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厌女症”精英男士的自白｜三明治·虚构故事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漂浮便利岛 Author 密斯赵
今天发布的是来自“三明治x钱佳楠小说工作坊”第三期的优秀作品，密斯赵的《致命女郎》（原标题Femme Fatal）。
厌女症(Misogyny)，也称女性贬抑，指针对女性的憎恨、厌恶及偏见。这篇小说以在纽约银行业工作的精英高宇轩的视角，赤裸地呈现和剖析了一种“厌女”心态的可能成因。文末附有导师和学员们对作品的点评讨论。
致命女郎
Femme Fatal
文 | 密斯赵
01
荡妇。
脑子里第一次出现这个词的时候，他被自己吓了一跳。
平时是斯文的金融人士，受了他这一代人可能接受到的最好教育，顺风顺水地申请了玉米地里的美国研究院，毕业就幸运地拿到了纽约的offer，从此进入银行业，工作已经五年。他从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邪恶的念头，就连青春期的叛逆都不曾有过，可他在跑步机上看到隔壁那个符合所有尤物特征的年轻亚洲女子滑腻地挂上隔壁壮硕男人的身体，这个词不知怎么就冲上了脑门。
那个男人和他差不多高，手臂泛着隐隐的青蓝色，颜色上盖了一层软软的金毛，上面纹着不知道是什么图案的纹身
贱货。
高宇轩不敢相信这不受控制的思想。
从外表看来，高宇轩绝对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在被高加索人占据的曼哈顿中城，他也鹤立鸡群。他有张方脸，浓眉、不大不小的眼睛、不高不低的鼻子、略微偏厚的嘴唇。他个子很高，介于胖和不胖的边缘。他不是女生会嘻笑着谈论的男生，但带出去也不丢人。
至少凯特是这样想的。
凯特是高宇轩初中同学的高中同学，两人又都在纽约，就这样认识了。凯特的高中是市重点，比高宇轩的初中好，大学却没有高宇轩的好，到了研究院，都是美国Top 30，旗鼓相当。凯特从小学习不错、人缘不错、长相中等偏上。高宇轩是她第二个男朋友，初恋是校园爱情，白衣飘飘，毕业后男友考了公务员，凯特出了国，远距离因而和平分手。
开始的时候，凯特对于高宇轩这个追求者，视同鸡肋。她刚从美国乡下毕业来到纽约，对一切都感到新鲜。工作之余，她和女朋友们看剧逛街吃网红店，完全不需要男朋友。高宇轩约她吃饭，她也没有把两人的见面当作一个date。他们去了城中新开的，做老外生意的中餐厅，环境不错，味道也可口。高宇轩付了账，她才觉得这也许可能是一个date。如今想来，她对那次约会的谈话没有任何印象，只记得对高宇轩的些许好感来自于他对那间餐厅的认可。那并不是一个中国男生通常会选择的餐厅，食材是好的，但是贵、份量也小，环境自然是好，可是大理石的桌子、极简设计而不舒服的椅子、桌上的干花、顶上的工业风灯，都不是直男会愿意为此付掉溢价30%的账单的原因。但高宇轩对餐厅的设计表现出认同和欣赏，让她觉得，这是一个对生活质量还算在意的直男。
当然，开始是开始。如今他们最常去的是大楼隔壁的重庆小面，凯特对此没有什么意见。没有人天天去三四个美金标志的餐厅，何况重庆小面价廉美味又方便。她一边吃外卖，一边看《三生三世十里桃花》，高宇轩从健身房回来，坐在她身边，拿起一次性筷子。
“今天忙吗？”
“嗯。”
凯特偏头看向高宇轩，他似乎有点心不在焉，“怎么啦？”
“没事，可能太热了。”
“嗯，这几天真的好热。”凯特起身，把冷气机开到最高档。
她下班回家就换上了居家服，一件灰色的T恤，一条满是爱心的棉质短裤。高宇轩抬头从她的脚向上望，小腿、大腿、屁股。凯特中等身材，不胖不瘦，和大部分亚洲女生一样，上身有点长，屁股有点瘪。高宇轩想起健身房里的那个尤物，有点后悔。
02
当初应该要追女神的，可惜他的勇气，少了一点点。
女神和高宇轩是玉米地研究院的同学，一起毕业、一起来到纽约。如果不是因为这样，高宇轩想，他应该不会有机会和女神熟悉起来。女神是他那一届所有男生的女神，不仅是中国男生的，对外国人也适用。但他高宇轩心目中的女神，却一定得是中国的。他到美国的第一个月就明白了，白人女生是绝不会多看自己一眼的——她们只喜欢肌肉男。肤浅的美国女人！
女神一米七的个子，两条长腿又白又嫩，还有一张八十年代港星风味的脸，眉眼之间有英气，浓妆淡抹总相宜。所谓女神，能力成绩和外表成正比。女神的生活很丰富，从护花使者就看得出来，从刚来时同间大学的清秀小生，到健康阳光的ABC，ABK，个个气宇轩昂。
高宇轩和女神同班机飞到纽约，又搬进了同一栋服务式公寓。他不知帮女神搬了多少东西、取了多少包裹、修了多少电脑、换了多少灯泡，一年之后，总算混成了十八线备胎。高宇轩记得女神爱吃的甜点、喜欢的意餐、看得上的中餐、甚至爱买的品牌。终于，在他终于下定决心打算约女神出去的时候，女神约了他Happy Hour。
地点就在公寓楼下的意式餐厅。认识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坐在女神对面，定定地、静静地，在烛光中看她。她的皮肤与刚来美国相比，黑了不少，妆也重了许多，他不懂她眼睛周围的色彩都叫做什么，但是看到她的眼睛深深地陷了下去，有种异域感。她的睫毛黑压压地盖上黑白分明的眼睛，显得一双凤眼更加迷离。
“我想介绍男朋友给你认识，他叫Jake，是我公司同事。”
正说着，Jake到了，一头金色黄毛，高加索的脸，壮硕的身材，手臂将女神盈盈一握的腰肢搂进怀里，在女神唇上印下一个吻，然后对他伸出手：
“Nice to meet you, man.”
他一时说不出话，只看到女神颈下细细的肩带，勾起一条光滑的银色丝质长裙，乳沟上悬着一颗梨形的钻石项链。女神脸上略有红晕，目光流转，她的样子、她的打扮、甚至她眼角的神情都和他刚认识的那个女神，大不一样了。
“你现在真的很像那种和老外交往的女生。”他忍不住用中文对女神说。
女神含羞带怯的目光一下充满怒火：“和老外交往的女生，是哪种女生？”
他喝光了杯中的啤酒，拍了拍Jake的肩膀，离开了酒吧。
03
隔天他就约了凯特，在女神打过卡的中餐厅。
这里的菜果然口味精致、装修有品位、氛围也好。与其说把这些评价与凯特分享，不如说是他的喃喃自语。他把女神说过的话逐一fact check，验证女神的价值、自己的品位。
他和凯特礼尚往来地交往起来了，吃饭、看电影、逛美术馆、去酒吧。高宇轩会付比较贵的账单，凯特会买咖啡以及甜点。他会在她公司楼下接她下班，有时候也拿花，她也会在去酒吧的时候换上性感的内衣，踩上高跟鞋。他们就像这城市里所有的男女一样交往、缠绵、发展。
他们都觉得对方是个挺不错的对象，可凯特不知道高宇轩的秘密。
他开始在时时处处都见到女神。先是在和凯特约会上屋顶酒吧电梯的时候撞到她。电梯很挤，他侧身，对身体碰触到的女人说了句抱歉，于是赫然看到女神，回他一个符合社交礼仪但毫无暖意的笑容，她的唇色是紫红色，眉毛很细，眼神很刁。原来不是她，只是一个类似的女人，佐以白人男子。
他越留意就越发现，这个城市里有这么多的她。他在Wholefoods见到她，靠在男人怀里，指着意大利进口的起泡酒，笑嘻嘻地商量；在中央公园见到她，和男人并排躺着晒太阳，比基尼带松开在两旁，露出整片光滑的背；在健身房见到她，高耸的胸部随着跑步的频率一蹦一跳；在Uber Share里见到她，旁若无人地用纤细的手指在男人身上画圈；甚至在“西安名吃”里，都能见到她，她孜孜不倦地给男人解释，什么是“凉的皮”。
他觉得自己可能有些偏执了，但他没办法不看到她。特别是当他意识到，女神已经从自己的楼里不见了，也许搬进了男朋友的家。
他开始思考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她。为什么，她不选择自己，而是她身边的男人。他又问自己，凯特为什么不是她。他以局外人的眼光来观察凯特，看她和她有什么不一样。
凯特的脸上画了他后来才知道叫做“裸妆”的妆，一种“直男以为是素颜的妆”。他现在知道这种妆包括了不少于一层的底妆，以及腮红甚至高光。凯特的眼线是贴着眼皮的薄薄一层，她是内双，有时会贴一条胶带让双眼皮更加突出，不过只有重要的场合，她才会这么做。她的眼影是“大地色”，被晕染开来。她的眉毛是粗直的一条，微微下垂，被画成自然的棕色。凯特去上班的时候，穿着得体，比如黑色或灰色的西装外套，白色或粉色的衬衫，质感很好；她也穿连身裙，通常是黑色或者蓝色，它们看上去很像，但他知道总有些细节不同。和他约会的时候，她会穿细细的吊带上衣或是更女性化的裙子，蕾丝的、或带着层层的荷叶边，也偶尔会化浓妆。她有几个名牌包，有自己买的，也有他送的，可以根据不同场合和大小进行搭配。他越看越觉得，凯特和女神好像没有什么不一样。
那么这到底是为什么？他感到自己背负了一种使命、一种责任，去研究这个问题，去解决它。
04
输入“白男、亚裔女”的搜索关键字后，高宇轩发现了“反歧视泛亚洲联盟”。
“我们反对一切针对亚裔种族歧视的形式，欢迎所有的亚洲人，包括东亚、东南亚、南亚、中亚。”论坛主页介绍上写。高宇轩这才知道，在美国，有无数和他一样想法的人，为什么亚洲女性总是与白人男性在一起？为什么她们的dating pool里永远没有“自己人”？他整晚整晚地研究论坛上的帖子，和他志同道合的网友们，列举了身边无数“自我厌恶”的亚裔女人。
“殖民心态。”
“白人崇拜。”
“亚裔种族的叛徒。”
他们说。
他有时不太理解他们使用的那些美国俚语，但他百分百理解他们的心情，他们太愤怒了，和他一样。
“亚洲女人应该和亚洲男人在一起。”
没错。
“想想吧，超过半数的亚裔女人都和白人在一起。如果同样的数字发生在白人群体，白人男人早就要暴乱了。”
他点了赞。
他们批评这种组合产生的混血小孩，一半黄一半白的小孩。如果是女孩，她们自然会走上她们母亲自我厌恶“洗白”自己的老路；如果是男孩，他们长大后会知道他们的母亲并不爱自己的亚洲脸而痛恨自己的母亲，而他们崇拜的父亲将永远无法理解他们的感受。最终，仇恨和嫉妒会将他们吞没，他们将因终生无法得到他们父亲拥有的东西而悲剧结尾。
他们揭发这样的组合，并致力于将他们扼杀在摇篮之中，他们会主动去到这样的女人脸书首页留言，言辞激昂，或者发邮件给她们，告诉她们，她们做的是错的。高宇轩没有想到，真的有办法去解决这个问题，他有这么多同道。
他现在知道自己的想法并没有那么疯狂了，他没有错，错的是女神，是她们。她们不该和白人在一起，她们不该如此无耻地背叛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种族。
加入他们！接凯特下班的路上，他一直这样想着，直到看见凯特。她正和同事说再见，那个男人一头卷毛，金发碧眼，灿烂地笑着，而凯特微微低头，微笑里有一种他没见过的羞涩。
他在那瞬间觉醒，凯特和女神，没有什么区别。她们都在等待，等着那个引诱她们的男人出现，然后她们就会离开他，无耻地投入到敌人的怀抱。
高宇轩心中熊熊烈火燃烧，她们有罪，她们该死。
END
(字数:3949)
作者介绍
作者：密斯赵
坐标：纽约
职业：企业传播经理
自我介绍：谈了好多恋爱、去了好多地方、做了好多工作，迄今为止，还没发现比写字更好玩儿的事。
评论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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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佳楠：
我真的很喜欢这个故事，而且我觉得这种赤裸裸的心理很值得呈现并被讨论。前面的铺垫做得非常好，不紧不慢一直到最后高的自我确认。以下是一些建议：
我觉得这个小说最大的遗憾是结尾，太直露了，这个发现显得太容易。虽然我觉得没有对小说造成什么毁坏，但是没有迎来惊喜，因为这些发现读者已经察觉了，现在只是确认。我倒希望高可以做出什么稍微出格一点点的举动，不需要有暴力或者什么，而是面对凯特那一抹灿然的笑容，他可以有些什么反应。（我给这条建议的另一个原因是，你的小说从“荡妇”开头，到“她们该死”结束，其实这里面没有很大的推进，或许可以想一想，“荡妇”，但是最终能不能往前进发，让高看到自己身上的一些问题，然后让他选择如何面对/逃避自己的问题。当然，这是我的一己之见。）
另一个地方是开头有个视角的转换：“至少凯特是这样想的，”这里及之后转到了凯特的角度，因为全文主要是从高的内视角介入，这一段有点奇怪。
还有一个我觉得可能可以补充的信息是，高如何看待白人女生？他有没有喜欢过白人女生的经历？这可能也可以成为解释他自卑的一个潜在机会。我说这话的原因是，现在的一切都比较顺理成章。这也是回到了结尾的问题，比如说：
小说接近尾声的部分，高越看越觉得，“凯特和女神好像没有什么不一样，”按照小说的逻辑—这里有着我个人浓重的审美倾向——接下来小说关心的是高的反应，高对待凯特的态度有没有发生变化，高的偏执得到怎样的发展，而不是这里面的原因。即便是他因为渴望发觉自己而加入了这个网络组织，小说关心的是他加入这个组织之后自己有没有发生变化，比如他把自己的偏执常态化之后是否更放任自己的偏执？从这个角度想一想。
这个小说真的很不错！继续努力！
学员评论：
我觉得向读者逐步推导主角心态的过程做的很好，因果关系很清晰，文字很干净。第一段的叙事视角在凯特那里有一些问题。有几条线索，比如女神和他的自卑/自负的心态，也许可以作为驱动更多地穿插。这个故事野心很足，大有味道。（燕么虎）
我很喜欢这篇，写的棒！情节台阶也搭的很好。而且我看的很不舒服（因为故事的内容），所以我觉得你塑造人物和产出的议题真的很成功，让人真的会去想你小说里阐述的议题。我很希望你把这个故事继续写下去。（Amy）
哇好喜欢这个故事！把高的心理拿捏得很棒。最喜欢高和凯特第一次见面的餐馆所做的铺垫设计。女性人物形象描写很细腻，我觉得这几乎是你的一种风格了呢。吹毛求疵一点，就是开头的两个主角背景介绍那儿，稍平淡了一些，可以有另外的处理方式，比如一句话带过，后文随着情节发展再渗透。仅供参考。（安娜）
这个故事太棒了，情节上层层递进，所以最后看到高的转变，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女神作为一个符号的存在很有意思，尤其喜欢3里对于女神泛化的处理！凯特的形象其也很有代表性，感觉看到了两种非常鲜明的留美女性。从一个男性视角去写还挺有意思的，里面折射出了好多可以细挖的点，比如女性的身体认同，亲密关系，亚洲男性的刻板印象（自负与自卑），非常非常喜欢！（思凡）
夸的话大家都说了，那我来唱唱反调。我会觉得这些人物蛮脸谱化的，包括故事也像在为主题服务，甚至有些地方会给我一些preach的感觉。表现出来的，先说故事，有一些地方处理得很便利，比如反歧视组织，让它出现它就出现了；再者人物，高宇轩这样的男性确实读者们都多少有所了解，脑中有那么一个原型，但是对于高宇轩这一个个体，他为什么会这样，他有什么样的经历，他和那些其他的亚洲男有什么个体差异，对这个故事是很重要的。（兔大）
第一人称把控得特别好，主观视角下凯特和“女神”的“合体”设计很妙。层层铺叠很细腻！就是女性视角下的男性会不会有点标签化？（麦芽糖）
喜欢你的语言，故事开头就很抓人。从女神到凯特也会是「女神」最后发展到亚裔女人都想成为「女神」，高宇轩的心态变化符合逻辑，但也因此少了些出乎意料的变化。这个议题要写出新意不容易，我试图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一个小小的建议。如果保持这样的一个情节推进，我认为一些叙述的不规整可能会让故事更有魅力，比如有一些插叙或者倒叙。另外，对女神的叙述篇幅不小，但主要都在外貌和衣着上，如果让她和高有更多一些实质的交互，可能能够更好地刻画这个角色，毕竟她是这个议题的典型角色，值得花更多笔墨。（双宝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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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二维酱、灿七
排版编辑：二维酱
封面：Photo by Velizar Ivanov on Unspla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