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学车路上，父亲是好教练还是拦路虎？｜三明治

文｜田水

编辑｜二维酱

“停车！！！”

我爸声嘶力竭地吼，我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下死劲踩住刹车板。然而太晚了，我们的车子直直地冲了上去，“砰”地一声闷响，撞上了人家的车尾，这才停了下来。

我呆坐在车里，我爸下车。我看见他满脸堆笑地给人家敬烟，赔不是，交换联系方式，客客气气地跟人家挥手再见，又看见他转过身，脸色铁青，回到车里，一言不发。

练车练了四年，只落得一场追尾事故。我的第一段驾驶生涯，至此画上一个句号。

高三暑假我考下了驾照。那时的我手持大学录取通知书，意气风发，年少轻狂。我爱开车，我要开车，我喜欢那种风驰电掣的感觉。武侠小说里的主角总有一匹潇洒帅气的汗血宝马，坐在驾驶座上的我十分入戏，仿佛手里握的不是方向盘而是缰绳，我要快马加鞭冲向这个世界。

可是我爸不敢让我独自上路。我爸作为十年驾龄的老司机，经验丰富，使命感十足，为了我的安全为了路人的安全，义不容辞担任起我的陪练拯救世界。

因为爱，我爸投入了无限的精力与感情教导我，最终却让我对开车有了心理阴影。

我爸的教导事无巨细、面面俱到。屁股搁到座位上，嘴就开始说话：“挂挡，起步，打转向灯，看后面的车，后面有车没有？前面红灯，减速减速，停稳了，手不要乱动，你看现在左转方向绿灯亮了，下面就该直行方向的绿灯了，把挡挂上，起步，起步怎么这么慢？后面的车都在滴滴你了！快走快走！慢点开，减一档，你离前面的车太近了……”语气中带着恨铁不成钢的不耐烦。

如是几次之后，还可以结合以前的事例打造一个屡教不改的主题：“看见红灯要减速！减速减速！说了多少遍你都记不住，这样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开车上路？”

可怜我一个新手司机，除了应对复杂的路况，还要听副驾上的唐僧念经，手忙脚乱加上心烦意乱。后来逐渐习惯了这种教练模式，代价是丧失了自主判断能力，看到红灯，首先想到的不是减速，而是等着我爸吼一句“减速”，我才会放慢速度。我爸说我没有进步，倒也不是完全冤枉我，只不过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有责任罢了。

我爸是个慢性子的人，但是偏偏在开车这件事情上脾气很急，坐在车里自带负能量气场。车里的气氛永远紧张，我爸说话永远着急。我爸总说看我开车比他自己开车还累，这话没错，他是真累，又要瞻前顾后发号施令，又要跟我着急上火气急败坏。

有一次晚上出去练车，在我家附近的一条小路上，那天天气非常好，天上月明星稀，路上车少人少。我爸说你慢点开，我以20公里的时速龟速前进，摇下车窗，微风习习，我爸难得沉默了几分钟，我扶着方向盘终于感受到向往已经的惬意。

忽然我爸问我：“你看什么呢？”

“看月亮啊！”我高兴地说。

这句话一下子点燃了我爸的火药桶，开车不看路而看月亮，就该拖出去枪毙十分钟。那个晚上大好的月夜，大好的开车兴致，就都在我爸的怒吼中结束了。

那个年代还没有GPS或者手机导航等高科技，我总是记不住路，偏偏我爸又能记住所有的路。这又是一个矛盾的起源。每到了一个该转弯的路口，如果我没有减速并线的意思，我爸就会又急又气，“走了多少遍还记不住路！”在车上数落我，回到家又跟我妈抱怨。

我妈半开玩笑地说：“嗨，这多大的事儿，你就让她一直开去，有本事开到河北。”

“开到河北！”我爸咆哮，他大概觉得我妈和我都应该拖出去枪毙十分钟。

我的驾驶生涯最终被一次小型追尾事故推向尾声。对方连人带车都没什么事，反而是我们的车保险杠给撞得摇摇欲坠。不太记得这件事最后是怎么收场的，我爸似乎并没有怎么跟我大发脾气，然而我的大脑依然有选择地把“这轱辘掐了不播”。

那是一段长久的不快乐中的一个小插曲，当时我大学毕业，没有按照父母的意愿去体制内当公务员，自己找了一份工作，工作压力很大，还遇到一个不讲情理的老板。父母对于我考上名牌大学的骄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对我没有体制内身份的无尽失望。他们很少过问我的工作，对于我的出差、加班、早起晚归的工作视而不见，只是偶尔会在晚饭时满脸羡慕地讲起哪个亲戚朋友的孩子考上了公务员、进了事业单位、当了村官。

少年时代对于开车的梦想至此已经破碎成渣。我不想再开车，不想听我爸没完没了的数落，不想看见他那烦躁失望的脸。我握着方向盘倍感折磨，我认定自己不是开车这块料。

无数个清晨和黄昏，我在北京地铁里被挤成罐头里的沙丁鱼；地铁不方便的时候就打车，手机里有摩拜有滴滴；出去玩坐高铁坐飞机。“一切都没什么不好。” 我对自己说。晚班地铁里终于有了空座位，对面巨大的玻璃窗倒映出我没有表情的脸。地铁轰隆隆向前驶去，噪音震耳，而我却分明听见了一种脆弱的东西碎掉的声音。

2017年我申请到了美国商学院的MBA，独自一人到美国读书，快到而立之年头一次长时间地离开家。陌生的国度里，语言和文化都是挑战，第一年焦头烂额地上课、考试、找暑期实习。申请暑期实习的过程极其艰辛，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拿到offer，激动之余又在offer里看到一条“公司将为暑期实习生租车供其通勤”。

我要去的实习公司在美国中西部一个三线城市，地广人稀，公共交通落后，公司给实习生配车就跟北京的公司给实习生发一张公交卡没什么区别。

我都快十年没摸过方向盘了……决定先去租一辆车找找感觉。在美国租车就好像我们国内骑共享单车一样简单，到了店里，出示驾照、刷过信用卡，店员客客气气把我领到一辆红色尼桑面前，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我坐在车里，深呼吸。耳畔是我爸气急败坏的教导与批评，但又一个字都听不清，徒乱人意。我好像又回到了当初练车时候的自己，握着方向盘，紧张，害怕，不知所措。

我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经历了职场的风风雨雨又有了在异国他乡的历练，我已经强大到可以独自面对一切挑战，谁知最大的挑战是突破我爸给我留下的失败阴影。

恰好我在这时认识了苏西。

苏西是个美国姑娘，比我大两岁，她有一个朋友在我们商学院读书，因此我在一次商学院同学聚会上遇到她。其时她正端着一杯五彩缤纷的鸡尾酒讲她需要一个“司机”——她每周要去看牙医，牙医的诊所在车程四十分钟以外，看牙医要打麻药，打完麻药不能开车。我脱口而出：“要不我给你开车吧？只不过……”

“太棒了！就这么定了！”她没等我说完就给了我一个巨大的拥抱。

我抢着补充说明：“只不过我开车技术很差。”

“那我给你当教练！别担心，你肯定没问题的！”

苏西坐在副驾上非常放松，说话也是心平气和。去看牙医的路上她喜欢跟我聊天，抱着一大包薯片一边克哧克哧地吃，一边眉飞色舞地给我讲她工作中遇到的奇葩客户；看牙医回来，肿着脸，说话不方便，她就安安静静地坐着，或者玩儿手机，或者闭目养神。如果需要并线、转弯、上高速之类的，她就提示一下，没有情况的时候绝不多嘴。她的指导都是就事论事的，语气镇定而且平静。

“该并线了，”她探头看了看反光镜，“等一下，等旁边那辆车过去的……好的现在可以走了。”

同样的情况，换成我爸的版本，就会是十万火急，“怎么还不知道并线？打灯，加速——慢点慢点，看不见旁边的车吗？等他过去的！行了他过去了你赶紧走！”

刚开始时我在高速上开车特别紧张，美国高速路上车都很快，下高速的时候我总是担心错过出口，胆战心惊如履薄冰。有一次真的错过了出口，我急得差点哭出来，苏西慢悠悠地说：“错过这个出口，就去下一个出口呗。”我的天，原来还可以这样，在我爸的教育下我始终觉得错过任何一个路口都是千刀万剐罪不可赦。

陈丹青说，他第一次去美国的时候，他看到街上的年轻男女，人人长着一张没受过欺负的脸。苏西就是这样的美国女孩，她对自己充满自信，对别人也充满了鼓励和支持。她从未对我开车提出过批评，哪怕那次我拐弯开得太快差点滑下马路，她也未置一词。当时我抱歉极了，她却只是不以为然地耸耸肩。我说：“开了这么久还犯这种新手错误，真是让你失望了。”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说：“你怎么会让我失望呢？你开车进步很快，我为你骄傲还来不及呢。”顿了顿，她又说，“我永远都不会对你失望的。”或许这只是苏西的无心之词，然而我听了却觉得鼻子酸酸的。从小到大我都在努力不让爱我的人失望，我从未想过有一个人永远不会对我失望。

有一次带苏西看牙医回来，正是夕阳西下，天边一抹金色的云霞。“你看火烧云……”我话一出口，耳边立刻响起我爸的怒吼，我缩了缩脖子，后悔极了。然而我听见苏西说，“是啊，好漂亮的火烧云。”在那一刻我对苏西充满了难以言表的感激，之前开车那些灰暗的、不愉快的回忆，正在一点点淡化，而且还被涂上了一层鲜亮的欢快的颜色。

暑假实习开始了，我要开车从安娜堡到圣路易斯，8个小时的车程，那是我第一次独自长途驾驶，又是一个新的挑战。

出发前我好像又看见了我爸阴云密布的脸，听见我爸不耐烦的叹气……我简直不敢打开车门坐上去，过去所有的练习好像都化为泡影，马上就要前功尽弃。

苏西拍拍我的肩膀，说：“你现在已经开得很好了，不会有问题的。如果你路上觉得累了，或者特别害怕特别紧张，你就在路肩上停车，打双闪，给我打电话。”其实说实话，开到半路给她打电话，她能帮多大忙？但是这样的话听着总让人觉得温暖。

我感激地看着她，回想我和她一起开车的快乐时光，让自己镇定下来。坐在驾驶座上，深呼吸，发动车子，惴惴不安地上路了。车子平稳地奔跑在路面上，天高云淡，眼前的道路笔直而且宽阔。我忽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自在，之前的紧张和害怕都被70英里的时速甩到了九霄云外，心轻盈得想要放声歌唱。这久违的一刻，是我十八岁的梦想成真，我要快马加鞭冲向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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