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我一直被“困”在岛上|童言专栏
文|童言
二零二零年一月二十四日,除夕夜。
我穿了一条印着不规则图案的明黄色半身裙,裙摆松散,随我进进出出厨房。因为忘记给父母买飞机票来新加坡,我决定邀请四家朋友来吃年夜饭。我烤了两只鸡,买了新加坡特色捞鱼生,还有朋友带来的土豆沙拉,东西合璧摆满一张长方形木桌子。
朋友陆续到来,我们喝了一些酒,聊了很多天,那个叫“新冠病毒”的话题只客串打了个照面。我们都以为这只是另一场“非典”,几个月后就会过去。
晚餐结束,客人散去后我骑着自行车,独自到红灯区里的寺庙上香。临近午夜,寺庙里已聚集了许多香客等上头柱香。我并非虔诚佛教徒,一年就来那么一次。主持寺庙的阿姨染了火红头发,每次见面都祝福我“吉祥如意”。我按照她的指示,磕了头,上了香,祈求来年平平安安。
回到家,我躺在沙发上浏览机票,计划要回一趟广州,去一趟泰国。新年钟声敲响时,我给孩子准备了红包,心满意足地准备迎接鼠年到来。
这么一个普通除夕夜,我记得真真切切,因为从那天起不久,世界像被谁连根拔起上下左右摇晃,熟悉的生活碎了一地,我还来不及捡起来悼念,诡异的新日常扑面袭来,口罩,消毒液,社交距离......还有最始料不及的,
2020年,我一直困在这个叫新加坡的小岛上。
新冠病毒到来之初,编辑让我写写新加坡的情况。我码了几千字,尽管提到自己的忧虑,但文末还是满怀希望,相信情况很快会好转。文章发表后,一位读者留言:情况基本如此,但并不代表日后不出现社区传播。
我读了觉得好笑,这也太杞人忧天了吧?!新加坡对疫情控制得很好,不仅设有疾病爆发应对系统,甚至还动用了血清学,在看似无关联的病例中找到传播线索,WHO还点名表扬呢!再说,我只要不去人多的地方,应该很安全。所以我马照跑,舞照跳,连口罩都不用戴——政府说了,身体不适人群才戴。
可这样的安全感很快被迅速攀升的病例数字打破,连续好几个客工宿舍爆发大规模传染。这些从发展中国家来的打工人,揽下本地人不愿做的脏活累活,其居住的客工宿舍条件却极其恶劣,又脏又挤还不通风,这就成了病毒传播的温床。新加坡政府及时采取措施,可惜病毒早已在社区扩散,正如那位读者所预言,每天病例喷井爆发。
三月末,朋友群里已经开始流传“停工停学”的说法,就像远方聚集的浓密乌云,一面阿弥陀福巴望奇迹,心底却又十分清楚,要来的暴风雨怎么都躲不开。果然到了四月,李显龙总理宣布政府采取名为“断路器”(Circuit Breaker)的临时措施,除了保留医院,超市,公共交通等必要服务,其他活动全部停止。
要不是亲身经历,我很难想象本来全速前进的一座城市,猝然刹车倒地的样子。隔离期第一天,街上弥漫着病态的安静,如久病在床的人脸,面目苍白。超市里频繁出现空缺货架,卫生纸早被抢光了,原本占据四五个排面的意大利面,大概因为欧洲城市也正封城,仅保留可怜的几包。我想起了记录前苏联解体时的一张老照片,空秃的肉档前面,站着一位俄罗斯老妪。她的惆怅与失望穿越时空,落在2020年的我心中。
封城期空空的街道
相比其他国家地区严格的封城限制,新加坡对待岛民还算仁慈。餐厅允许外卖,周末买点好吃回家,心情顿时愉悦。我家附近的滨海道还开放,在家辅导娃网课抓狂了,到海边骑车跑步散散心的确不错。但想要在沙滩上漫步甚至停留就不用盼了。长长十多公里的海岸线,全部由红白胶条隔开,仿佛进入某犯罪现场,要是谁敢停下来聚会,肯定会被天上巡逻的无人机逮住。
一个月的封城好不容易熬过,可客工病例每天依然徘徊在六七百之间,正如一个反复高烧的孩子,唯有继续喝药打针才能痊愈。因此,封城措施延期一个月,大家闭着眼睛一口吞下这剂苦药,继续回到各自洞穴苦苦等待。终于到了六月一日,新加坡解封啦!如此重要时刻,我恨不得在天台欢呼。可媒体反应冷冰冰,毕竟所有人脑海里都想着同一个问题:
生活恢复正常了吗?
还没。
新加坡解封时,社区传播数字已经保持在每天十例左右。为了防止疫情反弹,政府实施“三步走”计划,即分三阶段完成解封。第一阶段和封城时没多少区别,大部分商业活动依然停止。学校倒是开了,不同年级学生岔开时段返校。我带了孩子去理发店剪头发,路上看到明显多了一些行人和车辆,城市总算恢复了些血色。
待到六月中旬,全岛已经准备好进入第二阶段,除电影院图书馆博物馆等大型场所外,大部分商业活动基本恢复。消息出来那天午夜,憋了两个月的新加坡人迫不及待去了久违的餐厅用餐。我家附近的酒吧开业第一天就爆满,人们就着音乐和小酒,谈论甚欢,脸上一点也看不出隔离期留下的痕迹。我持谨慎态度,一个月后才敢下馆子,还一定要挑室外或通风顺畅的餐馆。
常去的拳馆也开了,泰国教练高兴得像嫁女儿一样迎接我们,红光满面。他在拳馆工作了15年,还是头一次这样闲得慌。我曾在封城期间碰到他好几次,不是跑步就是骑车,总之用各种运动打发时间。我本来还有些犹豫,决定回去拳馆练习前臆想出诸多忧虑,甚至想要不戴着口罩上课,又或者强烈要求教练带防护面罩。可当我站在熟悉的蓝色地板上,看着倒计时的红色数字跳跃时,我什么都忘记了。
小朋友们终于正常上学了,我和几个妈妈立即抓紧时间聚会,一见面就尽情倾泻辅导网课时遭遇的焦头烂额。但我发现,大家都在隔离期间培养出一些新技能。有的朋友尝试了扎染,彩色晕纹染在织物上,再朴素的旧衬衫也顿时花哨起来。也有朋友开始玩拼图,在facebook上找到交换拼图小组。组员切磋拼图技巧,也互相打气,正是隔离期最需要的。
今年经历的起起落落是一道伤口,尽管无法具体衡量深浅,但身处岛国新加坡,我自觉被保护得很安全。听朋友说,三月份时的巴黎病毒肆虐,她和家人都感染了,丈夫甚至连续发烧了12天。还有一位朋友,她在西班牙的妹夫从感染到去世只中间仅相隔九天。这位朋友平日一直很理性,很少笑容,看上去总让人想起严肃的签证官。可说起她在西班牙的家人时,方框眼镜后面,泛着悲伤而克制的眼泪。
七月中,电影院和博物馆都陆续开放,疫情总算遏制住了。但新加坡脱离“危险期”前还必须打赢另一战役——登革热。今年由埃及伊蚊引起的登革热病例打破了往年所有记录,峰值时每周平均近两千例,登革热警告图上显示全岛一片红艳。新加坡是花园城市,平日依靠大量外来劳工打理绿化地带。隔离期他们不能工作,绿地野蛮生长,给伊蚊提供了滋养场所。我很少听到身边哪位朋友感染了新冠病毒,但谁谁谁中了登革热的消息却不绝于耳。好在越来越多劳工恢复工作,社区加强力度清理打药,最后总算化险为夷。
新日常的街頭
生活好像终于正常了,可仔细想想,却又缺了点什么。
进入八月,朋友间聊天忽然告别了封城时的低潮,一下转成感叹:“好久没出国旅行了!” 这听上去实在有矫情之嫌,背后却和本地的地理位置有着密切关系。
在新加坡,东边与西边仅相距五十分钟地铁车程,步行周游全岛也只需五天时间,所以“国内游”概念毫不存在。疫情爆发前,谁也没有意识到这是个短板,毕竟周围邻里布满度假胜地,随时飞到泰国巴厘岛转一圈,轻松至极。现在不一样了,机场关闭,飞机停飞,五百七十万人口都被困在岛上,
这可怎么办?
不用担心,聪明的商家早就海陆空全方位给岛民设计了不同“度假”方案。首先出场的是fly to nowhere,由新加坡航空推出,在本岛上空旋转三小时落地。只可惜飞机还未起飞就遭遇投诉,说气体排放污染环境,立马下架。
但新加坡航空随即又想出了飞机餐厅的主意,“乘客”可以在停泊于樟宜机场的两驾A380客机上享用美食和娱乐设备。票价根据选择不同舱位而定,50新币到600新币不等。其中最贵的头等舱,花上几百新币可享用四道菜式。憋坏了的岛民无视不菲价格,开售近半小时,900个座位一抢而空,甚至还加开四天晚餐,同样爆满。
游轮行业也不甘落后,推出"Cruise to Nowhere",船在新加坡海域范围内漂个一天一夜后返回码头。为了保证乘客安全,所有人都必须拿到核酸检测阴性报告后才允许登船。本来此度假方式深受欢迎,孰知十二月初游轮发现一例疑似病例乘客。尽管相关部门早做防护措施,其他游轮也如期出航,但据统计调查,一半左右新加坡人对游轮出行持不信任态度。
今年,新加坡旅游业受到重创,旅客人次和收益呈自由落体,本地酒店损失惨重。外国游客不知何时归来,各大酒店为了自救,争先恐红地开始招揽本地游客,度假套餐眼花缭乱,什么原地度假(staycation)、一日度假(daycation)、工作度假(workcation),只要顾客愿意,总能找到入住酒店的理由。
我们选择了一日度假,在一个雷雨天到达酒店。孩子们不管天还飘着细雨,一头就扎进海里,四小时后才再次出现。我舒舒服服地躺在沙滩椅上,这才想起过去一年,我的生活就是那部叫《土拨鼠之日》的电影翻版,每天在相同的鸟叫声中醒来,又以相同姿势入睡。我原本对这趟一日度假如此不屑,可这样奢侈地躺了一下午后,我才发现就算仅几小时的度假,我也尝到了丝丝偏离轨道的甜意。
下午六点,一日度假到此结束。变回灰公主前,我回头望向酒店客房,一些房客正在半平米不到的小阳台发呆。可客房不是停止对外营业了吗?我随口问了工作人员,一位皮肤黝黑的女孩,
“那些是正在接受隔离的房客。” 她说,从医用口罩上方挣扎出来的一双细长眼睛,含笑弯了弯。
我道了谢,刚才好不容易轻松了一格的心情,顿时又新添了些沉重。只要隔离制度一日存在,度假再美好,大概也只是短暂的自欺欺人罢了。
向往远方
十一月中旬,一条消息眼前一亮!
鉴于新加坡与香港控制疫情得力,两地携手推出“航空旅游泡泡”,两边居民只要在出发72小时前接受两地互认的病毒测试,并且在14天之内没到过香港或新加坡以外的其他地区,即可展开无需隔离的旅行。为了吸引更多香港旅客来新,新加坡交通部长王乙康专门用粤语宣传。专属航空十一月二十二号才正式启航,机票提前抢空。预定到机票的朋友更是美滋滋地开始筹划,听说现在的香港酒店价格十分划算。
可就在航班即将起飞之际,香港迎来第三波疫情,病例数字一下从个位蹿升至近百。旅行泡泡计划本来只推迟两周,后来延期至明年,最终如盛开后的昙花般从此败去。
消息出来那天,全岛居民轻轻叹了口气后,埋头继续生活,就像水中一条条热带鱼,揣着各自的悲伤前行。今年需要叹气的场合太多了,无论坐出租还是到食阁吃饭,总能听到“今年真难”的感慨。我不难发现城市里的一些餐厅,商铺,疫情结束后就人去楼空,只留下黑乎乎的伤疤,不知何时才能长出新的血肉。
好心的房东先生给我们减了租,他是业内出名的航空领域律师。受疫情影响,以前律师所最得意的并购合作生意,现在连提都不敢提。他的女儿就读于英国剑桥大学历史系,本计划在那边毕业工作,就像许多新加坡精英一样,如今被老爸勒令回国并开始供职于本地博物馆。“怕了,怕了,还是回到身边好。”房东先生摇着头说。
新加坡今年失业率创十年新高,幸亏政府三翻四次拿储备出来救济补助,再就业培训计划配套也相对齐全,服务饮食行业呈反弹趋势。反而在新的外国人,渐渐感受到悄悄缩窄的工作市场。政府出资鼓励企业优先聘用本地员工,工作签证申请提高门槛,这意味着外国人来新工作的机会不再如以前那般轻易。一位朋友,女飞机师,停飞两月后接到解雇通知。倘若她想继续留新,就必须找到可以担保她工作签证的单位。可投了一圈简历,甚至已做好在餐厅当服务员的准备,最终还是失望而归。
站立在如此宏大的劫难背景面前,每个人的悲伤更显得渺小而孤独。我的伯父与姨婆在今年相继去世。我本应该回到我家人与朋友的身旁,现在只能通过冷冷的屏幕传达安慰。
还有我认识的女佣,她们的孩子都留在了老家,有些孩子才几岁大,今年只能通过视频交流。菲律宾和印尼疫情一直处于崩溃状态,她们既思念孩子,又担心家乡的情况。可工作并不能因此而停止,这些女佣们每天照样把主人家的孩子照料好,只有晚上才贪婪地浏览手机上孩子的照片。
我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今年的状态,要是没有疫情,我或许会参加一次泰拳比赛,又或许会在我母亲的家乡潮州开一次线下摄影工作坊。计划虽然都落空了,可想想过去,哪一年缺少遗憾?这样特殊的年份,家人朋友平平安安,快快乐乐,更加弥足珍贵。
解封后回到拳馆
至于孩子,正常上学玩耍,朋友圈固定,我本以为他们不会太在意身外变化。只是有一天我在看电视,屏幕出现演唱会人山人海的场面,孩子惊讶喊起来:“他们都没戴口罩!”
我迫不及待要告别2020年,可踏入2021年,我始终有点踌躇。新的一年更好还是更坏?答案或许预言家才知晓。那我还是依旧把自己打扮得得利索,像迎接每一天一样迈向未知的远方。明年此刻,希望世界回归日常,好让我如愿踏出小岛?
作者
童言
三明治专栏作家、签约作者,曾参与出版《破茧001:你未曾体会过的人生》、《我们与我们的城市》等书籍。全职妈妈,目前长居新加坡,育有一双儿女。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大学外交专业,瑞典Uppsala University和平与冲突研究硕士。曾在瑞典、埃及、拉脱维亚、英国、日本、新加坡不同国家的很多城市游走,供职于宜家、拉脱维亚大使馆等机构。
主要作品:《我的流浪人生,从瑞典开始》《瑞典养护院里的阿尔兹海默症老人》《确诊阿尔兹海默症的第八年,婆婆 Vera 搬进了老年公寓》《和阿尔兹海默症斗争的Vera,以及她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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