多说什么,立刻把话题转到别的内容上。


那顿午饭我努力装作胃口很好,但最后没能吃下多少,放下碗筷的时候,还被他嘲笑了:“你这不行啊,吃得还没我一个病人多嘛。”我一边收拾着,一边应和道:“所以嘛,你更要相信,即便是病了,你也会比一般人好得更快。”在我走出病房扔垃圾的时候,老爸冷不丁地像是对我宣布他的一个重大决定:“我愿意接受治疗。”“好的,我尽全力跟你想办法。”



这是个巨大的转变,也相当于给我吃了定心丸。自从坏消息如雪崩一样传来,所有人都在犹豫着要怎么和他沟通病情,担心着他的情况还有没有救,或者就默默地揣测着他还能活多久;至于他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似乎变得非常难以捉摸。周四PET-CT结果出来前,堂哥偷偷给打我报告说他躺在病床上赌气,说什么要是这瘤子是恶性的,就回家不治了之类的话。以那时已有的检查报告来看,恶性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了。远在千里之外的我担心他想不开,赶紧先在电话里探了探口风。然而在电话那头,他又相当平静:“我还好,倒是你老妈,她反倒心情很不好,你要好好安慰一下她。”


那时混乱的情形下,隔着电话已经很难分辨哪些是他的真实想法,哪些只是情绪宣泄。我也只能麻烦堂哥帮忙盯紧他,有任何情绪上、行为上的异常一定要及时劝阻。我则保持每天多次电话问候,尽量在回去之前稳住他。所以,当他主动宣布自己“接受治疗”的时候,我心里悬着的石头才落地了。


至于那几天里,老爸如何从刚得知坏消息后的情绪混乱到决心面对,这其中的心路历程我不得而知,但也并不难猜。毕竟有太多的理由让他不甘心在这个时候轻易放弃:还不到53岁,苦心经营了大半辈子,从一个贫穷的农村娃成为一名受人尊敬的交通警察,事业、家庭理应还有更值得期待的下半场;家中尚有身体不好的老父亲和几位兄弟姐妹,太多的大家庭事务都需要他这位主心骨去拿主意;当然还有我这个尚在外漂泊打拼的90后独生女,刚工作不久还没能站稳脚跟,个人问题更是八字没一撇。不论他最后是怎样下了这个决心,我确实为老爸能当众宣布这个决定深感欣慰——有了他的这个表态,我可以放手去为他搏一把。


这一点在随后的家庭会议上就得到了证明。我走出病房后,老妈和各位亲戚纷纷从病房里撤出,在走廊尽头的宽敞处聚集。小叔叔和几位姑姑,都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红着眼圈,抹着泪水。最后还是大舅舅打破了沉默,缓慢而沉重地对我表达了他的看法:“我觉得老胡这个情况,还是尽量让他不要痛苦吧。你也这么大了,不要不理性。”小舅舅也补充道:“我们单位之前有人也是得了癌症,本来不化疗还能好吃好喝一段时间,结果化疗后难受得不行,人还去得更快一些了。我的意见啊,听不听在你,还是早点把老胡接回家,趁他还能享受,好好孝敬他。”两位舅舅表态的时候,站在一旁的老妈,从小声的抽泣逐渐哭出了声,嘴里念念有词地埋怨道:“老胡你个死鬼啊,结婚时骗老子说守一辈子,你要是半途把老子丢下了,老子下半辈子要恨死你啊……”大姨慌忙扶着她坐下,一边递上纸巾,一边轻拍着她的背。


预料到了六神无主、情绪失控,但并没有预料到这么快就出现,且如此强烈的投降主义。以至于有那么一瞬间,这个家庭会议似乎变成了一个追悼会,每个人都好像是来送老爸最后一程。面对癌症的无力感在那一刻发酵成了令人窒息的绝望,吞噬了所有人的信心。是否接受治疗,以及接受治疗后还能活多久,都不再是关注的议题。我第一次体会到自己面对的困难远不止癌症本身,也第一次感受到了肩上承担的重任:我必须拍板作出一个决定,尽快结束这个集体失去行动力的困境,才能挽救老爸的性命。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将自己的情绪从这个场景中抽离。尽管面对的都是我的长辈,我还是用坚定且不容反驳的语气表明了立场:“老胡愿意接受治疗,我们都听医生的。”


这是我有史以来作出的最重大的决定,同时也是最不需要思考就能作出的决定;它的决策机制,不是理性,而是本能。如果这次躺在病床上的人是我,老爸的反应估计只会比我更加果决,也更加疯狂。


小时候常听老妈提起,老爸有次为了救我和死神赛跑的事情。那时的我身体不好经常发烧,有一次在社区卫生所输液,不仅没有退烧,还出现了奇怪的输液反应,浑身抽搐。卫生所的几位护士完全吓傻了,医生也是支支吾吾,手足无措。老爸气急败坏,但还是强忍住怒火,擅作主张开着单位的警车把我火速送到大医院去抢救。


每次提起这事,老妈还心有余悸:“到医院的时候,医生说如果再晚一点点送来的话,你估计就没救了。隔壁病房有个小男孩之后也出现了类似情况,最后就没能保住。”这应该是我距离死神最近的一次,老爸凭借他的果敢救下了我。


时隔这么多年,老爸不幸确诊为肺癌晚期,所有的检查结果都像是他的死亡判决书。这一次,当年那个为我撑起了一片天的坚实如山的身影轰然倒下。这一次,轮到了我来为他奔走,为他孤注一掷。



5

马不停蹄的备战


家庭会议草草结束后,我和老妈亲自送别了这些亲戚朋友。返回病房的时候,在楼梯间发现堂哥还没走,默默地站在窗边抽着烟。见我回来了,他掐灭了烟头,示意我借一步说话。“搞不明白他们都怎么想的,人病了难道不该先治病吗?”


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我刮目相看。他没受过多少正规教育,五大三粗的外形有一点“土匪气”。然而这样一个平日里的“麻烦人物”,这次却展现出了令人钦佩的勇气和责任心。老爸入院后的各项检查,他都陪同左右,跟我及时沟通检查进程。特别是老妈情绪崩溃后,他则从副手变成了主将。为了感谢他的帮助,我请了他一顿下午茶,他也有点不好意思,但也不好推辞:“你爸也是我爸,都是应该的。”那个下午,他成为了我仅有的盟友。一杯茶的工夫,我们梳理了一下接下来的计划,然后迅速开始了行动。


这个计划第一步,就是将老爸转到肿瘤科。确诊为肺肿瘤之后,老爸淡出了骨科大夫的观察范围。而另一方面,肿瘤科的专家在周五的会诊中虽然给出了一些意见,但是并没有下达明确的接受通知。所以这个青黄不接的周末,老爸事实上处于没有医生监护的状态。一想到他背上那几个还压着脊神经疯长的肿瘤,我整个周末都处于精神紧张状态,生怕那些“定时炸弹”在老爸不小心的时候炸了。以至于每次老爸说要上洗手间,我们都要轮流护送并反复叮嘱他不要摔跤。这个漫长的周末里,我也只好用这样的笨办法确保老爸不出任何问题。


当然,心急如焚的我自然不会傻等。那两天里,我给几乎所有在武汉的同学、朋友都发出了求助信息,以期能托点人脉关系,让肿瘤科那边的专家尽快接受我爸。那会儿还妄想,如果实在托不到关系,我俩干脆周一清晨就去“围追堵截”,和医生求情在走廊上睡加床也可以。从胸部肿瘤科,头颈肿瘤科到骨软组织肿瘤科,但凡和老爸的症状沾边的,我们都仔细查探了一遍。不出所料,所有的病房都是满员状态。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肿瘤病房。这家医院的肿瘤科独立于本部,坐落在另外一个片区。因为是较老的建筑,天花板较低,显得较为逼仄和压抑。中午时分,走廊里只有零星的几个病人在缓缓地散步,无一例外地都没了头发。


等候电梯的时候,我们迎面碰上一个看上去不足五岁的孩子没精打采地坐着轮椅,瘦弱的胳膊上插着一根硕大的红色的PICC导管。他的妈妈神色焦虑地推着他走出电梯回到病房。堂哥惊得目瞪口呆,我赶紧拉着他走进了电梯。直到离开肿瘤分院的时候,他还是唏嘘不已,那么小的孩子,怎么会病得那么严重。我则更是心情复杂,一想到曾经那么健康的老爸将要住到这里,成为这个群体中的一员,就觉得生活完全不真实。


两天的努力还是取得了重大进展。周日(8月12日)晚上九点多的时候,终于通过一个高中同学联系到了一名骨肿瘤专家,一阵手忙脚乱之后,我们最后在周二上午,让老爸住进了骨软组织肿瘤科。



成功入住病房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时分。几天马不停蹄的备战,至此终于按下了暂停键。八月的武汉,炎热的天气加上连日来的紧张,害怕和焦虑,陡然松了一口气的时候我却有说不出的疲惫。


由于只请了两天假,我下午还得赶回上海。因此,这个短暂的中午成为了我们一家人难得的宁静的团聚时光。这是一个六人间的大病房,几扇窗户都拉上了遮光帘,病人们都开始了午睡。老爸趴在病床上吃完了午饭,开始和我小声地拉着家常。昏黄的床头灯照着他的脸,显得更加沧桑。关心了一下我的工作、生活之后,他开始感慨起来:“你爸我年轻的时候,扛着两个蛇皮袋的行李从农村跑到城里。读完了大学参加工作,然后在城里立足,非常懂得其中的艰难。老爸不想让你太辛苦,想趁着还有点能力的时候帮一把。哪想到这么不走运,得了这个病。买房的事情估计帮不上你了,要靠你自己去一点点打拼了,你不要怪老爸啊……”


话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了,我也有点哽咽,不过还是故作淡定地安慰道:“是我自己决定不买房的,为什么要怪你呢……”


我收拾行李准备出发的时候,他指了指床头柜上的水果和牛奶,示意我拿一些在路上吃。我没有接受,反而劝他多吃一点。见我什么都没拿,他拿出手机给我微信转了两千元:“给你转了一点路费,工作不忙的时候,多回来看看我吧……好啦,我也有点累了,想睡一会儿。你自己路上小心,不要误了车。”说完这话,他顺手熄灭了床头灯,头也侧过去埋进了枕头里,仿佛怕被我看见什么。而我则是再也忍不住了,拖着行李箱冲出了病房。


那趟返回上海的高铁上,我脑子里某根绷了很久的弦终于断了,泪水开始报复性地泛滥。一位乘务员发现了我的不对劲,走过来关切地问道:“小姐,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吗?”


“可以帮我倒一杯水吗?我人有点不太舒服。”



6

“在这里住了几天,思想境界都提升了”


考虑到老爸脊柱上病灶的风险,医生决定先给他做背部的放疗。


放疗(放射治疗)是使用辐射作为治疗疾病的方式。(图:MAYO CLINIC)


8月15日清早,老妈一听医生说下午要做放疗,连忙打来电话把我痛骂了一顿,怪我心狠,怪我这么快就把老爸推上“刑场”。情绪激动的她那时已分不清是放疗还是化疗,我也只好顶住压力任她骂了个痛快。毕竟老爸病了之后,她承担了太多的照顾工作。而每天面对着这样一个病人,她内心的害怕和担忧也无处发泄,我成了唯一可以倾吐的对象。可是听我没有松口的意思,她只好叹了口气,挂了电话。


我随后赶紧拨给了老爸,想让他不要害怕将要面对的治疗。为了能有点说服力,我给他先发去了一两篇科普文,然后慢慢地给他解释放疗是什么,常见的副作用是哪些,以及怎么去应对。头一次,老爸像个认真的小学生,电话那头一直“嗯嗯”地应答着。我的这一番洗脑话术最后以“放疗并不会很痛苦”作为结论,他也大致认可了我的这个决定。那天下午他从放疗室出来后,还专门给我发了条信息,确认我没有忽悠他。但晚上的语音聊天中,他还是不受控制地打着嗝,以至于每句话中间都不得不停顿一下,让我觉得又好笑又心疼。


之后几天里,医生给他稍微降低了一些剂量,这个副作用才慢慢消失。让人欣慰的是,老爸对这个治疗手段似乎比较敏感:第三天放疗结束后,他告诉我腰上的胀痛感有了一些缓解。


由于收获了一些正面的疗效,8月20日的肺部活检之前,老爸显得比之前淡定很多。不等我给他科普完,他就简明扼要地概括道:“不就是打个麻药睡一觉做个检查嘛,你觉得你老爸还会怕这个?”那天反倒是我暗自捏了一把汗。这个活检其实不亚于一个小手术:老爸肺部的病灶在右上肺,而这个位置做穿刺取样会有扎到颈部动脉的风险。医生在电话里告知了我这些,导致我整个下午在办公室坐立不安。直到堂哥通知我一切平安,我才放下了悬着的心。


三天后,活检报告显示是肺腺癌。在层出不穷的坏消息的衬托下,这个结果似乎算得上一个“好消息”。虽然肺癌总体来看生存率都不高,但是肺腺癌,特别是有某些基因突变类型的肺腺癌,在现有的靶向治疗下,五年生存率已经达到了非常可观的水平。在征求完医生的意见后,我立马为老爸预定了一整套基因检测,暗暗祈祷着他能抽中某张幸运的牌。不过,这个基因检测结果至少要一周才能出来,而且也可能不存在有治疗意义的基因突变。在权衡了风险利弊之后,医生还是提议了老爸最害怕的化疗方案。老爸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等我女儿回来之后商量一下再说吧。”



不同种类肺癌的发病概率。肺腺癌(adenocarcinoma)是最常见的一种。(图:维基百科)


周六(8月25日),我又一次回到武汉探望老爸。多日的放疗之后,他已经能扶着老妈走出病房,在院子里散散步,或者到附近的餐馆吃饭。黄昏时分,我们一家在医院中央的小广场上散步。我走在前面,他双手搭在我的肩上借点力,就这样一前一后地在夏末的晚风中慢慢兜着圈子。老爸的精神状态明显好了很多,也多了一份面对现实的坦然。


走着走着,他突然用商量的口气问我能否帮同病房的一个叫小龙的孩子。诧异之余仔细问了问,才得知小龙来自河南一个贫寒的农村家庭,不幸患上恶性程度极高的尤文肉瘤。小龙爸爸则是一位典型的农村父亲,性情温和敦厚,为人热心快肠,但有限的文化水平让他难以为儿子写出一封像样的救助申请信。对于同样是农村娃出身的父亲,小龙家的境遇很难不引起他的同情。于是我爽快地答应了,还顺带打趣他道:“不错啊,在这里住了几天,思想境界都提升了。”


和病友数日的相处,确实让老爸的想法也有了巨大转变。他意识到自己并不是最不幸的那个。比起很多被癌症折磨的孩子,他似乎对已经健康地活了大半辈子感到满足。走回病房的路上,他还说出院之后如果身体条件允许,想多去参与一些公益活动。我点头表示支持,但还是告诫他先把身体养好,再慢慢计划这些事情。


但在收获思想转变的同时,病友们的经历也加深了老爸对化疗的恐惧。特别是同病房里三位年幼的孩子,在化疗后吐得昏天黑地。小龙爸爸告诉我,他会在儿子难受的时候拉上床边的帘子,尽量不要让我爸目睹到这一切。我非常感谢小龙爸爸的这份细心,但也感受到了老爸要克服的心理恐惧有多大。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后,周日上午,老爸还是让我在化疗方案的知情同意书上签了字。医生开始做一些化疗前的用药准备。


化疗通过使用化学治疗药物杀灭癌细胞,达到治疗目的。(图:BBC)


周一上午化疗正式开始。我守在老爸床边,瞪大了眼睛看着一大袋避光包装里的“毒药”顺着褐色的输液管注入老爸体内,密切关注着他有无不良反应。老妈则在一旁削着水果,时不时劝他吃几口,生怕这个“毒药”打完后他就没法好好吃东西了。不过直到打完,老爸都没啥反应。午饭的时候,他还努力吃得比平时多一些,仿佛在向我证明这个化疗药在他这里副作用很小。


但到了周二,我刚回到上海开始上班,老妈就打电话说老爸精神不是很好。周三的药打完后,老爸就完全不想吃东西了。三天的化疗结束后,由于剂量不大且有服用止吐药,老爸没有预期的呕吐反应,却有另一个令人忧心的副作用:高血压。周五上午,收缩压一度飙升至160,导致他只能倒在床上昏睡着,没力气接听任何电话。服用了紧急降压药之后恢复了正常,但直到9月2日出院那天,他还是有气无力、昏昏沉沉。


9月3日,老爸出院的第二天,我收到了基因检测报告,显示他的肺腺癌存在EGFR突变。这意味着除了化疗,还有多种靶向药物可供选择。我连忙打给还在昏睡中的他:“爸,好消息,你可以吃靶向药了,不用继续化疗了!”


“嗯……好……”电话那头是有气无力的回复。老妈说,老爸那天是迷糊的,但也是高兴的。


出院后的夕阳,那天大雨刚过。(图:本文作者)



7

重生


出院后老爸在家休息了两周。因为之前身体底子还不错,他恢复的速度确实快很多。昏睡了大概三天后,他开始能坐起来看看电视剧。9月17日回医院复查前的某天,老妈欣喜地告诉我老爸居然自己开着车去银行办了点事,还顺便去超市买了点东西。尽管走路稍远一点时他还是会非常累,这个巨大的进步已经足够让我欣慰不已了。18日出来的复查结果也证实了他确实在好转——肺部的结节阴影缩小到1.7 X 2.0cm。根据基因检测的结果和老爸的意愿,医生也将治疗方案调整为靶向药物治疗,每天准时服药,定期复查看看有无耐药性即可。


十一放假回家,老妈花了点心思做了一顿大餐。我们一家人聚在一起,庆祝这场重大变故后的重逢。饭后,老妈端出一盘新鲜的芒果,芳香四溢着实诱人。老妈一边削着芒果一边感慨着:“这种进口芒果我们以前都尽量少吃,总想着能省一点是一点。不过自打你爸病了之后,我也看开了,人这一辈子也并不长,想吃什么就吃,想做什么就做吧。”老爸津津有味地吃完了手里的一个芒果,开始征求我的意见,这个长假里要不要出去兜个风。我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他眼里闪烁着一丝久违的快乐的光芒:


“行,就这么愉快地决定啦。叫上你叔叔或者哪个舅舅,让他们别老呆在家搓麻将,我们换着开开车。明天准备准备,后天我们就出发。”



作者后记:


11月30日凌晨两点半,给初稿画上句号的那一刻,我心里有着说不出的轻松。这篇文章的写作,对我是一件颇有仪式感的事情。当讲述完这个重大事故,让它变成一个故事那一刻,我也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出口。当然,整个写作过程中,不乏反复和情绪做斗争的波折。感谢三明治小伙伴们的鼓励,让我勇敢地回忆并拾取那些细节,也让我不至于过度沉溺其中,最后能冷静地交出自己的答卷。一个人的写作是孤独的,然而一群人的写作是精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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