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退休后的20年，都在卖保健品 | 三明治
2017年，上海市消费者权益保护委员会发布了一份《老年保健品消费调查报告》，根据调查报告显示，在当时有13.8%的老人在各类保健品上面消费超过1万元，其中还有一部分老人对子女不报、谎报、瞒报这一情况。
而今天这篇故事反映了这个现象的另一面，那些自愿去“卖”保健品的老人们，他们是怎么一步步深陷其中的。当这批步入老年的群体还在想着要通过某种渠道“发光发热”的时候，我们能为他们提供什么？
文｜王雅倩
编辑｜万千
奶奶退休后决心二次创业，在近二十年后终于有了自己的工作室。工作室位于老城区，从家里过去要倒三趟公交。房子的入口非常隐蔽，是一道夹在面馆和杂货店中间锈迹斑斑的小铁门。但奶奶没有工作室的钥匙，会有一个中年女人给她开门，工作室是个小套间，客厅除了两张看起来年代久远的桌子外，没有其他家具。天花板上两根电线垂下来，上面挂了个不太明亮的小灯泡。
房里唯一亮色装饰，是斑驳墙壁上一张海报，上面写着五个红色大字，”跨境大数据“。这家宣称自己做跨境大数据业务的公司，同时也销售抗氧化、防衰老的保健产品，奶奶丝毫不觉得这两项业务结合在一起非常诡异。
“有一分热，就发一分光！”做了 26 年教师的奶奶总爱说这句话。
但这些光和热，最后都被投进了保健品销售的沟渠。
01
十五年前
“这些药能治什么病？”
我午睡起来，看到奶奶邀请邻居阿姨过来串门，家长里短还没聊几句，奶奶就拿出一堆小册子跟阿姨分享。她们嘀嘀咕咕说了好一阵，爷爷在房间里叫奶奶好几声，她才勉强起身过去。她一走开，阿姨就问了我这个问题。
风扇吱嘎吱嘎地转，躺在沙发上吃冰淇淋的我立刻正襟危坐，用小学生最严肃的语气开始讲奶奶教我的话：“什么病都能治，主要是调理，把身体调理好，就不会生病了。”
阿姨笑了笑，把手里的小册子放在茶几上：“跟奶奶讲我回去煮饭了。”
这是21世纪的头几年，奶奶退休后又被学校返聘回去做了几年代课老师。在那间只有几个班级的小小学校，奶奶做了几十年班主任，每次体育课都亲自带着孩子们在操场跑圈，她带的班期末考试总在市里名列前茅。
在快六十岁时，奶奶彻底闲下来，这一闲可了不得。语文老师失去的讲台，必须换个地方找回来。于是奶奶三天两头在家里跟我爸妈吵架，顺便收拾我。我妈说有次奶奶跟他们吵架后，还去乡里找干部到家里来，说要斗争他们。不过这些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一些很小的事，比如有次饭桌上放了一篮花生，我吃了几颗把壳扔在旁边跑去玩了，回家后奶奶指着那堆壳骂了我好久，因为没扔进垃圾桶里。
这样所有人都很烦躁的日子过了一两年，一通电话解救了大家。电话来自奶奶之前一位老同事赵老师，他邀请奶奶哪天有空去他家玩，有件很好的事情想要分享给她。奶奶去了一下午，拿了很多小册子回来研究，还有一小瓶胶囊。
“这是保健品。”奶奶把一粒胶囊剪成四份，让爷爷吃，“吴老师说刚开始只能吃四分之一，逐渐增加量。”
爷爷不吃，说都是些骗人的东西。
“这个吃了肯定有好处的，你看那本书里面，好多医院医不了的病都治好了。”
爷爷拗不过奶奶，他二十多岁就生了重病。那时到处都在大搞合作社，爷爷在公社干活划伤了腿，队长说没事让他继续干活。他拖着鲜血淋漓的腿栽水稻，当天夜里就开始发烧，昏迷不醒，镇上治不了。送去大医院，医生说患了败血症。
那时我爸才几岁，奶奶把他托付给爷爷的妈妈，跟爷爷去省城治病。住了几个月院，病危通知书下了好多回，最后总算救回来。但是他的右腿残疾了，之后都干不了重活，走路也一瘸一拐。
奶奶经常讲这段故事，爷爷出院时，医生都说是捡回一条命。但这个故事中间有个小插曲，她只讲过一次。那时我已经上大学了，不知怎么又说起这段往事，照例是公社干活、发烧、住院、病危通知，有天爷爷病情稍微缓和也比较清醒，奶奶在省城待了快两个月，实在想我爸爸，于是拜托隔壁床家属帮忙看一晚爷爷，她好回家一趟。到镇上时天已经黑了，她一个人穿过大片大片的稻田走路回家，风从四面八方呼呼地吹，她不敢回头，很怕身后突然冒出个什么。到家时我爸已经睡了，她掀开蚊帐叫他，我爸骨碌碌爬起来，叫她“妈，妈”，刚叫了两声就大哭起来，她也抱着我爸开始哭。
那次生病后，家里的活都得奶奶干。在我爸上小学时，她还自学拼音，考上乡里的教师岗位，白天上课，晚上回去干活。后来我爸长大一些，周围人都叫我奶奶别让他念书了。
“他们说你爷爷又不行，叫你爸在家里养点鸡鸭，别上学了。我不听他们的，他们说我不识好歹。”奶奶说，“我就跟他们吵架，你才不行，关你们屁事。”
总之后来爷爷虽不信这“骗人东西”，但还是吃下四分之一颗胶囊，在两天后开始吃二分之一颗，一周后逐渐走上一整颗的正轨。
“什么是保健品啊？”我问问奶奶。
“人生病是不是要吃药？”奶奶反问我。
“是啊，生病了吃药才会好。”
“是药三分毒，药吃下去都有副作用。但是保健品不会，它调理你的身体，让你不会生病，就不用吃药了。”
“噢。”我似懂非懂，但感觉不用吃药还是挺好的。
大概真像奶奶的老同事说的，这是个很好的事情，所以奶奶开始向周围的人宣传起来。
先是我妈。“这是养气血的，吃了对皮肤好。生长期的娃娃吃，还有利于智力发展。”奶奶指指我，“孩子也应该吃。”
再是我爸。“你一定要好好吃，这是补肾的。这个产品原料的发现啊，就是因为山西有个老人，吃了几十年，后来七十多岁竟然换了一口新牙，八十多岁还又生了个儿子。”
我爸那时没有特别反对，大概因为奶奶有点事做，就不用在家跟他们吵架。但没想到一个多月后，奶奶直接从邮局搬回一箱产品，说买几千块钱就可以做代理，自己买产品打折，还能有给别人推荐的资格。自此之后，她便不止在家里推销，也向周围邻居和亲友宣传。
周末时，奶奶的老同事说有专家来讲课，奶奶还组织一帮亲戚听课。“北京来的专家，在别的地方讲一场课要几万块的！我们这边大家比较热情，专家想把这么好的产品分享给大家，才免费来上课的。”奶奶这样说。
专家的自我介绍也差不多，为了让更多老百姓了解这个产品，辞掉百万年薪的工作。他说自己之前也不相信，但家人生病，医院没办法了，后来偶然碰到这个产品，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吃了，竟然治好了。他后来走访很多病友，都是医院治不好的病，产品给治好的，所以大家能遇到这个产品，真的很幸运。专家还说公司福利也很好，有个自己推荐的人，才加入几个月，已经买了奔驰。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说喜提豪车。专家后来在黑板上给大家计算推荐亲友买产品自己能赚多少钱，号召大家把亲友都叫来一起赚钱。
回家后，我妈悄悄对我爸说，这就是传销吧。这也是我第一次听到传销这个词。
02
轰轰烈烈的十年
我念中学后，奶奶从家里搬出去，到隔壁县城租房一个人住。房子是城郊一套三层的自建房，奶奶住顶层，有个可以晾衣服的小平台，一楼住了对三十来岁的夫妻，丈夫是个厨师，二楼是个在超市上班的年轻女孩。下雨天奶奶会帮他们收衣服，有次超市打折，二楼的女孩送了奶奶一套漂亮的玻璃碗。
放假时我跟妈妈去隔壁县城探望奶奶。以前住一起时，我和妈妈好像从没跟奶奶一起逛过街。但那次去看她，我们吃过午饭，在奶奶的小客厅里看了一会儿电视，我用遥控器来来回回换台，好像什么都不好看，奶奶突然说：“我们出去逛逛吧。”
楼下有条两岸种满了杨柳的河，穿过河上那道石桥，再左转出那条巷子，再走五分钟就有一条卖衣服的街。妈妈试了件白色的短衫，上面有漂亮的蕾丝。
奶奶说：“挺好看的，买下吧，我给你买。”
我不知道奶奶为什么会给妈妈买衣服，印象中她们总是吵架。妈妈也不知道，她更不知道的是，奶奶偷偷用她的名字在公司报了名，她是奶奶的下线。奶奶每月会用她的名字买保健品，同时自己也能因此获得一些提成。
我和妈妈总共没去几次，奶奶的小房子里通常都有其他客人。那个最早给奶奶打电话的赵老师有时也在，他讲话的时候，其他人都拿着笔记本安安静静地听。有位阿姨我见过好几次，以前奶奶经常带她到我家来，每次阿姨都要在我家转悠几圈，然后对我奶奶说：“肖老师，你们家收拾得好干净。但是厨房没安净水器可要不得，自来水里好多化学成分噢。”或者是：“肖老师你们给娃娃新买的这个家具好漂亮，但是新家具甲醛太重了，必须买个空气净化器才行，要不然娃娃得白血病咋办噢。”
然后我家厨房里就多了个净水器，我房间里多了个净化器。奶奶又在几家新公司变成这个阿姨的下线。后来我爸就不让奶奶往家里带这些人了，奶奶自然又要跟他吵架：“我的朋友们都是文化素质非常高的，你凭啥子说他们是乱七八糟的人。”
这是奶奶搬出去的原因之一，但不是主要原因。更重要的是奶奶新接触的一个产品，在我们那个城市已经有代理了，代理也是我们的老熟人，打电话的赵老师。赵老师语重心长地跟奶奶说，要去隔壁开拓市场啊。
所以65岁的奶奶立刻在隔壁城市租了房。我爸不同意她去，在家里跟她吵得天翻地覆。奶奶最后说：“我一没用你的钱，二没插手过你的工作，我的事业你也别管。”扔下这几句话，头也不回地去开拓市场了。
在新的城市，奶奶很快交到了新朋友。关系最好的是刘婆婆，也是名退休教师，还有位靳婆婆，女儿是个医生。她们之间的上下线关系纵横交错，因为经常相互推荐产品，也会将自己的亲戚好友介绍给彼此。
那段时间奶奶保健品业务就有四五项，偶尔还推销净水器。她跟一群朋友去听课，在笔记本里记下专家讲的话，回家仔仔细细地复习，用不同颜色的笔在上面标记。她两个月左右回家一次，回家主要目的是给爷爷送保健品，一样样地嘱咐应该怎么吃，爷爷就按照她的要求老老实实吃掉。她还会给我带些书回来，比如《富爸爸，穷爸爸》，教育我投资非常重要，还有本《细节决定成败》，对我说成功人士都非常注意细节。但那时我在念高中，奶奶给的书翻不了几页，便扔到一边去做作业了。
我爸妈或许也预感哪天会出事，后来有次真被吓到了。
那时我已经上大学，就在省内，基本每月回家一次。又是一个夏天，我在家洗完澡，对着风扇吹头发。我妈切了一盘西瓜，让我给我爸和爷爷拿过去，等我也拿起一片西瓜咬了一口时，我妈说：“你不知道噢，上星期把我们吓死了。”
然后我妈就开始讲，上星期他们都要睡了，有人砰砰敲门，是住在附近的老李。他说他妈不见了，到我们家来找。我们怎么知道他妈在哪里啊，都懵了，结果他说你奶奶叫他妈去玩，好几天了，电话也打不通，联系不上。我和你爸赶紧给你奶奶打电话，也是无法接通，然后又给那个吴老师打电话，也不通。你爸就说那赶紧去奶奶那边看看，不行就报警。路上我一直给你奶奶打电话，后来竟然通了，你奶奶声音还高高兴兴的，说刚开了个会，手机关机了，老李妈妈跟她一起的，叫我们放心。这大半夜的，你说一群老年人开什么会啊，开会说啥呀，开这么久的会把哪个老年人累出什么事怎么办啊。
我说那最后老李的妈接回来没有。
接回来了，总算是平平安安交给老李了。你爸让你奶奶别再搞这些破事，赶紧回家，你奶奶当然不回来，又跟他吵一架。
奶奶跟老李妈妈一起开的会，是靳婆婆给她介绍的新项目。每个月交720块钱，公司会给你同样价值的保健品，一年之后会把本金全部退还。只要推荐一位朋友进来，就可以多返还两个月的本金，朋友如果再推荐其他朋友，你也可以获得公司发的奖金。720是最低的一档，还可以选择每个月交2000、3000或者更多，能获得的奖金也更多啦。奶奶开完会开开心心跟老李妈妈说，这可遇到良心公司了，感谢靳姐给我们推荐这么好的项目，又有保健品还能投资赚钱，我们一定要把握住啊。
老李妈妈被接回去了，没能把握住。奶奶把握住了，她选了两千块那一档，这样还有余钱运作其他的项目。几个月后公司跑路了，靳婆婆在她的出租屋里哭，说这下可怎么办噢，她叫了好多亲戚投资这个项目。反而是奶奶安慰她别哭，她说我们找律师告他们，靳姐没事，我们好好做其他项目，钱迟早能赚回来的。
一群老年人，最后竟真的自己找到律师去告那家公司，不过钱至今也没能要回来。奶奶也没能和靳婆婆一起好好做其他项目，她从邻市退租回来，我爷爷病了。
03
中断的那些年
我爷爷的腿瘸了大半辈子，奶奶接触保健品的这十几年，让他吃了不少，劝他说万一哪天腿能好呢。但十几年来奶奶没能把他的腿调理好，爷爷走路还是很不稳。那天有点下雨，爷爷洗漱完穿过院子回房间，在房间门口滑倒了，摔坏了一侧股骨头。
老年人摔倒也不是小事，特别是爷爷年轻时大病一场，身体一直不太好。我爸给奶奶打电话，她立刻坐车回来。我爸妈都要上班，爷爷在骨科医院住院几个月，基本都是奶奶前前后后在照顾。那次出院后，不到一年爷爷又摔了一跤，这次把另一侧股骨头也摔坏了，而且医生说最近的检查我爷爷心脏不太好，怕他承受不住麻药。
学校放假时我去医院看望爷爷，正看到爷爷在跟奶奶吵架，爷爷躺在病床上说：“你走，我不要你照顾，我自己一个人就行了。”
不过这次奶奶没吭声，她任凭爷爷念了好久，然后说：“先把饭吃了。”
后来奶奶送我出来，在医院门口我劝她别把爷爷说的话往心里去。奶奶突然红了眼眶：“他都那个样子了，还叫我走，说自己一个人就行，他自己坐都坐不起来，能怎么办嘛。”
我突然发现奶奶瘦了好多，背佝偻着，好像比以前矮了，还不到我的肩膀。我想抱抱她，但我手抬起来，却只是从包里掏了张卫生纸递给她。奶奶擦擦眼泪，又振作起来，还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敢和任何人吵架的样子。她对我笑笑：“没事，不用担心爷爷，好好念书。”
风把她短发吹起来，我点点头。
爷爷第一次住院时，奶奶和之前朋友们的联系就少了。起初那些人还经常给她打电话，问候爷爷的病情，叫她有空多联系。但病床前离不开人，她不再有时间去开会、听课，也没空认识新朋友，向他们推荐自己的产品了。爷爷第一次手术很成功，换了新的股骨头，虽然在医院受了不少罪，出院后还是可以自己走路，奶奶于是又到隔壁县城去了一段时间。但爷爷第二次住院后，她彻底走不开了，这次我爸劝她回来，她没怎么纠结就同意了。在医院照顾爷爷几个月，她也瘦了一大圈。她不再意气风发地跟我介绍她新运营的产品了，但她把自己写满笔记的本子带去了医院，有空时就翻出来读一读。
大学最后一年假期，我从学校回家，奶奶来给我开门：“我刚还和你爷爷说你今天要回来，你爷爷说不对，明天才会回来。”
爷爷在客厅看电视，问我：“你饿不饿啊，冰箱里有苹果和香蕉，柜子里有饼干。”
爷爷后来没有手术，出院以后彻底无法走路，行动只能靠轮椅。那两年我爸妈在外地，奶奶也不再搞她的事业，她说这么多年也没跑出个名堂来，觉得累了。
那年寒假我爱上写毛笔字，每天在毛边纸上练习的时候，奶奶就拿着一本健康杂志在我旁边读。也是那段时间，她给我讲了很多小时候的故事，小时候学校里也要写毛笔字，有的男同学特别讨厌，偷偷把墨汁甩到女同学裙子上。还有个男生说他超讨厌女生，把毛笔尖朝前放在课桌上，前排的女生一往后靠，衣服上就被糊上一大片墨水。
“你知道最后怎么样了吗？”奶奶问，没等我回答她就立刻揭晓答案，“结果我们中学一毕业，那个男生就结婚了，是我们班结婚最早的男生！”
不过虽然奶奶不再开会、上课，每天爷爷要吃的保健品还是不少，还是之前那些。“这是补钙的，这是治骨质酥松的，绿色的是螺旋藻，还有促进消化预防便秘的。”奶奶拿着一大把药片，“调节血压的睡前再吃。”
毛笔字的爱好没能坚持多久，过完那个寒假，字帖便被扔进角落里积灰，毛笔也不知道被我扔到哪儿去了。奶奶回归家庭的日子也没过多久也结束了，大四毕业后，在我工作第四个月的一个早晨，我在办公室拿着笔记本准备去开早会，接到妈妈的电话：“我给你说件事情你别慌，现在收拾下东西请假回家，爷爷去世了。”
04
后来
爷爷是个存在感很弱的人，第二次摔倒之后，除了去医院，他便再没出过门。家里人来人往，许多人来为他上香、哭泣，但我总觉得他还安安静静坐在角落里，等人们聊完天，他便把轮椅调转方向，推着回自己的房间。爷爷非常悲观，他总说自己命不好，年轻生了重病，出门时小孩子在背后笑他是个瘸子，老了后一年内连摔两次，再也不能站起来。
但奶奶总说，你不知道爷爷生病前，干活可厉害了，村里谁也比不过他。爷爷年轻时是个军人，我总忘不了他跟我讲在部队上度过的冬天，针叶林里落了厚厚一层松针，脚踩在上面，软得像是踩在棉花上。
奶奶原本是个爱哭的女生，新衬衣被同学弄上墨渍，她一路哭着跑回家。但二十几岁时丈夫生病，他们住在农村，地里有农活要干，孩子还年幼，周围是无数的闲言碎语。她只能硬起心肠，像一只好斗的牛，谁欺负我的家人，就用角顶回去。长久下来，好像忘记自己也曾有过柔软的部分。
我们都不知道奶奶什么时候又开始跟那些朋友联系，直到有次她从外面提回两把面，她说：“这个面可好了，外面都买不到。”我妈问她哪里来的，她说朋友送的。哪个朋友呢？就是说我房里有甲醛那个阿姨。她卖给奶奶的空气净化器，8000块，用了不到一年就坏了。那时她已经开始叫我奶奶干妈了，我奶奶说干女儿对她好，什么都想着她。
我爸又跟她吵架，但奶奶这次没说要搬出去住，她说这个产品真的好，你们以后会知道的。她给我介绍一个售价1200块的鞋垫，“这个可以治疗驼背”。我爸有次腰扭了，她说“你到我们工作室来，火疗一下就好了”。她还跟干女儿一起坐十几个小时大巴去江苏参观工厂，回来后拿着照片给我看：“那个工厂好大好壮观，政府都支持的。”
结果一年后新闻头条出来，那家公司的创始人被抓，她跟别人打电话说：“我相信肯定是有什么误会，一定会还我们公司清白的。”后来创始人被判刑9年，他们的工作室也不敢再开。
但百折不挠的奶奶几个月后就有了新的工作室，她对我们说：“我们搞大数据的，跨境电商，华为的5G技术都是找我们买的。”
这家卖给华为5G技术的跨境电商在全球招募1000位投资者，投资方式是每个月交一千多块钱占位，公司会返还同样价值的保健品，最后公司上市要给大家分红。有这么厉害的技术，为什么要找老年人做投资人呢，又是“回馈老百姓”。
我爸劝她，大数据、跨境电商、5G这些东西连他都不懂，奶奶就更搞不懂了，要做就做点自己能明白的东西。奶奶说：“谁说我不懂，我比你知道多得多。”她从不接受别人说她不行。我爸劝不住她，又想跟她吵架。我拦住我爸，说我去他们工作室了解一下吧。于是我跟她去了他们工作室，住在里面的中年女人还是那个干女儿介绍给她的，主业是在烧烤店打工，副业做跨境大数据。
我很客气地问她，你们公司要在中国上市，至少营业执照是有的吧？
“肯定有啊，我们公司什么执照都是齐全的。”
“那怎么在国家公示网上看不到啊？”
“什么公示网，你去的那个网不对，要在我们官网上看。”
我又问：“你们让老年人用他们的退休金交钱，说之后要分红，有没有什么文件可以证明呢？还有之前卖给华为5G技术的资料我可以看看吗？”
“当然有。”结果在她的手机上翻了很久都没找到，最后说她要去上班了，走之前还在门口说我，“我不晓得你们年轻人脑壳咋个这么木，自己不懂最新的技术还来质问我们。”
“你骂谁呢？”我刚说完这句，她拍上门就跑了。
回去的路上我跟奶奶说：“退休金现在每月打到你的账户上，好像不需要做什么就可以得到，天上掉下来似的。但其实是你年轻时辛苦了那么久，白天上课，晚上干农活，辛苦了几十年才有的啊，你拿去买点东西旅旅游也好啊。”
奶奶对着我笑，没接话。
奶奶今年78岁了，出门先擦防晒再涂粉底，还要画眉毛。要强一辈子的她，是不愿承认自己老了的。购物、旅游，这些都是消解，她还想要创造。创造什么呢，她举目四顾，好像哪里都不需要她，最后把热情寄托给传销。
还在鞋垫那家公司时，奶奶有次给我说：“上次开会时老师表扬我了，说我这么大岁数还这么厉害，好多年轻人都比不上我。”
前几年我要辞职去云南支教，所有人都反对，我妈在电话里哭了一个星期。长辈中只有奶奶支持，她说：“人一定要敢于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们总在要求她“不要去做”，反而是她一直鼓励我们“努力尝试”。
我想起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奶奶带我去市里玩，那天我们走了好远好远的路，回家时我走不动了，闹着让她背我。她不同意，我就歪歪扭扭倒在她身上，磨磨蹭蹭不愿意走了。最后她任由我歪在她身上，领着我向前，就这样慢慢地一直走回了家。
“没有多难吧，” 到家后她说，“很多路，坚持坚持就走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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