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期间,三明治的普通人记录如何在日本展出?我们和艺术家聊了聊|三明治
四个月前,三明治与居住在纽约的艺术家郑亦然合作,把发布于三明治平台上的超过80篇与疫情相关的记录带到日本北九州当代艺术中心。这些文字来自三明治在疫情期间发起的“武汉日常”特别版每日书和“海外特别版每日书”。从二月份开始,写作者们在三明治写下他们在疫情期间的生活记录,共同记录着世界震荡中的真实片段。
这些真实的文字记录成为展览“Stories from the Room”的一部分。尽管由于疫情影响,在三个月的展期之中,展览无法一直保持开放,或需要限定单次访问人数,但这仍然是一场少见的“反线上”实体展览。
来自世界各地的文字保留了疫情发生之时个体的真实生活,也成为特殊时期最值得留存的记忆片段。以“档案库”为表现形式的此次展览,在展出期间持续进行着收集和收录,不断扩充着它的收藏。来自中国、日本、美国、欧洲国家的参与者们或连续或间歇地向亦然投递自己的见闻与感想,持续描绘着疫情之下真实生活的多种面貌。
2020年过去一半,整个世界被疫情拨动的时差仍在拉大,谁也不曾料想,本以为是地区性季节性的困难,蔓延至全球,并成为未来新日常的一部分。是的,不论你是否接受,长线的斗争已经被展开。而这个起初更像一个对当下及时反应的展览,也正在被亦然计划带去更多更远的地方。我们想知道的是,当隔绝是常态的时候,艺术能不能建立起一点联结感。
郑亦然:
去年年底,我收到日本北九州当代艺术中心(CCA Kitakyushu)的邀请举办个人展览,档期定在2020年五月份至八月份。一月份我开始密切关注国内的疫情动态和各类新闻,虽身在彼岸(加一个大陆)也仍被牵动。三月份,纽约进入隔离状态,我开始一个人在房间待着,与外界的联系只依靠电脑和网络。原本去日本创作、布展的计划自然取消,但展览是否仍要进行、如何进行、与什么主题相关才不过分迁就也不过分逃避,成为了新的问题。
艰难写完展览的初步计划之后,我和CCA的负责人之一Ayako视频会议。日本时间的早上,她没化妆,头发丝也少见地乱飞在空中,身后一堵白墙。“你还好吗?”她开口先问我。我们交换了彼此意外相似的状态。即使迫切想要行动起来,但外界的不确定感一拥而来捆绑住手脚。她告诉我,日本的状态很不稳定,美术馆不一定能开门,但即使这样,她也愿意和我一起把这个展览做出来。
我们的共识是,在彼此隔绝的日常里,一切活动都被迫转为线上,人们热切开发了各种新形式的虚拟聚集,然而作为天然的群居生物,这种线上的虚拟狂欢,或许只能把我们的社交欲望越浇越渴。展览如果只能化身为指尖一点而过的网页,虽让观看更便捷,却似乎也丢失了一点意义。于是我们决定,即使最终真的无法开放展厅,没有观众能到场,也要把这个实体展览实现,让它存在着。这种回归线下、拥抱实体的愿望越来越坚定,很快,我们甚至放弃了一切线上呈现的方式,就让展厅里的展览成为一个遥远的、看不到的、实实在在的物理实体。
我的方案很简单:通过网络收集各地隔离状态中的人们所写的日常记录,并在一个平行的空间里为这些记录建立一个档案库。展览的执行方式也(不得不)很简单:我给出一份条列式的布展步骤,机构依照我的指示和自己的想象,来完成布展。每周,我会将收集到的文字整理好,发送给工作人员。工作人员根据每周固定的“办公时间”在设置于展厅中的办公区,进行输出、归档、修改展览状态等工作。每个参与者都将拥有专属的文件夹,同属一个城市的文件夹会被放置在同一个档案盒中,同属一个国家的档案盒会被聚拢在一起。
随着收录的文字越来越多,档案库渐渐被扩充,所占空间扩大,展览的样貌也将随之发生改变。这就是展览的基本构想——把隔离于不同空间里的人们的所思所想实体化规整在同一个物理空间里。
北九州当代艺术中心展览现场
按照计划,我每周都坐在电脑前阅读收到的文稿,并把它们统一格式,再发送给日本的工作人员。需要整理的文档数量不少,其实一开始并没有逐一认真阅读的打算,但文字有自己的吸引力,眼神落在上面,就自然跟随下去挪不开了。于是,在一面体验着我自己在纽约的隔离生活的同时,我也在平行感受着其他地区的陌生人们的隔离生活。在翻页之间,又从一个故事跳到另一个全然不同的心境下不同的故事里去。
对于记录者们来说,或许能亲眼看到这个档案库的变化是最好的,但我能够给予参与者最重要的承诺,并不是你写的东西会被很漂亮地展出,而是它能不单单存在在你的电脑屏幕里,还存在于世界上的另一个偏远角落里,并且作为一个整体作品的一部分,它会一直被保留着。
北九州当代艺术中心展览现场
虽然存在一点时间差,但当世界范围内许多地方先后开始隔离生活之后,我最先开始感叹的是一种奇异的联动感。一个不恰当的比喻:就好像小时候看世界杯,完全不懂足球的我照样兴致勃勃地半夜起床陪爸爸在电视机前呐喊。不是因为足球本身让我有多热血沸腾,而是我意识到,此时此刻,世界各地有很多我不认识的人们在跟我一起见证着同一件事发生。
然而这份联动感同时也很脆弱。即使遭遇着同样的事情,人们本身的性格、身份、阶级、处境不同,对同一件事情的接收和反应也全然不同。西方进入隔离之初的一个全球性事件,是一场名为“One World: Together At Home”的线上演唱会。身在纽约的我,和许多朋友一样,早早坐在电脑前开始兴奋期待这场世纪演出。这个期待包含了几个不同的层面。一方面来说,身为观众我们看过太多大场面的演出,却无法想象一个联合了各个国家表演者的线上演出会是什么样,这很令人期待。另一方面,也想看看昔日屏幕上那些可爱脸庞在自己家隔离的状态又会是什么样。冲着联动感而去的期待,最终也因此而落空。和想象中不一样的是,这不是我们习惯观看的传统意义上的直播。和自己的生活现实不一样的是,明星们的家都很大,大得可以装下游泳池、桑拿房和篮球场,每天仍然可以自由地享受舒适和阳光。屏幕那边唱唱跳跳的人们,依然保持着精致的妆容和——最可气的——利落完美的发型,仿佛妆发仍然有专人在照顾。我摸着自己进入疯长期的头发,很难相信在一个世界的我们共享着同一个现实。
对于一些人来说,隔离生活其实和平常生活没什么不一样,甚至比以前更好。纽约病例日创新高的时候,之前同样生活在纽约的我的大学同学Joe打电话来慰问我,并说服我像他以及他的大部分朋友一样,搬到纽约上州去躲一躲。大部分中产纽约土著们,似乎都在上州有祖传的度假房。“Hudson这边真的很不错,也很方便,步行可以到大部分地方,你要不要考虑住过来,Cassidy也在这里!”从他的语调里我就能听出他的上州生活是真的很快乐。“你不知道,可能是睡眠多了,我最近的皮肤到了人生最好的状态!”他接着说。我苦笑感谢了他的建议。
我知道,即使我在上州没有家族房产,因为疫情也没有了工作项目,没有了收入,但我仍然是非常非常非常幸运的那批人之一。
从收到的日志里,我读到了太多即使同样身处隔离期的我也无法想象的困难。比如要严谨规划省下每天能吃的肉,需要长期吃药又被隔离影响的人们形成互助的送药团体,在特殊的关头不能和亲人团聚,甚至不能办一场体面的葬礼,等等等等。在屏幕前阅读的我,常常需要很快从一个故事里跳到下一个去,两个故事的世界很可能天差地别。那天,我意外看到一个来自津巴布韦的文稿,里面讲述了在小集市里做生意的人们因为受宵禁政策的影响,常常需要就地睡在摊位里。读毕,下一篇故事来自五个刚刚毕业的年轻人,他们一起在西班牙南部租了一个大房子,共度隔离期,他们的最大烦恼是如何避免和室友产生矛盾。
展厅内置的工作台
每读一篇故事,我都需要把自己带入对方的生活情境里,再抽离,进入到下一个情境,与之叠加的,是此时此刻我自己困在屋子里的现实场景。阅读他人的故事,有时带来安慰,有时也带来痛苦,尤其在我自己也因隔离状态而感到困顿的时候。
从四月的准备期开始,这个档案的收集和建立持续了四个月的时间,并仍在进行。隔离生活进入第五个月,回望这段因为重复的作息和单一的场景而被扁平化的时间,仍能明显感知自己在心理和状态上已经经历了好几轮的调整和转变。我收到的故事内容随着时间线的拉长,也在发生变化。起初,故事总是充满了紧张和恐惧,还总夹带着各类数字,通常都是当地的确认人数和死亡人数。后来,大家开始努力重新发现生活的美好,痴迷起电子游戏、线上课程和各类线上聚会。再后来,一切的不平常都渐渐变得平常了,原本天天写作记录的人开始拖延,变成周更,最后干脆遗忘了还要记录这件事,再也不写了。
参与这个项目的规则制定得很简单,参与者只需要把所写文字直接发送至我的个人邮箱即可。对于所收录文字的内容、文体、长度、语言,我没有任何的要求。大部分的参与者可能是一次性投递一篇因缘际会写下的疫情日记,也有一部分的参与者有长期写作的习惯,会定期(甚至每天)给我发来邮件。阅读后者固定发来的文字,成为我日常安排的一部分,甚至收到的邮件提醒,都像一个每日会响起的闹钟。他们的心情变化甚至个性和性格,在长时间的记录下,变得更完整,于是这一种单向的陪伴,让我在暗处与他们产生了一种自以为是的连结。这么说是因为,对于邮件的投稿,我通常在第一封表达感谢的回信之后,不会再给予任何回复。
对于参与者们而言,这是一场没有任何回音的沟通。和在树洞里分享秘密不一样的是,你知道你所写的文字是在被其他人类阅读的,并且它会被放在一个半公开的场域里,即有着更多的被阅读的可能。但同时,因为物理空间的距离,记录者们看不到展览本身,你看不到任何投递这个动作所带来的成果,也不太能在按下发送键之后期待收到回复。在这样的设置之下,长期的写作变成格外难得的单向沟通。
的确有这样的人,他能享受不得到回应的发声。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住在日本远贺町的先生,他经常发来简短的小诗,而诗的内容常常和房间里的空调、夏日的蝉鸣、去年去过的地方这样的小细节相关。他也是唯一一个会运用空间格式的人,当我终于忍不住向他表示感谢和欣赏的时候,他说他刚好一直想尝试写一写concrete poems。
当我不再收到一个长期稳定投稿的人的来信之后,我反而感觉轻松。如果生活里已经没有值得记录的东西,说明你已经很好地适应了它。这个展览项目原定从五月到八月初,一直开放对大家的文字的收录。收录的文稿数量,在六月达到高峰之后,到了七月有减弱的趋势。这是我一开始就预估到的。但那时候我的猜测是,疫情总会很快过去,所以人们的记录将最终停止。而现在,不得不接受的是,它可能并不会过去。
没有观众的展厅
五月底或六月的时候,一个居住于墨尔本的策展人联系到我,希望我加入她一个长期的项目,这个项目会和中国、中亚以及非洲的一些艺术机构合作。那个时候这个项目的主题侧重点还另有其他,后来策展人失联了一段时间,再上线的时候,我们都接受了这个隔离状态,包括国家与国家之间、大陆与大陆之间的隔离,都恐怕将要持续相当长的时间。
在各自相对封闭的状态下,建立起属于当地的档案库,或许有一日能迁移,能聚合,这是我们想象和期望中的场景。带着这样的期望,我们着手准备将这个暂居于日本的展览计划,以不同的形式和面貌,带到更远的国度去。或许那一份联动感,又会重新被感应。
线下和实体是会保持的一个重点,
不论未来两年大家是会更近或者更远
三明治×郑亦然
三明治:展览的名字“Stories from the Room(部屋物语)”是如何确定的?
郑亦然:居家隔离状态下大家只能各自待在自己的房间,房间成为一个隔离单位、生活场景的唯一现场。在那样的情况下,物理距离似乎失去衡量价值,因为不论你是和我住同一层楼还是在另一个大陆,我们都一样远。当房间变成彼此平行、隔绝的单位,甚至很难确定自己是否还和外面的世界保持关联。展览也发生在一个远方的白房间,从不同房间发出的故事,最终聚集在这里,成为一个整体,是这个展览的基本流程。
展厅也被布置成一个档案室、办公室的样子,放置了电脑、打印机等办公用具,工作人员也会在每周固定的办公时间来这里更新档案库。所以标题就围绕了“房间”这个概念。
三明治:展览的过程中有哪些印象深刻的片段或感受?
郑亦然:这个展览目前已经累计了800多篇文章,一开始的参与者们大部分来自中国、日本和美国。后来很多欧洲国家的记录者也不断加入,我收到了来自西班牙、瑞典、法国、巴西等国家的邮件,甚至还有一封来自乌干达。这是有些超出我的预料的。
不同地区的参与者写作风格可能会非常不一样。比如中文写作者通常写得很认真,一定是一两页的长度,用词规范,甚至是可以直接刊登的水平。来自日本的记录者,会坚持写,甚至每天一篇。他们可能写得很短,有的时候只是一些很小的语言片段。
我设定的投稿方式比较私人,参与者可以直接发电子邮件给我,有了收件人之后,发出邮件的这个动作可能难免会让人有收到回音的期待。有人在发送几篇之后,会希望得到我的回应。
三明治:每一篇文字你都有阅读吗?
郑亦然:是的,因为我需要排版,所有如果看到标点错误我还会稍微修改。
三明治:上次我们讨论这个展览的时候是三四月份,几个月的时间过去,目前国内城市已经复工,在上海,街边的咖啡店已经坐满了人。但在很多国家,形势还很严峻,这几个月中你的生活是怎样的呢?
郑亦然:是的,有一段时间各国似乎还面临着一样的困境,但时间线一拉开,各自的处境又完全在不同的状态里了。我在美国,从3月份居家隔离开始很多工作项目无法线上进行,就停歇了。虽然现在纽约也在慢慢恢复,进入了复工的第四阶段 ——我家咖啡馆终于开门了,我今天才买到这几个月以来第一杯咖啡——但这种复苏的景象,比预期中来得缓慢,长期的备战让人疲惫,警惕之心有所下降,可能也是疫情难以完全控制的原因。
四五月份的时候,这个展览成为我生活的重心,展览筹备对我来说很重要,但它的执行的过程却也很痛苦。我在整理的时候要阅读这些文字,需要用到很多情绪,在面对自己的隔离生活之外,也要感受很多不同地方的故事。
三明治:因为日本的政策变化,开展后第二周开放了,但中途又短暂地关闭过。这期间你收到了什么样的观众反馈?
郑亦然:北九州当代艺术中心的参观者有通过邮件发给我他们看展览的照片,以及一些心得体悟。甚至还有观众给了我非常专业的意见,包括这件作品让他联想到的其他艺术家等,让我很惊喜。
三明治:预告一下这个档案的旅途?纸质的文本会从日本带到其它城市吗?
郑亦然:目前展览会被延期至9月25日,所以收录的时间也会拉长,欢迎大家继续投递,继续参与。另外,这个展览今年以及明年有计划带去北京、上海、墨尔本,甚至斯洛文尼亚、埃塞俄比亚。国际旅行不知何时能恢复,全球范围的交换重要,当地小社区之间的交流和关联也是我很感兴趣的。在不同的地区,这个项目可能会有不同的变形,除了跨国传递,在互联网不稳定的地区,也在考虑做专注于社区内部的收集。线下和实体是会保持的一个重点,不论未来两年大家是会更近或者更远。
艺术家简介
郑亦然 Jasphy Zheng
现居于纽约,郑亦然是跨学科创作的当代艺术家、写作者、出版人。通过现场装置、公共介入、社会互动等非物质媒介,她的创作旨于向当代艺术实践与日常生活之间的距离和重叠进行推敲,促发尝试。她的作品常以未声明的方式出现于传统艺术展览场域之外,隐身于普通街巷和日常场景之中。自2013年起,郑亦然的作品曾展出于美国、英国、中国、日本等多个国家的美术馆、非盈利艺术机构和艺术学院,并多次受邀参与艺术家驻地项目。2020年,个展“部屋物语”于日本北九州当代艺术中心开幕。郑亦然曾就读于香港浸会大学,毕业于美国罗德岛设计学院。
个人网站:
http://jasphyzheng.com
北九州当代艺术中心
北九州当代艺术中心:
http://cca-kitakyushu.org
北九州当代艺术中心旨在建立一个产生新的思想和新的观点的当代艺术中心,并与艺术家、策展人、评论人和其它机构建立合作与联系。
征集说明
如果希望继续添加文字记录,
可以直接邮件联系艺术家
jasphyz@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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