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封城的伦敦搬到德国,临行前我把床垫撕成碎片|三明治
在今年的疫情之中,很多人被困在某个地方,想要回家或逃离而不得,不流动,也无法流动,可能是从自己的家流动到工作场所,或从一个城市流动到几百公里之外的另一个城市。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要跨国搬家怎么办?简直无法想象。上个月的短故事学院,来自英国的Veronica记录下自己和先生从伦敦搬到德国小城的经过,在伦敦经历第一轮lockdown的时候。离开伦敦的前一夜,Veronica忙于将床垫撕成碎片。
文 | Veronica
编辑 | 依蔓
小时候你一定有听过“将大象放进冰箱有几个步骤”的故事:第一步,打开冰箱;第二步,将大象放进冰箱;第三步,关上冰箱。仿佛所有事都可以如此简单。
那么,如何拆卸一张沙发?
第一步,挪开坐垫与靠垫,它们都能够被简单丢弃。第二步,用剪刀划开沙发的背部布料,以观察内部结构。框架由木板搭成,布料被钉在木板之上,扶手处由木板与硬纸填充,底部排列的弹簧是舒适感的源泉。第三步,从一边的扶手开始,剪开布料,先折断联结别处的木条,再折断更为小型的木条……第四步:休息。
这像是一个暴力的叠叠木游戏,寻找有机可乘的木块,然后移除。布料从沙发上撕扯了下来,露出张牙舞爪的尖锐钉子,每一步都需很小心。折断木板不是件易事,有时候,站在上面又碰又跳,它都毫发无伤。艰巨的任务都落在了家属身上,他却挺乐在其中。
白昼的光渐渐消散,满地的布块和碎屑,装袋下楼,顺利地塞入高大的垃圾箱中。精疲力尽地拍拍手,我们失去了一张沙发。
这场拆除沙发的“游戏”发生在四个月前,那时我们正准备从英国搬家到德国。
年初时我并未想到搬家这件事会来得如此之快。
元旦刚过,我定下了除夕回国的机票,列好了想去的餐馆,约好了想见的人,流连于“后圣诞时期”的商店街,用心采购伴手礼。结果突然被国内疫情的新闻所包围,听到的看到的都是症状与数字。感染人数持续上涨,隔离措施越来越严,回还是不回成为了我时刻纠结的话题,最终还是在除夕前一天取消了机票。
回国的机票取消了,但年假可不能浪费,百无聊赖之下,我提议不如来一场搬家考察之旅。
我们要考察的城市是德国的格尔利茨,一个位于东德的美丽小城,它幸运地从二战的烽火中全身而退,仍然保有了各个年代的古老建筑,也因此成为了知名的电影取景地,当地人戏称“格莱坞”。格尔利茨位于德国、波兰和捷克的交界,距离波兰只有一桥之隔,距离布拉格也不过几小时的火车。
哥特式的圣彼得教堂是格尔利茨的城市标志之一
从伦敦搬家到格尔利茨的提议家属提了多次,之前我却总是以语言不通、无法工作来抵挡,尽管我也心知肚明在伦敦并不是长久之计。伦敦像一个万事屋,给与着无限的惊奇与美好,却也收取着高昂的门票。家属的工作虽很自由,但一直想要搭建自己的专业工作室,这在伦敦好似天方夜谭。我们也曾探访过类似的工作室,不是挤在伦敦三区以外狭小局促的民宅中,就在英国中部火车不通的乡村别墅。如果在伦敦就代表着止步不前,那么搬家的确会是一个更好的选择。家属做了全面的调查,最终选定了这个德国小城。
到达格尔利茨时是周五,并不是一个好天气。习惯了人声鼎沸的伦敦,那里冷清得像是一座空城。路上行驶的车辆甚至比行人更多。漫步于城市中能看到风格各异的古老建筑,这里保有了不同时期的欧洲建筑,哥特时期、文艺复兴时期和巴洛克时期的建筑彼此相容,浅色系的建筑在配色上颇有诺丁山之感:浅粉、雾蓝、鹅黄和米白交错,城市看起来明快敞亮。
城市的边缘是一条清澈优美的河,过了桥就是波兰,桥上并不受限,通行来往都很自由,是傍晚散步的好去处。唯一能看出边界之意的是桥两边分立两个矮柱,一个涂上了黑黄红三色,一个则涂了红白两色,分别是两国国旗的颜色。到了周六的时候,天气转好,城市摇身一变,充满了生机。成群结队的游客热热闹闹地在街头巷尾漫步,咖啡馆的露天座位坐满了悠闲的人群。
我们在这里看了房,参观了语言学校,去了推荐的餐馆,圆满完成了与城市的首次会面。正聊着天,喝着当地的啤酒,我随意瞄到了手机上的新闻推送:捷克封国。
疫情期间欧洲的封禁措施层出不穷,每天都有新的讯息。第一眼我并未在意,待戏谑般地读出标题后,我顿了几秒,突然意识到:为了让这趟“探城”之旅更像是旅行,我可是特意将回程机票订在了捷克的布拉格。
一时之间兵荒马乱。
匆忙回到酒店,电脑平板手机摆成一排,研究对比地图和skyscanner,俨然一副研究军事战略的模样。距离格尔利茨最近的机场在德累斯顿,然而前往伦敦的飞机却不是每天都有。下一班飞机就在隔日上午九点,即使是最早的火车也无法赶上,若是选择巴士,就意味着彻夜不眠。研究了各个城市的路线,结论是我们所拥有的选择并不多,搭隔日德累斯顿的早班飞机,或者是两天后柏林的晚班飞机。两者均价格不菲,且旅途劳顿。
家属灵机一动:从德国去捷克行不通,何不从波兰过去?毕竟我们和波兰的距离也才只有一桥之隔。这个提议开拓了我们的思路,从波兰去布拉格或者从波兰飞伦敦成为了我们的新选项。
至少不用费劲去赶早班飞机了,我松了一口气,打开新闻网站想看看疫情的最新消息。映入眼帘的标题正是:波兰封国。
疫情的魔幻就在于,它所带来的恐慌并不只是对疾病的畏惧,还对有生活的限制。一瞬之间,病人成为了罪犯,出行成为了逃亡。习以为常的自在被突然剥离,手脚受缚地身处其中,直面一粒沙的无力感。一场短暂的旅途让我在欧洲体验了疫情初期流落在外之人的生活,想必那时他们的返乡之路更为艰难,因外乡人的身份在陌生的城市处处被拒,寸步难行,而他们所希冀的只是回家而已。
波兰封国的消息一出,此前所收藏的波兰飞往伦敦的机票不是售罄就是价格翻了几番。或许也有陌生人如我们一般,为回到自己所属之地而努力奔波。
最终,我们订了两天后从柏林出发的机票,彼时柏林的学校已停课,餐馆显得冷冷清清,公交上的司机位被隔开,超市也有即将关闭的传言。晚上提前很久去了机场,在候机厅疲惫地等待。若此时收到飞机被取消的通知,我大概也不会惊讶。
飞机倒没有被取消,新闻里赫然写着的是:德国开始封国。
我想起波兰宣布封国那晚,我走过连接德国与波兰的那座桥,行人三三两两漫步吹着晚风,桥的正中央有一对情侣正接吻。也许他们来自桥的两侧,无声地做着离别的告白。
城市边缘的河流,隔岸就是波兰
原本只是用于消耗年假的一场出行,最终演变成了搬家的催化剂。
彼时英国开始lockdown,远程工作成为了大多数企业的新常态。英国经济的停摆有目共睹,与其等待着疫情的结束,在封城期间挥霍大把时间,不如将搬家这件迟早都将面对的事提上日程。
我也疑虑过是否能在疫情期间顺利通过海关,事实证明,只是需要额外办理疫情期间的特殊通行签证。疫情期间使馆采用预约制,直到我们抵达门口,迷茫地四处张望,保安才慢悠悠地走了出来,徐徐升起卷闸门。办理人员只是清点并收下了材料,据他所言,他从未处理过签证材料,只是人手不够才出来工作。签证的材料很简单,出签速度也非常快,一切都很顺利。
远程工作也给与了我充足的时间用来处理搬家事宜。搬家的事零散琐碎,是一支时刻悬在半空的剑。构筑舒适圈边缘的大概就是这些琐细小事,像一颗颗小刺,让你在举步时犹疑。
我早早地理好了行李,但家里却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整洁清净,家属的行李却几乎分毫未动,生活用品与厨房用具也得等到最后时刻才能打包。穿行在一片杂乱中,时常令我感到懊恼。直到临飞前一周,这种感觉才改变。因为,飞机被取消了。这是我并未料想到的,家属却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
好在机票能改签,Uber也还能取消,只是此前购买的额外行李就付诸东流了。机票改签至两周以后,但是否真的成行,我们满心怀疑,决定不购置额外行李,而是直接寄去德国。
我仍着急地敦促着家属收拾行李、购置纸箱、联系货运公司……我实在太不喜欢last minute的匆忙,于是制定了详细的timeline,以保证一切都可以井然有序地进行。
邮寄行李的速度出奇地快,3天左右就能送到。而家具的搬运是最麻烦的事,跨国搬家,又是疫情期间,货运公司纷纷报出几倍于往常的价格,我们挑选了一家相较之下稍为合理的公司,尽管事后证明,这个选择并不怎么样——司机不仅临时加价,最终还损坏了家具。而当时的困境在于,司机无法确定取货与送货的时间,只能提前几天告知我们,而离奇的是,在知悉我们机票日期的情况下,司机竟然告诉我们将于出发当天上门取家具。
好在这个难题最终自然消解了,因为机票再次被取消了。这一次我们两人都毫不意外,甚至觉得大概是走不成了。再次改签了机票,但收拾行李这件事几乎被抛至脑后。大概这张机票依然会被取消,但却又暗暗地藏有一丝希望。
搬家前几周,常常有一种等待戈多的感觉。不知道下一张机票是否仍会被取消,有一种或许根本无法成行最终还是会留在伦敦的错觉,又好像处于某一个时光间隙中,事物停滞不前,时间也患上了拖延症。
在机票第三次被取消后,我们彻底放弃了英国的航空公司,英国当时正采取着严厉的防疫措施,对飞机上的安全距离有着明确的要求,航线的收缩与载客量的减少使得航班数骤减,我们不再想要碰运气了。查询了各国的飞行政策以及各类报道,我们订了价格最高同时也是航班取消几率最低的汉莎航空。
这张机票最终终于顺利成行了,而在这张机票之前,单我一人,今年就已取消了9张机票。
订完了这最后的两张机票,内心有了些笃定,这次是真的要离开了。我们的打包计划才真正根据此前的timeline徐徐开展。
在英国,家具等大件物品不可随意丢弃。如果不想要了,可以捐献给慈善店或是请council上门回收。疫情期间,这两个选项都被画上了叉。除了超市、邮局、银行等生活必需的店铺还开着,其他店早已门窗紧锁,甚至封上了木板木条,彰显出主人的决绝之心。至于Council,官网上针对大件物品回收有着详细的指南:别扔!再等等。
我们自然不打算带走所有家具,剩下计划丢弃的家具中,有比较小型容易丢弃的,比如椅子,有可拆卸成小型零件的,比如书柜、衣柜和桌子,也有令人束手无策的,比如沙发,比如床。恰巧还是最常使用的两样家具。
我的观点是:不如就将它们放在公寓楼下垃圾间的空地上,毕竟是特殊时期,我们也无计可施。尽管垃圾间的门上就贴着不要丢弃大型物品的告示,但是疫情期间我也曾在里面看到过桌子、椅子,甚至还有一台电视。
家属却坚持我们不应该违背规则,向来不走寻常路的他观察了一会,然后提议:我们可以拆掉它们。尽管我百般不情愿,还是成为了“帮凶”。于是,拆家具成为了我在封城期间消耗量最大的运动。我们徒手拆除了沙发,也用大致相同的方式拆解了床框——在金属感光泽的丝绒布料的包裹之下,床框是整齐排列的木板,最终它们也化作了一片狼藉。
拆完沙发和床框之后,我们与床垫的告别留到了临走前的最后一刻,当时高价买来的床垫即将成为一无是处的废品,不免惋惜,但又似乎别无他法。
划开厚厚的床垫,里面是紧实压制的类海绵填充物,不同色彩不同密度的海绵连接在一起,粉色、浅绿、淡蓝……浪漫而天真的色彩,梦幻得像是游乐场的装饰。我们徒手将海绵撕成小块,高密度构筑了高质量,也为这项拆解工作增加了许多难度。努力的结果时常只是手掌大小的碎片,这个听起来颇为解压的行为足以令人精疲力尽。成袋的床垫碎片堆满了电梯,仿佛有种海绵版海洋球的感觉。
如果有人问起离开伦敦的前一晚我为何一夜无眠,那么答案是:那时我正忙于将床垫撕成碎片。
打包完成的行李,堆积在空荡荡的房间里
九月下旬的德国,28度以上的温暖天气变得珍贵。每个洒落阳光的周末,我们都会去附近的湖边沙滩,带上充气船,将毯子、Kindle和柠檬气泡水塞进包中,这成为了今年夏天独有的惯例。这款游湖专用包是去年红极一时的伦敦V&A博物馆Dior展的周边帆布包,如今随时可抖落一捧沙。
这个夏天最常去的湖边
因为搬家,我原本已做好了辞职的打算,却幸运地被公司允准可以继续远程工作。疫情下的英国中小企业摇摇欲坠,自lockdown以来,公司就不断调整着员工工作,从短时工作到强制休假,再至裁员。最初我还很羡慕熟悉的同事们拿着政府补贴快乐地休假,但不久他们就面临裁员后的告别时刻,反而想要离职的我却工作至今,真有些魔幻。
在德国小城远程工作,不用早起也不用通勤,闲暇生活从购物和逛博物馆变成了游湖和逛动物园。朋友们纷纷觉得我已经在瓦尔登湖边过上了退休生活。
回想四个月前,伦敦正经历着第一次lockdown,我和家属离开了那个承载着大多数共同记忆和过往的城市。
大件家具通过货运公司运送,个人行李则打包成了十余个纸箱,直接邮递去了新家,会在我们达到后三天以内收到。而我们则轻装上阵,只带着随身行李。希斯罗机场平时热闹得像是霍格沃茨开学时的9¾车站,疫情期间却是一片冷清萧条,五个航站楼只开放了一个,机场店铺纷纷关门。搭乘同班飞机的有许多全副武装穿着白色防护服的小留学生,在回国机票一票难求的时候,幸运地买到了转机机票。乘客们都戴着口罩,登机时工作人员甚至略过了审看护照的这一步。飞机上挤得满满当当,丝毫没有保持距离,隔空入座的迹象。
带着困倦与疲惫,我们到达了格尔利茨,一路无风也无浪。
四个月后的现在,我已能轻车熟路地穿梭于格尔利茨的街巷,商店的营业时间与电车时间表也已熟记于心。常常去花团锦簇的中心公园,仰着头欣赏阳光下闪着光亮的喷泉水柱,时而会有街头音乐人伴着手摇风琴唱着小曲;也常常流连于老城区的城堡与古旧建筑,去市政厅边的粉色咖啡屋喝下午茶,观看游人用相机记录下时光旧影。
市政厅旁的咖啡馆,是非常浪漫且具有童话感的粉色
城市一角
疫情仿佛已远远离去,除了室内戴口罩的要求以及保持1.5米社交距离的提示,在这里几乎感受不到疫情的存在,而伦敦正经受着第二波疫情,lockdown的情景似乎即将重复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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