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场酒局、假笑、PUA、性骚扰……只有我才遇到吗？｜三明治

文｜alayavijnana

编辑｜若冰

上次让我觉得生病比健康更美好的时候，发生在入职的第八个年头，彼时干办公室，管着一大家子人，每天在主子的摇铃声、会议室的嘈杂声、材料的森林和下属的白眼中度过，伴着日复一日永无休止的浓重夜色，让人觉得死死挣扎，也浮不出水面的窒息。

大概每个人都曾经遭遇过超负荷工作的时刻吧，可能是原本在的同事离职或生病，可能是老板剥削就是不招人，可能是这个活只有你会做deadline又特别赶，尤其在干得头都抬不起来，颈椎和腰吱嘎作响，一天水米未进的时候，领导笑嘻嘻地走进来，说：“先干这个新来的活，马上要，其他工作分清主次统筹好啊！”瞬间火都要从七窍喷出来了。

然后你可以申诉，可以谈心，可以抱怨，回过头来，活还是一样要干完，还要干得漂亮。

末了，领导还别有深意地拍着你的肩：“小X呀，工作不能带情绪，干这么多年了，要有一点抗压能力，真的是看重你才放心交给你呀！”

不知道是不是国企和公务员才会这样呢？还是外资、合资、民营都这样呢？朋友总劝我，你知足吧，你看人家创业的人，什么996、007，那都是浮云，只要员工工资一日发不出，就别想合眼！

心里一琢磨，还真是，我矫情了！

只是，越来越不爱照镜子，那张疲惫而了无生趣，法令纹越来明显，上眼皮越来越耷拉的脸，真是没意思极了。

职场上的酒局

我的酒量遗传老爸，他也是系统中人，是个工作和酒桌两边都开花的传奇人物，很多和政府、企业磕不下来项目，都由他出马拿下了，以至于当我上酒桌时，人们还在述说他的故事。

就是这样的老爸，会叮嘱我“女孩子不要乱喝酒，让你喝就适量，一定不要喝醉！”他的目光会飘向远方，略显复杂，似乎回忆起一些不快的经历。

据他说，曾见过一位中年女同事，在酒桌上喝得烂醉，最后当着众人的面狂吐不止，瘫在地上不省人事，场面尴尬不说，如果在场的不是单位的人而是社会人士，不知道她会不会受到什么伤害。老爸罕有地摸我的头：“女儿呀，我不求你荣华富贵，但咱们一定平平安安。”

我听话吗？肯定不算是乖乖女。初出茅庐，多少有些心高气傲，觉得什么都难不倒自己，遑论喝一点酒？在国企里，不会喝酒，是很难得到领导另眼相看的，我想往上爬，不甘心当一个每天和同事闲聊家常到点下班的文员。

人生第一次应酬，在刚刚入企十个月的时候，因为听同期的口耳相传，说我还蛮能喝，领导带着一行科研人员、管理团队和我赴山东、浙江等地调研。在高铁上，领导很正经地问我酒量如何，我答还可以，于是领导很开心地笑了。

下了高铁放下行李马上开宴！都是山东人，什么都还没聊就起立干了三大杯白酒。山东大领导开始吩咐：“来来来，这几位女同志，你们到这里来我们真是蓬荜生辉，喝点白的？红的？”

我有点慌，旁边同事姐姐淡定地回答：喝点红酒吧。

等硕大的红酒杯倒了四分之三满，我有一种站在悬崖边的大义凛然——度数也不低，怎么才能少喝点呢？这时，眼角余光扫到了旁边小推车上摆了一排的可乐，计上心来。

我趁大家都在热络交谈，让服务员给倒了半杯可乐，摆在红酒杯边上。这时，大家第N次被山东领导敬酒，我淡定地喝了一口，面带微笑，待坐定，趁人不注意，端起可乐假装喝，把嘴里含着的红酒给吐在可乐里。

整整两个小时，我就不停喝了吐出来，喝了吐出来，直到散席。旁边的姐姐偷笑，应该是知道“越喝越多”的可乐的秘密。

最近一次应酬，是在原领导退二线的那天。

整个单位的领导班子都去了，大家轮番以各种理由敬酒、罚酒，赞颂他是怎样带领大家从最初的老破小走到现在的集团规模。喝到恰到好处时，他开始回忆参加工作40年来各种峥嵘岁月稠，每个节点、每个大事件，还有两次为了工作险些丧命的经历，都在他的讲述下活灵活现，听得我们也恍惚随他穿越了几代岁月。

突然，他停住不说了，我们望向他。

一滴泪从他眼角慢慢滑下来，他怔怔地望向面前的虚空，似乎年轻的他在对面正意气风发。

马上意识到了失态，他赶紧用手背抹了一下，笑着说“你看我怎么还激动了呢哈哈哈”。

气氛再次热烈起来，大家似乎都假装没看见刚才的那个瞬间。

不过，我觉得，对于这个戎马半生没喊过撤退的人，那滴泪，足以值得细细品味了。

职场假笑

晚上八点半，后脑勺开始发出钝痛，一跳一跳的，胃因为没有投喂，紧紧地缩成一团，像收伞一样把整个人的骨骼和筋肉都死死向下拽。于是电脑桌前坐的不是我，而是一只奄奄一息的大虾。然而即便这样，我的目光仍然死死盯着惨白的屏幕，手指像痉挛一般在键盘上下飞舞。

正在这时，门口响起了天神般的笑声“唉呀，这么晚了，大家还没走啊？”

我猛抬头，颈椎关节“噼啪”作响，“领导好！”

“唉呀，小X，这个整改报告要抓紧啊，有没有困难啊？”领导走近电脑，凑近看了两眼，露出了5颗牙，眼睛弯弯。

5000字的报告早上给我说明天要，还问我有没困难，是不是让我口吐芬芳送你一曲啊？！

“您放心！我一定保质保量赶出来！”想法一晃而过，我用8颗牙的诚意回敬他。

此时，从各个部门踱过来，像闻到馊水味儿的苍蝇一样的加班狗们，争相露出9颗、10颗的谄笑，准备迎接视察。

“Y姐，这是去哪了啊？”

花枝招展的中年妇女穿着一身三叶草的新款运动套装，迎面摇曳走来。

“你看不出来啊，我这明显刚健身回来嘛，我和你说那个操课老师特别好，三节课练下来我轻了好几斤咯！我买了她二十节课呢！你说我这得瘦多少啊！”

我盯着她下巴一抖一抖的肉，还有臀部勒出深深的内裤痕，暗暗赞叹这个教练无与伦比的话术和高超的圈钱手段。

“那还用说吗？估计您穿比基尼得迷死一帮小鲜肉，下次也带我去试试课呗～～～”顺势就把那白白肉肉的手臂给挽过来，搀着往回走，下午那笔报销还得Y姐签字呢！

职场PUA

刚入企时，我特别青涩，因为才从“自由的大美利坚”回来，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工作做的高效出色、说话风趣、能歌善舞会变魔术，有点飘飘然。

那一年春节来临前，单位组织所有年轻的女孩子参加集团的文艺汇演，跳Michael Jackson的机械舞，我因为会变魔术为选为整个舞的最后一环，边跳边变出火焰玫瑰。

汇演当天，我来例假了，整个人疼得萎缩成一个球，脸上妆很重没人注意，这时，单位的女书记，慈爱地拍拍我的肩：“今天的演出很重要，是给单位露脸的机会，也是展示你自己的舞台，一定要好好把握哦！”

我虚弱地问：“书记，我肚子疼的厉害。”

“不要紧吧，我去给你找点止疼药！”她匆匆离去了，直到汇演前也没等来那片药。

果不其然，疼痛让我集中不了精力，在点火的环节哆嗦着掉了火药，那朵玫瑰没有闪亮火焰。

最后我们只是得了第二。回程的答谢宴上，女书记袅袅婷婷飘过来，语气奇妙：“小X，今天的表现不像你平时排练的水准啊？”

“书记，您帮我找药了吗？”我瞪着她。

“你看你，这么大了不会照顾自己，今天一定要多喝热水啊！”她脸上阴晴变换不定，似乎很意外我的顶撞。同事们像看着史前生物一样看着我。

从那以后，我失去了所有光环，什么活动都不会有人提前通知我，什么工作到党委会上都会被打回来，在食堂里跟人聊天会被无视或转移话题，我仿佛感受到了日本校园暴凌一样的压力，傻傻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的同期，同单位另一个中心的朋友拉我出来吃饭，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直瞪瞪地看着我“你怎么还不去给她道歉啊！”

“谁？”

“书记啊！”

“为什么？”

“你是不是傻，在众目睽睽之下呛她，她逢人便讲，这喝过洋墨水的就是不一样，还没干出什么成绩脾气倒是不小，情商真是堪忧，看来以后招人得擦亮眼睛，别搞得水土不服！”

我承认，那是人生第一次有人这样说我，不是说我工作水平，而是质疑我的人品。

现在单位的最高领袖是从总部机关空降的，所以最喜欢说的口头禅就是：“原来我在机关的时候”、“机关的同志如何如何”。我还在办公室工作时，主要任务就是像李莲英那样的角色，伺候他。

最高领袖喜欢谆谆教诲我：“小X，不要因为今天会上表扬你就以为工作没有问题了，你去打听打听机关月度例会的汇报内容，格式真是精炼，总结得也非常接地气，我觉得咱们月度例会那个汇报的模版很虚，格式也不明晰，你去按照机关的样子改一改！”

于是，花了三天的功夫改出一版再去汇报，他微微蹙眉：“这不是机关的格式啊！你怎么一点都不明白我的意思呢，需要这样那样再这样……”我诚惶诚恐又困惑，这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要来的“传说”的格式呀？！也许是我问的人不对？

按照他说的样子又改了一版，这回他正忙着，扫了一眼便点点头把我轰出去了。到了下个月，我拿着这一版他点过头的样子在会上像各部门通报月度工作，顶着各位专业负责人刀子般的目光（新版给大家带了很多笔头工作）。

“办公室汇报完毕”话音刚落，最高领袖苦着一张脸，开始指责：“我先问问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格式汇报月度工作？的确，机关是用这种格式，但咱们和机关的实际情况各不相同，怎么能照搬照抄呢？各部门也是，不要拿上面的话当圣旨，要经过自己的思考，做出有益于企业的判断！”

我脑子浆糊成一片，身体微微发抖，脸涨得通红，觉得喘不过气来，这不是………？是我的错？

作为国企职员、一部之首，我的理性战胜了感性，会后便去找他承认那“莫须有的错误”，他自然是大人有大量的原谅我，又教导了我一个钟头。回到家我大哭一场，冥冥中，觉得自己的底气弱了很多，直到离开这个部门，我一直低眉顺眼地做奴才，凡事提前请示事后汇报总结，不再做任何违背他旨意的事。

如果一个人长期在否定的环境中工作，个人的独特性和自信心会被渐渐磨灭，取而代之的，便是低自尊的听话和顺从。

职场性骚扰

在这个电力企业，女人多多少少还是被歧视的群体，因为我们很难去一线巡线、抢修，基本不会去电力施工现场干活，也很少去干电力调度这样高危高压的业务。我们更多地存在于售电营业厅、95598客服热线、图纸设计、办公室、财务、后勤等等领域。在那暗波涌动的职场背后，性骚扰和潜规则数不胜数。

在上班的第三个年头，因为发生了前文的“女书记”事件，我足足有一年在单位过得很没有存在感，业务也渐渐进入瓶颈期。我最终被某个同事挤掉了进集团的位置，转而投身现在的单位，并遇到了那个老男人。

老男人是个蜚声系统的强人，副处级，带着一股陕北汉子的匪气，在自己分管领域说一不二，虽然个子和声调不高，但眼睛精光四射，剑眉一耸让初遇的人噤若寒蝉。

老男人在集团见过我几面。在他面前，我这个差着三层职级的姑娘有种天不怕地不怕的闯劲，似乎给他留下不错印象。

某一天，他给我发了个短信，邀我去总部办公楼找他，说有话和我交待。我有些忐忑，但又想，既然是在总部办公区，应该是公事，就按时赴约了。

那时，“八项规定”连八字都没一撇，我这没见过世面的小女孩哪知道里面的道道。他的办公室是带有卧室的！

从进入外屋会客室就感到了某种奇怪的氛围，这里不像办公室，更像个迷你版的家。他慈祥地笑着，大手拍拍身旁的沙发垫“来，坐这！”

我后脖子一层汗毛竖了起来，嗓子里仿佛鲠了块骨头，跌跌撞撞地坐在他拍手那位置稍远一些的边上。

他突然一把握住我的手腕，把我拉得紧靠着他！

“让你坐近点嘛！XY，从打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觉得你是非常有理想有见识的女孩儿，长得也漂亮，早就想这样和你坐下好好聊聊～”

我的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视野一片通红，耳朵明明听懂他在说什么，却又好像一个字都听不懂。我想尖叫，却一个音都发不出来，我想呕吐，却连气都倒不上来。

他两只手把我的手紧紧包在里面，缓缓地摩挲着，脸与脸的距离近到能听到呼吸声。

“我想给你找一个我这里的职位，离我近一点，这样也能帮助你更快地上升，觉得怎么样啊？”

我不自觉地全身颤抖，手开始往外用力，想要从那对铁钳里逃脱出来。

就在这时，这个长着人形的怪物突然凶猛起来，瞬间拉过我，在侧脸上用力亲了一口！

我的眼泪终于从眼眶里挣脱出来，感觉心里一瞬间有什么突然崩断了。

“领导！您容我考虑一下，我先告辞了！” 全身的血和力气突然恢复了，我像一只白兔慌不择路地朝门口跑过去，眼角的余光看到，这得意洋洋面目可憎的野兽正饶有兴味的打量着我的奔逃，他断定我没有勇气反抗……

在地下停车场大哭了一场，我失了魂似的回家，被亲的那边脸火辣辣的，我想拿刀把它割下来。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像埋尸体一样把自己的一部分埋在心里深处。

后来，我曾写过一封匿名的举报信到总部，却听说老男人早已因为这些风流韵事被举报多次，明贬暗升了多次，虽然不可能再晋升，但他现在还好好地执掌着总部最大的子公司之一。

职场与性别

在吉莉恩托马斯的《因为性别》中，作者回顾了过去50年间改变美国职场环境的十个案件。

“当一个无子女的女人不在办公室时，人们推测她正外出办事。但如果是一个母亲不在办公室，却往往被认为是去竭力解决照顾孩子的问题了。经理和同事们可能会认为孕妇和新妈妈们在女性气质的光环下，善解人意，感情充沛，温柔体贴，无攻击性—总而言之，就是不适合工作。如果这些女性摆脱了这种气质光环，保持强硬、冷静、果断，并致力于自己的工作，同事们则可能批评她们是不称职的母亲。”

法学家们借助社会科学家的研究，发现职场母亲在撞到著名的“玻璃天花板”之前，“母亲墙”已成为她们工作道路上的一大阻碍。要么坚持自我，然后被贴上“不是真正女人”的标签；要么降低声调，然后被认为很好对付而被辞掉。在现实世界中，因坚持自我而遭遇的惩罚对很多女性来说代价过高，以至于她们不愿冒险去进行此类社会实验。

1964年《民权法案》第七章关于“就业机会平等”的条款中，在“种族”、“肤色”、“宗教”、“民族”之外，增加了一条“性别”，成为美国男女平权运动的重要时刻，改变了人们对职场女性的认识，也改变了对女性本身的看法。

在十个案件中，我们反复看到个体的愤怒、痛苦、不公感与群体无意识的对抗。作者没有为读者构织一个凯歌前进的性别平权神话，而是通过不同案件的反复、曲折，向我们展示了“平等”本身的复杂性。

今天，女性在经济、社会、文化等领域的地位大幅提升，“女性以牺牲、服务为荣”的说法越来越站不住脚了。崛起的女性力量既挑战了传统社会观念，也动摇了原本的社会结构。但正如书中的主人公们敢于直面困境，如果没有她们近乎倾尽所有的抗争，平等和公正只是遥遥无期的愿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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