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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诊阿尔兹海默症的第八年,婆婆 Vera 搬进了老年公寓 | 童言专栏

2018-03-06 童言 三明治


Vera 是我的瑞典婆婆,患有阿尔兹海默症。两年前我写过关于她的一篇文章(《和阿尔兹海默症斗争的Vera,以及她的秘密》,点击阅读),里面讲述了她从瑞典小镇到美国大苹果,遇到负心人,又回到瑞典独自带大儿子的故事。文章反响不错,唯一缺的是我自己。总编辑问:那你呢?你的感觉是如何?


我说我很难描述,所以先不写了。


两年后的今天,我决定面对自己的感受。


文 | 童言

插画 | 笑笑、Liu Xi


“我觉得冷。”


“麦克,我好怕,我忘记怎么回家了。”


“Vera ,你住在 Järnvägsgatan 32 号!切记!切记!”



一绕出 Arlanda 机场环路,汽车便以时速 100 公里,稳步朝北方驶去。又是一年夏天,我们一家四口像迁徙的候鸟,从热带飞至温带,回来我先生麦克的老家探亲。那是一个北方小镇,离首都机场还有三小时车程。


天,真蓝,没有密集楼宇阻挡,大方平铺在田野之上。我看得发呆,突然听到麦克说:“ Caroline 给我发邮件了,建议我们把妈妈送去有护士监护的乐龄公寓。”  他一手握住方向盘,一手把收音机音量调小,同时回头瞄了眼在后座睡着的两个小朋友。


“你觉得呢?” 我反问。


麦克没有回答,眼睛盯着远方的蔚蓝,许久,他说:


“看看吧。”


到了。


先去我们家卸行李。五年前低价买的老公寓,一栋四户,公用洗衣房,木门和地板咯吱咯吱响。我们没有翻新,也没安电视,权当难得的简易乡村生活。呼哧呼哧把三个超重行李箱扛上二楼,我们出门步行 15 分钟,到达 Vera 家。


一开门,还没等 Vera 反应过来,两个小朋友已是雀跃的小狗,跑窜进屋里。他们盼的是儿童频道,家里没得看嘛。匆匆和奶奶抱了抱后,翻身跃上沙发,四只光脚丫子翘首以待。我尾随进去想开电视,Vera 立马用身体挡住。她坚持自己弄,插电源,插天线,走到电视前看到预备红灯亮起,Vera 才从书架上的相架后方,捞出遥控器。


“ Tong ,这个,” Vera 指了指遥控器,又指了指书架,小声在我耳边吹。“我藏在那儿。”


孩子如愿看上电视了,我们大人才意识到还未行见面礼。麦克主动走近 Vera ,两人四只手像寒风中的秃枝,浅浅交叉,分开,身体间始终隔着一道冰川。然后,Vera转向我,手臂在我脖子上停留一秒,又迅速褪去,没有留下任何温度。


Vera 一点也没变。还是银白色及肩短发,每天风筒精心吹过。T恤衫,运动裤,走路算不上风火,但绝对利落,甚至还带点少女气。她肩膀总很收敛地夹着,手臂摆动得矜持,不超过想象中的裙摆。再挽上个手提包,一如曾经舞会上的高中女孩,背影攒下无数男孩目光。


但 80 岁的 Vera 应该比年轻时倔。单亲妈妈前半生,独居空巢几十年,大事小病习惯自己扛。那些原来还敞着温柔的裂口,早被她毫不留情地缝补上。我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作为新媳妇乍到,我当然想表现表现。所以过马路时,我使出最优良东方传统,主动上去搀扶 Vera 。没想 Vera 十分不客气,手像被冒犯了般闪电抽出来。


“我自己可以!” 她拒绝得很礼貌,明显拉起警戒线。我赶紧后退三步,至今上街都不敢再靠近。


今年,也是 Vera 确诊阿尔兹海默症的第八年。据说,这病会让大脑缓慢枯竭,就像失去水分的植物,最后蔫掉。而 Vera 大脑里究竟缺水到何种程度,我和麦克都不了解,甚至,我们觉得她状况还可以。反正每年回来的几个星期,Vera 能叫出两个孩子的名字。患病前做填字游戏的习惯,一直保留。连我们去超市给她带点东西,她也总不忘说:“回来一定找我报销!” 可她并不知道,记录着“ Vera Blom ”的银行账户,早归麦克所管。所以此刻,麦克正坐在饭桌前,一一查阅对账单。


“妈妈,这电话费,”麦克说,把账单递给饭桌对面的 Vera ,“怎么高达一千多克朗 (相当于一千多人民币)?”


Vera 颤颤接过来,眉头绞拧得很难看:“一定又是楼下那贼干的!”


那“贼”指的是楼下邻居的孩子。得知男孩吸毒还进了戒毒所,Vera 当天回家就把自己的名字写在冰箱里的牛奶黄油包装盒上——她怕瘾君子半夜饿了,会来她家偷吃的,“ VERA ”四个字母写得鬼一样吓人,极具护身符功效。此后,凡家里丢东西,Vera 认定是男孩偷去买毒品去了(男孩其实早搬走了),电话费当然也不例外。


“不是,妈妈,都是你自己打的,” 麦克指向明细清单,“你自己看看。”


“该死的!”Vera 骂了一句,蓝眼珠死死盯牢账单,同时侧身弯下去够老花镜——平时放在她的手提包里。


扑了个空。


手提包哪儿去了?


Vera 迅速趴到桌底下找,鼻子都快贴到地板上了,没有。翻开衣柜,没有,楼上卧室,没有,没有,都没有!


“ Tong ,麦克,快、快、快帮我找手提包!”Vera 一边催一边乱跑,丢了魂似的翻箱倒柜,门被她甩得听着都疼。我为了安慰 Vera ,也跟着她在房子了转了一圈。麦克懒得动,优哉游哉看完账单看报纸。


“找手提包”是 Vera 患病以来新添的一项症状。没有人知道 Vera 的手提包里装了什么贵重物品,反正她到哪儿都用胳肢窝钳住,别人——包括麦克——碰不得也摸不得。实在要放下,她就找地方藏,自己家,别人家,一样藏,床底下,衣柜缝,到处藏。可问题是,她的短期记忆只有五分钟。有效期一过,她就忘了把包藏哪儿了,所以发动全家找包包成了聚会上的保留节目。


最后,麦克在杂物房找到。那里堆着 Vera 攒下的摞摞报纸和瓶瓶罐罐,味道奇特。Vera 抢回手提包,紧贴在胸口,坐回饭桌前。


刚才我们说什么来着?



第二天,麦克带 Vera 到社区医院做定期检查,并和负责 Vera 的社工开会。他也约了 Susanne 和 Caroline 。我们不在瑞典的大部分时间,两位表姐主动负责 Vera 的琐碎事务。她们和 Vera 几乎每周要见一次面,家里生日庆祝也邀请她。在是否决定送 Vera 去乐龄公寓的问题上,她们俩更有发言权。


情况更糟糕了,” 所有人都对着麦克摇头,“赶紧申请公寓吧!”负责 Vera 的社工还举出确凿证据。她和 Vera 是街坊邻里,好几次,她从自家窗户看见 Vera 提着篮子,是要去超市采购的样子。一走到红绿灯,Vera 怔住了。眼前车流换好几拨,她始终没挪步。一会,  Vera 手空空,原路返回。



“她大概忘了去采购的路了。”麦克小声和我在厨房里讨论,Vera 和孩子们在客厅,我们在她家做晚饭。


晚餐是香煎肉丸子,配菜土豆泥来自 Vera 的“便当”。麦克给 Vera 订了服务,社工每天上门送一顿饭,Vera 想吃时在家加热即可。她吃得不多,冰箱里总有剩的。


“味道真好!” Vera 说,嘴角泛起打心里来的满足。我不知道她是出于礼貌,还是真心喜欢。反正认识她那么多年,没见过有任何挑剔,就连我做的“异国”料理,也扒得干干净净。她最在乎的,其实是就着饭一起吃的干面包。一层黄油,一层芝士,Vera 托在掌上,如信徒祷告完毕一样安心。


孩子一高一低地讨论熟悉的卡通人物,Vera 问,Else 是谁啊?忍者是谁啊?孩子们乱炖一样抢着解释,Vera 没听懂。等孩子们说完,Vera 照例询问城里今天是否热闹,我和麦克“嗯”地支吾过去。很快,餐桌上就只剩下刀叉与碗碟间的“叮叮咚咚”,安静得让人发慌。


我受不了,桌底下踢踢麦克,暗示他让 Vera 讲讲小时候的事情。这招是 Susanne 教的,她知道 Vera 记得最清楚,也最爱聊这些往事。


Vera 没有拒绝。她轻轻搅动起最深层记忆,片段如萤火虫飞扑过来,照亮了她黯淡褶皱的脸。Vera 说,家里以前养了奶牛。每天早上,爸爸会亲自挤牛奶。还带着动物体温的乳白液体,闪着银光坠入搪瓷杯里,她和几个兄弟姐妹一定比赛谁先喝完。“我总第一呢。” Vera 嘻嘻笑起来。



孩子们也跟着笑了,他们听得忘记咀嚼,我却莫名心酸。“爸爸”的瑞典语是“ papa ”。Vera 念时,撒娇而俏皮的模样,和两个孩子一个样。可那个可以让她撒娇的人,哪儿去了?


吃完饭,我们要出门了,Vera 疑惑地问:


“你们去哪儿啊?”


“我们回家。”


“那我的家呢?”


“这是你的家。”


“可这里不是 Norrbo 。"


“那是你出生的地方。你现在住在 järnvägsgatan ,很久了。”


“哦......” Vera 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离开瑞典前,麦克上交申请表。审批结果,也许在秋天,也许在冬天。


知道公寓批下来,是在今年圣诞。


我们赶在平安夜回到瑞典。圣诞午餐在 Susanne 家举行。圣诞树的绿,蜡烛的红,房子的暖,油画一样化在空气里。经典食物如肉丸,三文鱼,土豆沙拉,喜喜庆庆摆了一桌。窗外,大雪纷纷。


大家畅饮饱足后,懒洋洋散落在沙发上聊天。麦克和两位表姐,边喝着热红酒,边讨论 Vera 的事情。Caroline 和 Susanne 已先麦克一步,“视察”过公寓:二十来平米,有床有灶,每天包三顿饭,条件还凑合。只是地方在另一个小镇,驱车 10 分钟左右。她们建议麦克抓紧时间,带上 Vera 一起去看看。要是合适,可以马上安排搬家。


麦克点头说好,同时把目光转向 Vera 。这位被讨论的女主角,此刻正满屋子寻找她可以融合的入口:想帮忙洗碗,任务已由 Susanne 的荷兰丈夫包揽。踱步去房间,孩子们和几个大哥哥姐姐玩得愉快。倒了一杯咖啡坐回饭桌前,发现其他人都还在酒精的路上,毫无要重返下午茶的迹象。她决定朝客厅走去,双手委屈地扣在小腹前:


“麦克,我们回家吧。”


没等麦克回答,Caroline抢在前头说话:


“小姨 Vera ,再坐会嘛。今天不用做饭,不急。” Caroline 以前是小镇镇长,话说得圆润,举止也得体。她用暖哄哄的厚实的手,包住 Vera 布满老人斑的嶙峋的手,实实在在地在空中晃了晃。Vera 怏怏笑了笑,走开前小心把手抽掉。


把刚才路线巡逻一遍后,Vera 再次插入客厅话题中心:


“麦克!回家!” Vera 说,声音不大,脖子拉得又直又长,恨不得过去拧麦克耳朵。


麦克敷衍扬扬头答应,身体还留在原地。


Vera 也留在原地:


“麦克,跟我回家!!”  她依然压低声音,但大家明显感觉到 Vera 的气势汹汹,同时望向麦克。麦克假装听不见,依旧谈笑风生。我看 Vera 是不会妥协的,借口隐形眼镜掉了,看不见,麦克才依依不舍道别。Vera 麻利穿戴好,打了胜仗似的头也不回出门去。


麦克把我和孩子送回 Vera 家,自己赶场同学聚会。每次回来他都为 Vera 的事东奔西跑,难得过节可以和朋友聚聚。我挥送他的汽车远去,心里打着如意算盘:反正孩子有电视陪,我大可以补个觉。昏黑的冬日,加上还新鲜的时差,真是促人好眠的化学反应。我舒舒服服蜷到沙发角落去,完全忽略了 Vera 这个不稳定元素。



Vera 抱着孩子看了会儿电视后,自己去厨房溜达。转头回来,无端缠上一个念头:四点半了,该吃饭了。可她和我们一样,三点才吃完圣诞大餐。那些鱼啊肉啊,肚子里撑着呢,怎吃得下?


Vera 不管,念头一种下就生根发芽,越长越繁茂。我自知不敌,再想起麦克的败局,决定采用鸵鸟政策,身子一翻,被子一盖,睡觉去!


没有动静。


“她终于明白我的用意了,哈哈!” 我在被窝里窃喜,放宽心刚闭上眼睛,只觉身体像摇钱树一样被强烈摇晃。


“ Tong ,醒醒!”


我转过身,发现 Vera 正坐茶几上,神色逼人。


“你给我坐起来!”


“麦克去哪儿了?!”


接连几个命令,我一一违抗,既没坐起来也没供出麦克下落。Vera 看不奏效,开始迁怒于电视,“吵死了吵死了!” 她厌烦地说,从书架后拽出遥控器,对准要按下去。我应激反应,连忙从她手中夺回,下意识收在毛毯下,一心不想打扰孩子看电视——一个老太太已经够应付了,再多两个哭天喊地的小鬼还得了?


这可把 Vera 彻底点燃了!


Vera 野兽捕猎一样扑过来,疯了似掰开我手心,“还给我!还给我!” Vera 嘶叫起来。


“还你还你!” 我一下坐直,双手举上头,“请不要关掉电视!”我求饶道。


“说!麦克去哪儿了?”


Vera 没有让我把麦克找回来,仿佛知道他的下落已经够她琢磨一会儿。她也没关掉电视,放下遥控器,去了洗手间。我一头倒回沙发上,身心无力。洗手间很快传来冲水的哗啦啦,我赶紧闭上眼睛,不敢想结果。


穿着布鞋的 Vera 脚步很柔,我几乎听不见她靠近。只觉一阵微风,飘到我身旁。


我把眼睛压得更密实了。


“Tong ,你是病了吗?”


我听到 Vera 关切的声线,还感觉到她的银丝白发,蹭着我的脸,痒痒的。


怎么可能?她竟然会关心起我来?!


Vera 好像真的忘记了刚才的麦克和晚饭。她轻轻捋过我的额头,我的头发。她的皮肤光硬如蜡,散发着淡淡的润手霜椰子香。我不禁想起母亲,心头一热,甚至不合情理地寄望 Vera 的手,再多停留会儿。


突然,Vera 消失了。我睁开眼寻找,她正对电视,满肚子牢骚地说;


“病了就该吃饭嘛。麦克跑去哪儿了?怎么还不回来!”


.......


在麦克单飞逍遥后的第 85 分钟,我终于发出求救信息:“速回!!!”


麦克身上的雪还没化,Vera 就冲上去:“快去做饭,看你把孩子老婆都饿的!” 可麦克并未如 Vera 所愿带来晚饭的曙光。他聚会吃了下午茶,更没胃口。再看小朋友都倦了。


我们决定回家。


Vera 没有反对,远远站着看我们一家人穿鞋套大衣。末了,她小心翼翼望向麦克:


“明天,你们还来吗?”


“来的!” 我说。


晚上,我和麦克聊起下午和 Vera 的对阵,说着说着,自己都笑了。为了一个遥控器,为了吃不吃饭,我竟和老太太较上劲!可彼时彼刻,我像陷入飓风,身不由己。


“再这样下去,我得去看心理医生了!”


“这不是你的错。"麦克说,“ Vera 的状况已远在我们的处理范围内。所以,还是送去乐龄公寓靠谱。”



看完公寓回来,麦克决定元月三日给 Vera 搬家,正好赶在我们 6 号回新加坡前。他也从地下室翻出一个空纸皮箱,打包简单书籍与餐具。


Vera 八卦凑过来了。她看到客厅多出一个几乎能容下一个人的纸皮箱,好奇地左看看右摸摸。


“谁搬家呀?”


“你呀,妈妈,呼!”  麦克吹走书上的灰尘。


“我?”  Vera侧着脑袋看自己儿子,犹太人似的钩鼻子,为何如此不耐烦呢?


这些问题,Vera 已经不知重复多少遍。接下来,她会埋怨麦克,说搬家那么大的事,都不和她商量,连房子都不带她去看看!岂有此理!


麦克脑袋里已挤满了清单事项,实在腾不出余力来与 Vera 周旋。他递过手机,说,“看,照片为证,你当时在场!”


Vera 接过来,横也不是竖也不是,滚烫山芋般在她手里倒腾一番后,扔还给麦克,自己瘪到沙发角落。


“我是快死的人了,还搬来干嘛。” Vera 说。


“妈妈,那里有护士,懂得如何照顾你。”


“我能走能跳,用不着别人来帮忙。”


“那边租金比这儿便宜。”


现有公寓 Vera 早买了,但每月需付税与管理费,加起来五六千。新公寓则只需三千多,节俭了一辈子的 Vera ,怎么会对肥厚的差价说不?


Vera 把抗争咽回去。


电视传来欢快的开唱音乐:“我是小猪佩奇,这是我的弟弟,乔治。”


“耶,耶! 妈妈,是佩佩猪!” 孩子们兴奋得在沙发上乱蹦,无忧无虑如轻盈泡沫。我拨开泡沫,看到 Vera 沉在底部,下巴缩着,两手臂枯叶般卷在胸前。把镜头再推进些,我清楚看到她的眼角,凝着快熟透的泪珠。


我不忍心,走过去把麦克拉开,试探着问:


“要不,先别搬了?”


啪!


麦克把几个银质勺子摔进箱子里,“她们让搬,你又说不搬,叫我怎么办?!” 说完,他撒手坐到楼梯上,气喘如开水壶。我站在那儿,等着他缓缓冷却后,回头寻找我的目光,“咱们去超市买点东西吧。”


我说好,到客厅交代孩子要乖,跟上麦克的脚步。


我们没有下车,看着行人匆匆走过车前。冬日的超市,竟成了小镇最受欢迎聚集地。那些孤独的灵魂,拥挤在这儿沾人气。


“这已是第二次批的公寓了。” 麦克慢慢吐出缘由。原来第一次批那间,在另一个更远的小镇,所以拒绝了。每个病人只有两次机会,要是我们把这次都拒了,以后再也没有资格申请。况且,审批时间那么短,还是托负责 Vera 社工的福。她了解 Vera 情况,知道我们不常住瑞典,硬是把 Vera 的申请提前,才那么快批下来。


可为什么非搬家不可?不是有社工,既然能送餐,何不过来帮个忙?


“你不知道!” 麦克说,之前社工确实上门来帮忙,提醒 Vera 吃药,帮她把衣服拿去洗衣房。但 Vera 什么事都做得来,只要陌生人出现在家里,管他社工还是市长,她都当是来偷奶酪的,一个一个骂回去。况且,社工并非医护人员,他们没有相应心理常识来应付她。


“我看她一个人也挺好的。”我还是不服气。 麦克摇摇头。投诉 Vera 的邮件,早已堆满了麦克的邮箱。她连找不到一支笔,也要打电话给 Susanne 和 Caroline 。后来她们受不了,通通调成振音。她不罢休,干脆打去社区服务,那儿可不敢不接。所以 Vera 每月电话费才高达千元。还有,她去图书馆买药,又把书还去药店。别人好心提醒她走错了,她还把人家臭骂一顿。


大家都累了。”麦克说,上身趴在方向盘上。


“那 Vera 原来房子还得付费,岂不亏了?”


“会想办法尽快出租。重点还是要把 Vera 搬出来。”


我们各自在车里沉默会儿才走进超市。我有点惆怅,原以为 Vera 会在自己家离开这个世界,现在看来,不大可能了。麦克很快回到有条不紊的天蝎座,一条一条对着购物清单打勾。我看得出,有种担忧在他皮下涌动。明天就要搬家了,还没收拾出个样儿。而 Vera ,是哭着还是闹着走出家门?


天边,浓雾弥漫,冷空气与暖流的搏斗,猜不透。



搬家那天,麦克一大早接到社工的“通风报信”:Vera 去参加阿尔兹海默症病人聚会了(这是社区提供的另一项服务,一周三次,每次预订出租车来接 Vera ),一直到下午三点。如果有需要,他们可以让 Vera 多待会儿。麦克电话里连说谢谢,一晚绷着没睡好的心,终于舒坦些许。


当天这样安排:搬家公司下午两点来接麦克和一觅。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先把东西搬去新家,整理好后再去社区接 Vera ,最后回来接我和金橘。有我们的陪伴,Vera 或许会对新环境自在些。


一家五口上路时,昨夜浓雾已化成纷纷大雪,冷空气到底打败了暖流。Vera 坐在副驾驶位置,安静得出奇。我上车前偷偷问过麦克,他说 Vera 没吵没闹就跟着来了。“她还是个讲理的人。”


不到 10 分钟,我们按路标转入叫“ Forsa ”的小镇。这里比麦克的胡迪城还小,老人院处在的地方,既是小镇入口,也是镇中心。当地人没有起“疗养院”之类的俗名,而称之为“花园”。但隆冬夜黑不溜秋,我没瞅着一朵花,倒看到三排平房,Vera 的新家就在第二排。


护士把我们领进走廊。木质地板,浅棕色房门,很像我以前在瑞典住的留学生公寓。只是这里,弥漫着接近死亡的滞气,就像刚缓慢路过的坐轮椅老人。


104 是 Vera 的房间,上面写着她的名字,还贴了三张照片:森林,网球,和法式滚球。我看见 Vera 新邻居那扇门,是法拉利汽车。


“妈妈,你看!” 麦克指着照片说,“都是你平时的爱好呢!”


“哼,好像我用得着似的。” Vera 顶回去。


新家看起来蛮不错,Vera 的饭桌,书柜,书,窗帘都带过来了,很有原来家的味道。当日值班护士是一位中年女士。她显出瑞典人少有的热情,先过来抱抱 Vera ,又像老朋友一样,手搭在她肩膀上。Vera 却在腰间叉起一座城墙,努力阻挡亲昵势头。因为已到饭点,护士建议 Vera 和她一起去,顺便介绍新环境。她很自然地去牵 Vera ,谁知道 Vera 的手鱼一样滑溜溜逃跑了。不便强迫,护士识趣地退出房间。


Caroline 捧着花进来。


“真不错呀,小姨 Vera !恭喜你乔迁之喜!”


Vera 笑着接过花,和麦克三人围坐于饭桌。嘘寒问暖一番,Caroline 提议要替 Vera 清理她的手提包。这其实是社工的建议,因为 Vera 总喜欢翻手提包,却找不出所以然,而她们也不能靠近手提包。正好现在搬家,Caroline 来试试运气。


“用不着!”  Vera 一口拒绝,身体退到墙角。


“Vera ,清理好了,你找东西也方便,对不对?”  Caroline 耐心哄着,指尖趁机伸过去。Vera 犹豫了一下,知道怼不过 Caroline ,半推半就缴械投降。


圆珠笔,4 支,统统没墨水——扔掉。


脱线的白色尼龙袜子,半只——扔掉。


二十元纸币,若干张,一碰即化——“这是我的钱!”“别担心Vera,柜子里有上锁的抽屉,放那儿更安全。”


浅蓝色胸罩,一个——由麦克负责放进衣柜。


老花镜,一副,严重残疾变形—— Caroline 把自己的老花镜摘下来,让 Vera 试试。Vera 先看了看眼前报纸,又跑去镜子前瞧瞧,“嗯,不错。”“行,明天给你送一副新的来。”


手提包清理完毕,Caroline 功成而退,临走前顺便把 Vera 哄去吃饭。Vera 像第一天去幼儿园的孩子,出了门又回来, 三番四次。直到把电视遥控器塞在包里,才乖乖跟着护士去。一边走,她一边寻思:“该没落下什么让贼惦记了吧?”


日记本。


Vera落在饭桌上。贼不惦记,麦克惦记。他抓起来,一扔,黑皮本子准准落入我怀中。


快!快把里面的电话号码通通删掉!


“为啥?”


“这样她就不会乱打电话了!” 麦克匆匆解释,他还要忙着和公寓讨论账单事宜。


我赶紧刷刷刷地翻,还时不时抬头,提防 Vera 来个突袭。日记本只用剩一页,Vera 大手大脚横七竖八的字迹,占满了 2017 年的 364 日。多数是人名和日常采购清单,偶尔几个电话号码,我见一个灭一个。但翻着,翻着,一行文字,如侦探小说开场的杀人案,吸走了我的全部注意。


“我觉得冷!晚上好冷!”


要知道,Vera 可强壮了,看我们毛衣棉裤就难受。但她觉得冷的那个四月五日夜晚,发生什么事情了?病了?暖气坏了?还是看到邻居家儿孙满堂围炉取暖,自己顿觉寒意阴森来袭?


我急忙往下找答案。她又回到日常,提醒自己买手纸,咖啡,盐。再一次偏离轨道,是五月二十六日,六月三日,七月二十日。她反复写下这样的句子:


Vera ,你住在 Järnvägsgatan 32 号!切记切记!”,还有这句,“麦克,我忘记怎么回我爸爸的家。我好害怕。



我突然想起上次 Vera 喊着要回家,我们只当记忆错乱。原来,实体“家”对 Vera 已不复存在。她惦记的,是孩童时有爸爸的家。也有给麦克的留言,“麦克,给我打电话!”“麦克,你上哪儿去了?” 所有信息,底下一定署名“ MAMA ” ,后面连续跟着几个气愤的抓狂的欲哭无泪的感叹号,就像来自山洞的求救,回响撕痛我的心。


“搞定了吗?” 麦克探头过来问。



Vera 回来时,日记本已安全放回桌上。她没有怀疑,顺手放回手提包后,发现裤兜里找不到钥匙。麦克解释说新钥匙第二天才发下来。Vera 平时习惯兜里沉沉的,现在空荡荡,很不满意,一遍遍用砂纸般的粗糙措辞数落麦克办事不力,不留情面地摩擦麦克的尊严。


孩子们都听见了,两双怯怯的眼睛,从电视转向他们的爸爸——平时无所不能的爸爸,此刻垂着头,耸着肩,沙袋模样。他们不明白,这个叫奶奶的老太太为什么全身像张满了一根根尖锐的刺,叫人如何靠近?


直到我们起身要回家,Vera 才突然想起房间里的两个小人。她张开手臂,想抱抱他们。孩子们一个个往我身后躲。我推着拉着,他们才不情愿地走过去,草草抱了抱了事。



直到车开回胡迪城了,我还在和麦克吐着刚才囫囵吞下去的内容。日记本里的 Vera ,像一根鱼刺,始终梗在我喉咙里。


“你不觉得很悲哀吗?” 我说, “把给你的留言都写在日记本里。明明很想你,为什么她就说不出来呢?”


“我觉得她有某种孤独症。” 麦克说,“这几年才意识到的。你看她独自在森林里待得多自在?摘野果,越野滑雪,样样出色。可她就是不会说‘我爱你’,小时候连亲亲我的脸蛋都不会.......所以我一直要逃,要离开她.......现在我能理解她了,就希望她在这儿好好走完一生吧。


Vera 的老公寓最终没租出去。根据瑞典法律,出租需要居民委员会全票通过。Vera 的邻居都是老人,他们不愿意房子租给不三不四的新房客。所以麦克春节时又回了趟瑞典,10 天时间把公寓清空,交给地产中介。


临回新加坡前,我们去了森林散步。那里比夏天时静谧多了,大雪把鸟语花香抹得干干净净,像重造了一片天地。我脚踩在雪上,想起了 Vera 。


这里是她的海,她不会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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