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被调剂后的第八年,我决定转行|三明治
丸子是六月短故事学院的作者,高考时被调剂到第三志愿,远离了自己最心仪的专业,毕业后进入表面光鲜的行业,想转行却举步维艰。她没有放弃,终于找到一份兼顾面包与理想的工作。人生并不总是行驶在预想的轨道上,可主动权还是掌握在自己手中,就像丸子写的,“如果此时我都不能追求自己想要的事业,那这辈子还有什么更好的时机吗?”
编辑|二维酱
我的第一份工作在外企,职位是“可持续金融顾问”,工作内容是为全球顶级的私募基金、多边银行、跨国企业等客户提供咨询服务。我的日常有点像电视剧,在甲级写字楼办公,跨时区开英文电话会,全国各地飞来飞去,出入五星级酒店,和大佬互递名片。
2019年11月,我辞掉了这份做了一年的工作。
从决定辞职到提出申请,我准备了四个月之久。我选择的下一家公司,比这一家规模小,待遇差,风险高。但为了实现为自己定下的职业规划,我决定铤而走险。
那时我没想到,6个月后,我能找到一份打算干到地老天荒的工作。
提交辞职申请的午后,我从公司写字楼走出来。阳光很好,蓝天白云映在25层玻璃幕墙上,煞是好看。打扮精致的东西方面孔们在余光中匆匆闪过,只留下咖啡的余香萦绕着我。好像没有一个人能像我这样驻足一秒,抬头看看写字楼倒映出的蓝天。
如果回到七年前,对备战高考的自己解释这份工作,只怕17岁的我难以置信。那时的我,做了九年播音员,担任文学社社长和校杂志主编,高中起爱上采访、拍照和制作视频,梦想的专业一直是新闻传播。
填报高考志愿时,我报了两所学校,分数差很大,但新闻传播专业在全国并列第一。可生活总让人啼笑皆非,我被分数高的大学录取,但专业掉到了第三志愿,就这样在一所人文社科学府学了四年环境工程。
我很快发现自己对理工的热爱走到了尽头,本科毕业后第一次尝试向人文社科转型,到欧洲攻读环境与社会研究。暑假回国,在藤校同学的内推下,我通过面试进入了咨询公司实习,然后顺理成章地拿到了正式录取。
父母虽然不太懂我具体做什么,但对我这份“大楼和工位很漂亮、名片看起来很专业”的工作十分满意。希望女儿稳定落脚的他们,唯一的遗憾是觉得公司没有北京落户名额——但这一点我没有很在意。我无意以所谓的“城市入场券”为目标,来寻找一份工作。在我看来这实在有些本末倒置。我希望工作有意思,有意义,能让我变厉害,顺便能养活自己,就可以了。
听起来不太难,但我很快就发现,“工作有意思还有意义”是个很高的要求。
你可能会好奇“可持续金融顾问”是做什么的:我们为投资者或开发商提供建议,以帮助他们尽量在投资和开发的过程中,考虑环境与社会的可持续性。也就是说,帮他们赚钱的同时,不要破坏环境、侵犯人权、损害生态。
我一直觉得这是很有意义的工作,直到我慢慢懂得什么叫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我们不会铤而走险触犯法律,但工作性质已经从“替客户考虑如何做得更好”变成了“帮客户规避掉法律责任和风险”。印象最深的一次,客户跨国投资一项巨型重工业项目,在我们陈述如何做好环境保护时,他说了一句:“能符合当地法规就行了。我们也不想没事找事。”
“没事找事”四个字在我的太阳穴上跳动,我感觉一条青筋鼓了起来。
人一旦开始觉得自己所做的事没有意义,就会千方百计找各种缺陷来佐证这份工作的不好。这也许不够理性,却很真实。理想层面,工作没有带给我“让世界更好”的成就感。现实中,它也很快有了纰漏:某一天,工作十年的高级顾问不小心透露,上一次升职,薪资只涨了不到10%。旁听几位前辈的聊天,我粗略估算了一下,发现工作十年的薪资,可能和一个互联网大厂的应届程序员差不多。
理想和现实的房子一起塌了。我好像一瞬间开了窍:那些光鲜的东西,全都不属于我,而是公司为了维护客户打造的一副漂亮皮囊。我们的工作听起来和金融相关,但技术上做得越好,就越是和赚钱背道而驰。也是因此,我们对做好工作的定义,从让环境和社会更可持续,变成了让客户更开心。
这套真相一旦打通,我便下定决心:是时候离开了。
放弃“可持续金融”后,我的下一份工作没有职位名称。
这是一家5人的小公司。我在这里,项目、产品、募资、传播……什么都做。我选择它的原因也很现实:因为没有相关职场经验,连续投递传播岗位无果,于是决定先做可以接触传播工作的综合岗位。
朋友说:“你真的很有勇气,我很羡慕你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她知道我即将拿着更低的薪水,做更冗杂混乱的工作,目标就是一步步实现转行。
其实这个时候我没有任何把握。我不知道转行的目标能否实现,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就此困在小平台,影响前途,最终后悔不迭。我的勇气一部分来自于自我驱动,不想放弃年少至今的梦想,另一部分来自于“我还年轻” 的底气。父母不需要我养老,尊重我的选择。自己已婚未育,另一半收入稳定。这一切让我没有后顾之忧。如果此时我都不能追求自己想要的事业,那这辈子还有什么更好的时机吗?
新公司的主要工作是围绕发展议题组织学生国际交流。我很希望有人能在项目和品牌传播上给我指导,但初创公司没有给我太多学习机会,所有人都没有经验,我只能硬着头皮上。公司没有前辈指导,我就自己学。那段时间我下班之后就在网上听课,做案例分析,再套用到工作中尝试实战。入职的第三个月,我负责的账号增长了30%的用户,已经是公司史上最高记录。
也是在那个时候,我们遇到了“新冠疫情”这只黑天鹅。
公司所有盈利项目都在线下,海外。1月时我们很乐观,认为项目只要延后三个月,问题就可以解决。到了4月,海外疫情连续爆发,国际会议纷纷取消,我们才意识到,这一整年团队将颗粒无收。
老板在思考怎么转型,工资开始延后发放,我也提前了下一次换工作计划。
硕士毕业时我差点读了PhD,后来放弃时,打算录取我的教授看出我的焦虑,对我说:“不要总是担心走弯路。你最后会发现,人生的每一段经历都有用。”
但我一直认为我走了很多弯路。大学时代,互联网巨头们还不时兴招本科实习生,我也不知道可以申请跨专业实习。即使对环境工程不够热爱,我的整个经历还是绕着环境专业转,没有走出圈子。硕士毕业,我提前拿到了咨询公司的录取,于是没有再参加秋招,又一次错过了转行的机会。直到对行业失望,我试图应聘其他岗位,找回儿时梦想时,才发现“应届生”的身份有多重要。
疫情逼迫着我寻找下家时,我又一次陷入焦虑。我开始责怪自己太过折腾,夜里经常梦到求职被拒绝。我每天工作时都挂着领英,隔半个小时就会去刷新一次。在公众号上看到“招”字会异常敏感,像是形成了应激反应。也是这一阵子,我第一次注册了几个不太熟悉的招聘网站的账号。为了保证收入稳定,我申请了一份与老本行相关的工作:联合国环境项目助理。而简历投出去不久,我突然看到自己喜欢的某公众号发布了一个神奇的职位招聘:气候能源传播顾问。
这份职位的工作内容,是用传播的手段,扩大关于可持续未来的最新信息。它结合了我多年学习的专业领域“可持续发展”和我目标转行的方向“新闻传播”,是一个兼职工作的顾问岗位,每星期工作四天。
工作四天蛮好的,我当时这样想,多出一天我可以练习写作,经营自己的账号。
我快速检索了这家机构的相关信息,发现他们是一家很专业的非政府组织,在环境与可持续领域有多年专业传播的经验。搜索到的在职人员里,更是个个履历丰富,都是专业的新闻传播人。
你有过那种体验吗?发现一个机会,在网上迅速搜索着相关信息,心跳加速,手指冰凉,还没等投递简历,脑海中已经开始幻想如果成功了会多么令人兴奋。看过那么多人的高光时刻,这一次终于到轮到我了。
一件事的重要程度,总是体现在人为它花费的时间上。为了申请心仪的工作,简历要特别修改出“定制版”,删去不重要的部分。动机信要对着职位要求一条条陈述。涉及英文,还要反复查看自己表达是否通顺,有无语法错误。邮件发出前,一遍遍检查标题是否符合要求,内容是否足够礼貌,附件是不是最新版本,然后小心地点击“发送”。
之后的每一天,我早上打开电脑第一件事就是查邮件。最讨厌收件箱里显示一封未读邮件,打开却是广告,让人白白激动一场。
大概连续看了三天邮箱,某个早上我例行检查,突然看到题目里大写的INTERVIEW INVITATION,我接到面试通知了!兴奋了大概半小时,我开始陷入紧张。之后两天晚上,我梳理了自己半年来做过的大大小小案例,总结了一些自认为可以复制的方法,希望能够保持面试时思路清晰。因为不确定面试语言,我专门提前用英语对着墙讲了一遍案例和方法论,以免之后表达卡顿。
所以诚实地讲,通过第一轮面试我不意外。但最让人头疼的部分第二轮笔试,要求根据一篇学术论文,结合具体情境,设计两个方案。我连着一个星期的晚上读资料、查数据、码字,像是回到了留学的日子——还是白天要工作、晚上上夜校的那种。最后一晚,我提交了自己很大胆的方案,开始忐忑地等待结果。
我是很容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人,而且经常会做噩梦。任何事悬而未决时,我总会梦到坏的结果。那天晚上我梦到自己迟迟等不到回信,追加邮件询问,得到自己已经被刷掉的回复——这些碎片在我的记忆里已经成了蒙太奇镜头,不连贯也不清楚,但有几个画面依然印象深刻。我还记得我在梦里,难过得太真实,一下子醒了过来——所幸做噩梦最好的地方,就是醒了之后会很开心。
等待通知时,我收到了联合国岗位简历通过的通知,将要进行笔试。我已经快忘掉自己的申请了,但联合国这时发来的笔试邀约,给了我极大的心理安慰。我发现自己正在经历强烈的自我怀疑,需要外界的认可来镇定情绪,并“证明自己没那么差”。我在放弃和崩溃的边缘,准备好了“实在不行就回去干老本行”。
我还是等到了第三轮面试通知。那时北京的疫情已经好转,三位面试官约我到办公室线下面试。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未来共事的前辈们,聊到最后竟然有一种相谈甚欢的感觉,差点忘记了是在面试。结束后告别,负责人对我说,期待以后的见面。
第二天我接到电话,运营总监说,想为我提供一份全职offer,因为几位面试官都对我的表现很满意,向伦敦总部申请把“传播顾问”职位升级成了“传播官”,我可以做一名正式员工。
虽然失去了每星期多一天的“假期”,但显然正式员工是一个更加理想的职位,我会和团队有更紧密的联系,也会有更完善的福利待遇。挂掉电话后,我收到正式的offer邮件。北京总负责人说,非常认可我对互联网传播的理解和对可持续事业的热情,期待我加入团队。邮件的附件是岗位所提供的薪资待遇——相较于我的第一份工作,有50%的涨幅。
这一切太过惊喜。在我的预期中,以为“传播官”能和“金融顾问”平薪已属难得,只要完成转行,我的目标就算达成。没想到一封邮件给了我这么“奢侈”的回馈,从言语称赞到岗位升级,再到实打实的薪资,都透露了对我专业能力的认可。
我终于不再是那个“想搞传播的咨询顾问”了,也不再是一个“想做文字的工科女”了。一瞬间回忆纷至沓来:高考时我被制度限制,远离了喜欢的专业。毕业后我被专业不对口限制,想转行却求而不得。自学艰难,求职无门——这中间有很多我不够坚定、随波逐流的因素,也一次次加重我的自我怀疑。
但就在阅读新工作offer的那十分钟里,我庆幸自己即使犹豫也没有放弃那个微微闪烁着的梦想,也庆幸在某个被客户激怒的夜晚,我辗转反侧下定决心离职的那个瞬间。
因为疫情,我入职起便远程办公,除了见过几位面试官,我和其他同事至今保持着“网友”关系。新工作的主要内容是阅读大量国际上最新的学术成果、新闻资料,融合整理成文章或段落推广出去,有点像一个专注能源的科普博主。
工作中,我意识到同事们都在传播领域深耕多年,文字能力非常专业,英语可以达到母语水平,让我有一种蹦跶在凤尾上的感觉。我年龄最小,是团队的“忙内”,又跨行而来。入职的前两个星期,我不得不坦诚面对一个事实:这份工作难度不小。曾经因前途迷茫造成的压力消失了,自己不够优秀的压力又涌上来。可见“压力”始终是一件无法摆脱的事,还好如今的压力更良性一些。
压力之外,我也能明显感受到一种和谐的氛围:我们像一个因为关心共同话题而聚在一起的兴趣社团,大家的目标和兴趣点始终一致。做事的第一考虑,是信息的科学性和传播的真实效果,而不再盲目追求好看的数字和客户的笑脸。
有一次和同事了解业务情况,我问他我们是否有具体的量化目标,类似于KPI的东西?他回答我说,我们的目标就是推动能源转型,数据真实即可,不强求漂亮——我没忍住笑了。在企业工作一阵子后,我的思维带有很强的数字意识,也总是下意识计算投入产出关系。没想到做传播工作,他们不要求我获得多少粉丝,多少阅读量和转化,却关心真正的质性效果。他们一个掺水的数据都不想要,即使最终的数字是惨淡的两位数,也要勇敢面对这“淋漓的鲜血”。偶尔从普遍低迷的数据中找到突出者,我们就要停下脚步具体分析,以求未来做得更好。
我感受到我将远离商场上的谄媚和厮杀,回归到一种平和的坚持中。我的日常也终归要简朴起来,写字楼是老式的,很低调地隐匿在二环边上。我不会再像曾经一样,累了的时候走到落地窗边,从23楼向西望去,一眼看到国贸挺立着的中国樽,或者一眼看到灰蒙蒙浮满天空的雾霾。疫情好起来后,我今后的出差也不会再出入五星级酒店,如果和同性一起出差,也不能再独自开一间大床房,而是要拼住标间。
但是想到这些,我好像也没有什么感觉。还是那句话,那些光鲜是平台的,不是我的。现在这样踏踏实实做事,我心里更舒服一些。金融出身的另一半常对我说,一切都是trade off,有舍有得,自己觉得值得就行了。我深以为然。我有目标,有成就感,能够围绕着我喜欢的东西忙活,觉得很充实愉快。夜晚不再令人焦虑,我也不再频繁思考“意义”和“虚无”这些看起来很大的命题。人们总说有信仰的人是最踏实快乐的,我想对于无神论的我们,有“方向”就已经足够让人安心。
在之前一年左右的时间里,我养成了每天浏览招聘信息的习惯,因为我知道眼前的工作不是终点,应该尽快脱离。而这次入职后,我的习惯慢慢消失,有时惯性地点进常看的招聘公号,一秒钟就退出来。即使不直接做到退休,我短期内也不想再换其他工作了。
朋友说,我这个职位太神奇,如果不是我,真想不到世界上还有这种工作,像是为我量身打造。我突然觉得找工作有点像找伴侣,磕磕碰碰亲身尝试过一番,才能找到舒服合适的。而且这位合适的,不一定是世俗眼中最好的。那些光鲜亮丽羡煞旁人的选择,可能只有自己才知道有哪些致命缺点。
我曾经的理想是做一个讲有趣故事的人。我想去记录一些角落里很特别的人和事,然后和看故事的人一起讨论为什么会这样。这样来讲,做“能源传播”好像相差甚远,是我在专业和转行中做的一个让步。在应聘时,这是一个非全职岗位,还可以让我在其余时间里写故事。成为全职出人意料,却也有惊喜:在这里,我们也要讲一些特别的故事。一位深山里的农夫如何受到气候变化的影响,成为“气候移民”,不得不另寻土地与住宅。一位快手上记录风光的农民摄影师,如何把冰川的消融展现给百万粉丝。虽然更多时候,我们在分析德国最新的能源战略说明了什么前沿发展方向,但我们也记录着每一个真实的个体,在如何受到庞大工业体系和能源革命的影响。
长达七年的学习和工作时光中,我的脚步踏遍四个大洲,从北极到赤道,从赤道到南极,我看到这个地球上的饥饿,污染,贫困,和不平等。我计算过不同收入水平人群的碳足迹,目睹过不断后退的冰川线,更是亲身感受过一个又一个更热的夏天,和弥漫在空中久久不散的雾霾。对可持续未来的关注已经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我并不想把它干净彻底地剔除掉。以文字和故事为渠道去推动解决我学习多年的问题,让我有了一种归宿感。
工作的第三周,机构发布了我主笔的第一篇文章,并分享给我一份合作教授的联系方式清单。我仔细阅读着文章发出后的评论,一边漫不经心地点开了这份清单。评论还没读完,余光里的一个名字吸引了我的注意。在长期合作的教授里,列着差点成为我博导的那位老师。
我想起他曾经对我说,不要总是担心走弯路,人生的每一段经历都有用。我想起自己学了四年的化学和力学。我想起留学时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做社会研究。我想起做咨询顾问时看上去很美的日常。我想起辞职那天从写字楼走出来时玻璃幕墙反射的阳光。我还不合时宜地想起,武汉解封的那天,我在日记里只写了两个字:重启。
作者后记
做了半年自媒体,一直试图寻找优秀文字和流量导向的平衡。很开心能在三明治找到我最喜欢的风格:简洁,克制,淡然。记录下这个转行故事,是对自己的复盘,也是一次真诚的分享,希望于他人也有益处。能够做自己喜爱的事谋生,努力与运气缺一不可,我会好好珍惜。这一次在三明治遇到了一群有审美意趣的人,随便聊聊也有很大收获。我会坚持在这里和大家共同成长,写下更多真实有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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