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纽约到西安,我一下从洋气的Lulu被打回lì lōu | 三明治
文 | 每日书作者们
你是一个有方言的人吗?你所处的地区会说怎么样的方言?
身处某个语言环境中的人很难意识到方言的特别,直到他走出家乡,去到其他省市,甚至去到其他国家,才发现乡音早已潜移默化地流淌在血液里。那些带着本地特色的语言,那么生动又带着在地的烟火气息,还有那么多只有当地人才懂的故事。
每个月每日书的写作者们都会参与同题共写活动,今天带来的是五月同题《可爱的方言》,大家一起分享了关于方言的故事,还有的作者用语音为大家原音重现。
东北话:
“姐,你变老了!”
作者:小孟
坐标:沈阳
职业:一枚小猎头
自我介绍:一名把读书、旅行、做公益当做人生追求的佛系女青年。
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东北人,从小与“老”字结下不解之缘。
在我们东北人的口中,“老”字被赋予了丰富的内涵,前有老妹儿(家中最小的女孩儿)和老旮瘩(家中最小的男孩),后有老鼻子(指很多)。作为东北地区最富有特色的程度副词,“老”字代表着变化很大,程度很强,用来加重语气,这一度让很多南方朋友都觉得莫名其妙,由此我想起了八年前发生在关于“老”字上的一桩趣事。
那是春节前一天的晚上,我和发小们在一起喝酒撸串。发小舰舰的表姐打电话说要请我们几个几个唱K,舰舰的表姐比他大9岁,虽然出生在东北,但是在很小的时候就跟随父母去了北京,所以对东北话基本是一窍不通的。
上次见姐姐的时候还是在她上高中的时候,那时她的脸上长满了青春痘,天生的自来卷显得她头发很凌乱,衣着打扮也很朴素。而这次在ktv门口见到她的时候,我们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姐姐变得也太美了,妥妥的韩国女团风。
我们一行人随姐姐进入到了ktv包厢,姐姐跟我们每个人都寒暄了几句。等轮到我另一个发小萌萌时,她突然对姐姐来了一句:“姐,你变老了!”只见姐姐的笑容逐渐变得僵硬后来干脆消失不见了,姐姐的表情变化我都看在了眼里,而一向大条的萌萌却拿起了话筒唱起了她最爱的beyond乐队的《海阔天空》。
“萌萌,你先别唱了,刚才你跟姐姐说的那句话一定是让她误会了,她肯定以为你说她不如原来年轻了。”萌萌一首歌唱毕后,我赶紧把萌萌拽到了我的身边。
“妈呀,我当时还寻思为啥我夸姐姐变得漂亮了,她却没笑,怎么办,尴尬了。”萌萌哭笑不得地看向我。随即,她跟舰舰说了这件事,舰舰“噗嗤”一下就笑了,终于找到了他姐姐刚才莫名其妙骂了他一句的原因了。而后他向姐姐解释了一下刚才所发生的“老”字尴尬,姐姐听后也笑了。
“我刚刚还在纳闷我自认为变得比原来要好看一些了,也会打扮自己了,萌萌为什么还说我变老了呢?”
“误会误会,姐姐你变得越来越好看了!”此时,萌萌对着姐姐吹起了彩虹屁。
所以,如果有一天,一个东北小伙伴对你说:“我老喜欢你了!”就代表TA真的特别特别特别喜欢你,喜欢你喜欢到了不知道怎么形容,所以就让“老”字出场了。
陕西话:
è正咥着biángbiang面
作者:露
坐标:美国,纽约
职业:对外汉语老师
自我介绍:老陕人飘在纽约,教书十余载。爱吃喝也爱黑洞,想谈巴以冲突也想谈恋爱。挣扎于生活之中的终身学习者和探索者。
每年从纽约回到西安,我一下子就从“洋气”的Lu、Lulu被打回lì lōu。“李露”用陕西话说是lì! lōu——先向下俯冲,再猛升八度高高扬起,铿锵有力。lōu如果拉长一点儿,就有了黄土高坡上唱信天游的味道。
信天游 lì! lōu——第一次问世,印象中是小学一年级时文化宫美术老师的馈赠。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学校,我都是文雅的好学生李露,怎么一进美术班拿起画笔,就lōu起来了呢?恨极了这个名字。后来美术老师看我未成江郎就已才尽,婉转地找我爸把我劝退了,建议去学了书法。我也许是掉进了老师赐名的这个自我毁灭终极陷阱吧,试想名叫lì! lōu——的小朋友能画出什么诗情画意的作品呢,断然成不了大器。
在家里,爸妈之间一直以来都是用陕西话交流,但跟我基本只说普通话。我家的老物件里有一张珍贵的磁带,是妈对着印着画儿的书教一岁的我说动物的名字,她一个词,我一个词。
“小猫。”妈妈说。“小猫。”我跟着。“狗狗。”“狗狗”。“马。”“狗狗。”我应该是被那只狗狗吸引住了。
“瓜女子。”
所以自小到大,只要听到妈切换成了陕西话,我的耳朵就会机敏地竖起来。在学校老师们骂起人来也首选陕西话,只有陕西话才能骂得我们痛彻心扉,重新做人。人的爱恨情仇,用母语说总是来得更加深切入木。我也听到过爸妈无数次地用陕西话说起“咱娃”“咱娃”,人到中年我依旧是他们的“娃”,一个字里凝结着黑洞深的爱。
不仅是我爸妈没提供说陕西话的土壤,家人的老人也没给这个机会。姥姥姥爷是河南林州人,50年代来了西安,从此说着很奇妙的、无法复制的河南陕西混合语。每当家属院里传来秦腔的嘶吼声时,姥爷总丢下一句“驴叫一样的”,转头去听他的豫剧了。奶奶是西安人,我出生前偏瘫了,我们交流不多;爷爷是湖南人,不到二十岁离开家乡来了陕西读大学,70年后的现在仍旧fúlán味儿浓重,连读诗时都乡音不改,秦腔在他耳朵里也是惨绝人寰的,没有花鼓戏的精妙。爷爷和奶奶当年是怎么交流怎么谈恋爱的呢?
17岁前我对陕西话,是听得懂,但不会说,也不想学。那时在我眼里,陕西话幽默,却也黄土疙瘩一样的土气,而且无论说什么,都像是要捋起袖子干群架似的气焰嚣张。吃是“咥”,聊天是“谝闲传”,过分热情是“骚情”,磨蹭是“木囊”,丢人是“亏人咧”或者“羞先儿”,屁股是“沟子”,太好了是“撩咋咧”或者“美滴很”,木讷的人是“瓷锤”,傻子是“瓜怂”或者“瓜皮”。最逗乐的是“克里马擦”,意思是快点儿,连着说像火车车轮滚动的声音,克里马擦克里马擦克里马擦。刚查到这个词的起源可能是古波斯语,沿着丝绸之路流传到大唐。惊艳。
è正咥着biángbiang面 ,来咧个男娃xín è谝闲传,太骚情咧,真像个瓜皮。
(我正吃着拉面,来了个男孩找我聊天儿,太过分热情了,真像个傻瓜。)
陕西话和普通话分别说出口,展开两幅画面:一个是黄土坡上的王二妞,另一个是大明湖畔的夏雨荷。一个是 lì! lōu——,另一个是客居纽约的Lulu。饿的时候满脑子跑的还是肉夹馍凉皮烤肉和biángbiang面,我大概永远都会是那个lì! lōu——。
武汉话:
不扯了,我克层碗娄豆汤嚯
作者:Chausie
坐标:武汉—北京
职业:打工人
自我介绍:初来北京闯荡的非典型武汉妹子,常常因为一口带儿化音的普通话被误以为是北方人,但心里一直装着一个潮湿的南方。
去重庆耍的时候,搭上了一辆开错路的出租车。大概是为了弥补这段旅程的不愉快,司机十分费劲地想要找话题和我聊天,于是聊到了家乡。
“你是从哪里过来玩的?”
“武汉。”
“我十多年前去过武汉,还差点当了武汉的女婿呢。但是你的口音一点也不像啊,你听听我说的,‘个bz养的’!”
“啊对,您说的挺像的。”
确实,那股子凶蛮霸道的劲头,确实很有武汉话的味道。不免想起第一次叔叔来武汉,我和闺蜜用方言聊天的时候,每次说到尽情处,叔叔就用一种惊恐的眼神望向我。后来他跟说我,他一直以为我俩在吵架,而每当我俩聊嗨的时候,他就觉得我们吵到了激烈的地方。
武汉作为一个从码头城市发展而来的地方,有这种说话的调调其实不难理解,毕竟你要是温温软软地询价,大概率是会被人宰一刀的。早些年的时候,买东西不讲武汉话,店家就可能会欺负这个“外地人”,或是连蒙带骗,或是漫天要价。
五一也算是见识了武汉作为旅游城市的潜力,所谓“每天不一样”真的不是说说而已,武汉确实已经进入了发展的快车道。和这座城市一起经历了这么多,我还是很爱她的,但是那种不忍触碰的感觉。只有疫情期间被封城在家的武汉人才能知道她最隐秘的伤痛,所以我至今看不了任何疫情相关的文娱作品,因为实在不想唤醒那段回忆。
讲叻些搞莫斯萨,怎嘛咋不四蛮虚浮。
(说这些干嘛呢,现在不是挺好的吗?)
不扯了,我克层碗娄豆汤嚯,个板马讲的劳资干死了。
(不说了,我去盛碗绿豆汤喝,说的我口干舌燥。)
我是上海人,但不说上海话
作者:红豆小面包
坐标:红豆星球
职业:剧场打工人,偶尔打工,日常摸鱼
自我介绍:一个平平无奇的包,决心把人生过成笑话
我是上海人,全家都是,两边族谱都可以追溯到宋朝的那种真正上海人。但是我对自己的身份认知感到很模糊,就是我没觉得自己是上海人。
首先,我不会说上海话,或者是不敢说。
不说的原因有二。
其一是幼儿园时期,话说不清楚,有一天在家里说“手电筒”的上海话,发音很好笑,被家人嘲笑了。现在想想,家人不算是恶意嘲笑啦,但是那时候我是个脸皮很薄的小朋友,所以一直感到不好意思,后来在家里就不愿意说上海话了。
其二是小学开始,上海人民有个推广普通话的风潮,导致校园里包括老师学生都不可以讲上海话,还要互相监督。到了中学以后,全国各地的同学较多,所以更没有机会讲上海话了。
如果其他人来我家,会看到很奇怪的氛围,全家人除了我,都讲上海话,而我用普通话和他们交流。我们之间,包括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是可以无缝切换“双语模式”,不过收发是分开的,比如我是听上海话说普通话,他们是听普通话说上海话。
最近几年其实我有尝试说过上海话,算起来都是被逼无奈之举。
一次是在美术馆打工,跑来一个老奶奶问路,她不像我家奶奶外婆可以无缝切换普通话接收频道,我就只好说出了上海话。震惊的是,十几年未说过,我还是可以说的(毕竟一直在听嘛),但是听起来口音怪怪的。好在老奶奶也听懂了,最终她成功得到了信息。还有一次是一份实习工作。带我的前辈突然对我说了上海话,我一时宕机,也用了上海话回答。当然口音还是怪怪的。
大学的时候选修过一门上海话的课,老师是专门研究方言的。课上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上海话的口语是可以写成文字的,而且有严格的要求。期末考试是用上海话文字写一篇作文,我写了看展览的经历。此外还要考口语。我拿着上海话音标在宿舍练习,路过一个同学以为我在学日语?似乎有不少人觉得,上海话的语调和日语有些相似。
说到这里,我一直有关注一个现象,似乎上海人民(特指会说上海话的那些人民)有一种迷之自豪感,觉得上海话是很好听的语言。但是我没有感受过这种好听的感觉,听来总有一丝乡音的土味,和听到其他地区方言的感觉没啥不同(此处的“方言”、“乡音”、“土味”无贬义)。也许是当人民说起方言的时候,比较放松,会不自觉地语气撒娇或者有很大的情绪波动吧?如果是在工作中,同事都会用上海话试探一下,带着一丝无言的,不,有声的探问:“你是不是本地人?”对于没有明确的地域认知的我来说,其实觉得挺怪异(此处“怪异”没有阴阳怪气的意思,纯粹表示困惑)。
哎,说到本地人,又是一件麻烦事。我觉得上海人民在其他地区人民心中的形象已经很差了,比如小气、刻薄、排外之类的。谁曾想上海人民连小小一个上海地区都要分等级互相“歧视”,有江苏省内味儿了(没有黑江苏省不团结的意思)。比如上海以黄浦江为界,分割为浦东和浦西为主的两大地区。我是上海的浦东人。这里就隐藏了一层歧视,因为市区(黄浦、静安等内环内的中心城区)特别是浦西人民觉得浦东很土或者很穷?姑且不说是不是真实情况吧,如果单单以一个地区的人很土或很穷就作为看不起的理由,也太奇怪了?此外,浦西人民觉得浦东人民的口音很土,会故意假装听不懂纯正市区口音之外的方言,特意强调“上海话”和“浦东话”,同理躺枪的还有“金山话”、“崇明话”之类的,却同时强调自己可以听懂“苏州话”、“宁波话”等稍远一些城市的方言。
我觉得我不肯说上海话,大概也有以上这层原因吧。
方言、血脉和内化联系
作者:河
坐标:散发奇妙香气的新枕头上
职业:资深网课女大学生
自我介绍:永远怀疑自我,永远困得不行
每次说到方言我都会很惭愧。我的父母都出身河南,家里交流用普通话和河南话最多;我虽生在长在武汉,可对武汉话的了解不会比任何一个在武汉待过两年以上的别省人更多。本想着听力上总没问题吧,某次街边爆发了一场小型战争,两个武汉本地人打嘴架。他们的语速之快用词之地道,让我变得和无字幕听原声BBC的小学生一样迷茫。
我不会说武汉话,又自觉不属于河南,因此身份的自我认知上总是有些尴尬。
行吧,我说。那我至少还能说河南话!今年过年时,姥姥来家里小住。某次茶余饭后,我们都用方言闲谈,冷不丁地我听见她对我说:别说你讲的是河南话,我们河南话不是这样的。
“我们”,我没想到这两个无害的字眼也有变成钝刀的时候。这个词如王母的金钗般轻而易举地把饭桌划分成两半,然后这道隔阂变宽、扩张、变成银河,我被直接隔到宇宙的另一端,看着眼前宽宽的界限,感到无所适从。
我试图辩解:我可能说得确实不标准。
河南不同村镇的方言也不尽相同,我父母的原住地不同、相隔较远,口音用词都有差别,我在他们之中生活二十年,难免会被扯偏。另外,我也的确没有太标准、全围绕的河南话语言环境,可能有的字词是说得怪些。再者说来,不标准的普通话也是普通话、chinglish也是英语,那不太标准的方言应该也算方言嘛。
姥姥并没有看到我打着哈哈小幅度挥舞的白旗。她接着说,河南话?你从来就没说过一句河南话。谁知道你说的是哪里话。你弟弟有时候讲的两句倒还有点那个味。妈妈边听边附和着点头。
河南话,不能说我平时一直在说——但绝对每天都有说,从小都在说。我的语言突然被剥夺了所属,说了有二十年的话语也被蔑视了其身份,有种被无视和贬低的无措和愤怒。
我对语言能力自信,也许算不上优秀水平,但自觉方言和外语里都没什么无力回天的严重口音;弟弟那边——倒不是什么重男轻女的戏码,我家一直没什么这方面的问题——每次听他装模作样怪腔怪调说的两句方言我都很想笑。可以确定的是,肯定比我离“标准”还要远。
更多的冲突不愿细讲,我缓和氛围失败,又争辩不过,眼泪很快就要落下来。低着头说完最后的话,我直接回了房间,那顿饭不欢而散。第二天,明明尚在春节期间,姥姥还是执意要回家,临走前来到我房间关照了几句,态度如常。家人间大多没什么深仇大恨,只有这种细小的疙瘩,几近永恒地附着在爱上,如树木的树瘤,不影响大局、又令人看着不快。
要说什么呢?冲突不是因为不蒸馒头争口气,只是被夺走了认同。我真的不太计较我的方言差劲程度,毕竟我说得的确并不完全标准;我只是很难过自己被排除在了家庭的某个集体认同之外,而自己为这份认同所付出的、绝不算少的努力和时间投入都被掌控话语权的人平静地拒绝,和抹消。
因为不会说方言、或者说方言不标准,我被排除在体系之外,成为了他者,成为了站在无法逾越的围墙之外的人,而无法享有墙内人拥有的、默契而隐秘地内在联系。安坐家中却好像是个外人,意识到这一点的我如被一柄巨大的沙锤击中头部,虚拟的眩晕和耳鸣至今久久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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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每日书6月1日开始,抓紧最后报名机会,童话班、彩虹班、常规班、共写班等你来挑战。在每日书,记录你的生活和情绪。点击下方“三明治写作学院”小程序参加。或点击了解:每日书是怎样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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